ART|James Turrell :光關閉時,藝術則止

自從 James Turrell 在上海做展覽後,很多人都迷上了他,大量媒體稿件也湧出來了 。所以接到約稿時,我一直在想,這樣一個擅長用光的藝術家,要怎麼切入才能把他說到一個點上?後來看斯托伊奇塔的《影子簡史》,裡面提到柏拉圖的洞穴理論,有一段講:

設想有一個地下室,它就像一個洞穴,洞口朝陽,洞很深。地下室中的人都是自孩提起就被關在那裡的囚犯,他們的雙腿和脖子都被捆綁著,以致他們不能轉動頭顱而只能直直地看著前方。

這個時候,光源所在指向神性所在,也是智慧所在,是一種真正令人步入新世界的事物,儘管洞穴中的人所見的可能只是大量真理的影子。

那其實我就是借 James Turrell 來再次提示「光」在西方美術史上的重要性。僅此而已。


works by James Turrell

歷史喜歡記錄那些真正的瘋子。

十七世紀時,一個叫拉圖爾(La Tour)的法國畫家作為極端地描繪「光」的瘋子,在美術史里佔據了一個自然段。

拉圖爾的精雕細琢近乎變態,那是一個沒有納米級別儀器輔助的時代,完全無法知道他是如何在畫布上做到這個地步的,僅通過明暗細節的細微鋪排來凸顯光,人眼幾乎分辨不出任何明確的輪廓線。在他那裡,題材、人物都是手段,是讓他藉以表達光是何物,來自何處的材料。作為迷戀人造光源並且如此擅長表達光影的畫家,他哪裡想得到過了幾百年,被視覺藝術儘力闡釋的物質對象徹底隱身於幕後——「光」被抽離出來,不僅直接作為描繪對象本身,還作為材料、作為創作本身被呈現。

舊的視覺語言彌散在歷史中,新的舞台升上來了。

works by La Tour

觀察歷史可以讓人了解現在發生了什麼事情。西方人有一種以視、聽為根基的審美意識。柏拉圖的洞穴理論為矇昧的人們搭建出一個框架,他探討光與影的隱喻,讓光擔當啟蒙角色——光就成為真理的肉身,引導著人類消除矇蔽狀態。基督教興起以來,用「光」來指涉和隱喻神聖意志,對光的重視與使用,發展出西方繪畫對於明暗、遠近、形式、輪廓的創作理論。如何看待與使用「光」,成為理解各種風格與流派變遷的一個重要方法,從這個角度來說,整個西方美術史簡直可以看作一部「光源史」。黑格爾進一步在《美學》中總結: 「如果要問繪畫所用的究竟是哪一種物理因素,回答就是光。」

光一時開啟,人們開始逐步有了關於美的意識。

works below by James Turrell

然而作為美術史上的一件重要法器,「光」既被高奉上形象(image)的神壇,同時也意味著被形象所囚禁,它必須依賴某種圖像和形式才得以體現,並變成一種超越語言的比喻。但現代藝術來了,新技術來了,這解放了藝術所描繪的自然對象;再之後,當代藝術狂躁全球,到了六十年代,一群來自加里佛尼亞南部的藝術家們搞了場 「南加州光和空間運動」(Southern California Light and Space),這個鬆散的藝術運動深受歐普藝術、極簡主義、幾何抽象等流派的影響,將描繪物對準了光和空間本身。「南加州光和空間運動」 藝術家擅長使非物質體實質化,或者使有形的物質非實體化——他們因此被戲稱有如魔術師一般,能夠隨心調換物質的屬性。

這是學會使用「光」帶來的幻覺。

美國藝術家James Turrell 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個用光者。光在技術的支撐下,成為他藝術里唯一的語言,以及唯一的描述對象。他的Light and Space作品是一種斯芬克斯式謎題,一個使用空間和光線來精心準備的當代謎面。James Turrell 1943年5月6日出生在洛杉磯,也許是父親的航空工程師身份讓他從小就對飛行甚感興趣,16歲的時候獲得飛行執照,飛行時間超過12萬小時,並在1965年獲得波莫納大學(Pomona College)的感知心理學學位,並接觸了數學、地理學和天文學,隨後進入加州大學學習藝術。

