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說的儀式感,本質到底是什麼?

文/李少加 文章首發於作者公眾號:少加點班

正月里來儀式多。春節剛過,元宵即到。

我們一輩子參與過大大小小無數的儀式,生辰婚禮成人禮、春節元宵清明節……但是,有多少人真正明白儀式的內涵到底是什麼?它的現實意義又是什麼?

一、今天,我們還需要儀式么?

我們參與正兒八經的「儀式」時,想必會有點不理解,為何要搞的這麼複雜呢?

當今物質生活充裕,我們都不免抱怨許多儀式過於繁瑣費時「不夠簡約」。但為何在社會生產力低下的遠古社會,人們卻甘願犧牲大把的「生存時間」用於繁瑣複雜甚至付出生命的儀式呢?

為便於大家直觀的感受下古老的儀式,我們暫時把鏡頭移交給人類學家、神話學研究大師約瑟夫·坎貝爾,看看他對一個古老部落狩獵儀式的描述:

「在獵人出發獵捕動物前,他會到山頂上畫一幅它要捕殺的動物圖像。獵人畫圖的那片山頂,必須是清晨第一道陽光照到的地方。

當太陽升起時,獵人和他的同伴早已等在那裡準備舉行儀式。當第一道陽光照到動物的畫像時,獵人會射出一支箭,穿透陽光,插在動物畫像上,這時旁邊的女人會舉起手大聲呼嘯。接著獵人便出發去打獵了。

他最終射在動物身上的部位,一定要和他射在動物畫像上的部位完全一致……」

我們重看這幾個鏡頭,「動物畫像」、「第一道陽光」、「特定獵殺部位」,這對獵手的要求得多高,簡直把寫篇小學作文的要求提高到了誓奪諾貝爾文學獎的程度。

從實用主義者的觀點來看,這個儀式唯一的價值恐怕就是做成標本放博物館供後人展覽。

但我們真的夠資格對那些遠比我們古老的多的儀式草草定論么?

承認無知是美德。

以上述例子來說,這體現出這個部落對待動物抱著尊重、甚至崇敬的態度,人類懂得尊重其他物種、對自身慾望主動進行克制,從現代生態學視角看,這遠比當今人類高高在上主宰自然(自認為)高明的多。而這種尊重、剋制唯有通過儀式在精神深處得以固化。

畢竟,沒有任何一個屠宰場的工人能在進行流水線的殺戮時,還能一邊虔誠禱告祈求每一隻豬都能上天堂。

PS:宮崎駿作品《幽靈公主》中亦多有體現這種「泛神論」宗教。

這整套繁瑣的儀式,能讓獵人在虔誠參與的過程中將這種敬畏自然的情感態度進行升華、強化。

這是其他社會生活所無法取代的「儀式」的獨特意義:在全社會約定俗成的近乎強制參與的體驗中,人們才能自然而然的「切身領悟」到某種意識形態,並深植心中。

以春節除夕守歲為例,整個家族的人歡聲笑語、齊聚一堂等待跨年的鐘聲,這段時間,在所有人內心深處湧現的微妙情感,可比朗誦千遍「天倫之樂」更來得深刻雋永、畢生難忘。

但如果脫離了社會約定俗成的性質,改成由每個家庭自己實施「倫理教育」,搞的跟老師布置寒假作業似的,只會適得其反、不倫不類。

想像下,假如每年春節長輩們對我們說,孩子們,今晚就別去外面瞎瘋了,全家人要一起聚一起,因為這樣可以體驗「天倫之樂」、學習「敬老愛幼」……

是不是感覺文風不對?

有趣的是,就連「最不懂浪漫」的現代科學也證明了「儀式」的教育價值:

前沿的認知心理研究證實,人類的概念形成與身體的感覺運動系統、社會環境有著緊密聯繫,認知過程根植於身體,是知覺和行動過程中身體與世界互動塑造出來的(Alban and Kelly ,2013)。

儀式的現代價值實質上是一種帶著宗教色彩的「知行合一」。如果我們要深刻領悟到某些抽象觀念,比如「珍惜光陰」、「父慈子孝」,虔誠投入、身體力行總是必不可少。

那麼,是否儀式的「當代剩餘價值」就是知行合一的大眾教育方式