個人的興趣,在天空和雲層中飛行的經驗,以及南加州整年無休的瘋狂晴天,讓Turrell 迷戀著光,同時產生了用光理解空間的渴望。他說,「透過光,不用像混凝土或鋼鐵等物理材料,空間可以被重塑。事實上,我們可以在光存在與不存在的地方停止視野的滲透,像空氣,白天我們無法通過它看到星星,但是只要星星周圍的光線變暗了,星星自身就顯示出來,這種視覺的滲透不復存在了,我對這種感覺十分著迷,即用眼睛穿透空間。」

Turrell將光作為一種媒介,並開始進行實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時,他第一次用渦動力學、陽光、紫外光、電燈、熒光燈和LED製作了一個新鮮裝置:使用光學來進行雕塑感知以及將自然光實體化,正是這個項目讓他成為「南加州光和空間運動」中的一員,與Robert Irwin、Doug Wheeler等藝術家一起走向了採用非物質體來雕塑空間的方向。

什麼是用非物質體來雕塑空間?我們知道空間是一個虛無的、無邊的空洞,是結實的可觸及的物質,如水泥、鋼筋、木板,搖動的植物,疏密的人群等,給了空洞一些邊界,使其被獨立出來,成為可辨之體。而光,本身就需要承載物而得以現身:海洋反射出藍色,大地指明黃褐色,火焰涌動出紅色。但這群藝術家卻把光作為刀來切割出空間,要沒有邊緣的事物成為邊緣本身。

藝術瘋起來,多好玩。

Turrell是目前把這把刀耍得很帥的一位。他最為著名又耗時長久作品應該是從1977年就開始的項目Roden Crater。 Roden Crater項目位於亞利桑那州的一個天然死火山口,Turrell在火山口內部切割了一系列房間隧道和孔洞,讓人在火山口內也可以肉眼觀測天空,觀看者會在遙望中迷失,視線在天空和地球內部形成奇妙的天旋地轉,進而對空間與光線產生新奇體驗。

Turrell 的作品就是極度的空間迷幻。他有能力將光變成一個切實的存在,你會進入作品、進入光,然而感覺不到發光體的存在,甚至感覺不到其他任何東西的存在——只有十分具體的光形成的色塊。不論在他早期的作品或近期的作品裡,光總是呈現出「物性」(thingness),他的創作涵蓋了幾何化光學作品、版畫、繪畫和裝置,光在其中被物質化了,並作為他探究感官剝奪(sensory deprivation)的主要手段。

儘管藝術家本人宣稱 「我使用光的方法是把它隔離出來,並不做太多的處理」,但他是如何讓一種顏色跟另一種顏色之間的過度保持鋒利邊緣,而內部卻柔和朦朧如迷霧一般呢?色塊間的過渡將平凡無奇的空間切割開來,無形的光和空泛的空間組合成為具體的體量,人們在其中逐漸失去對時間的判斷,接著對原有空間的感知被破壞,繼而被重塑——這是玩弄視知覺最巧妙的把戲之一。

作為一名研究過心理學和數學的藝術家,Turrell 自然曉得為何要使用空間與光來擺弄觀眾,重新解決人們觀看的知覺體驗。當觀眾進入空間,就成為光包含的一部分,在Turrell 給我們搭建的新的時空里,觀眾會重新理解有關「光」的一切:它的顏色、體積甚至氣味,它成為了陌生的元素。新的知覺也許會讓腦中再次泛起模糊的漣漪,我們走到今天,手中緊握有史以來的各種知識,可是否又陷入了知識的洞穴?

在柏拉圖所描繪的漫長黑暗中,人類確確實實張望了一些遺漏的星光。但真理依然遙遠——若我們意識到自己仍然身處洞穴,可該仰望的是空白嗎?我們要在何時何處擯棄所有坐標?在色彩形成的浩瀚里,假如先從一片空白開始。

我們也許能藉此重新體會到未知本身光明的那一面。

老詹??

說唱歌手Drake涉嫌抄James 風格的mv??

首發於2017年《YOU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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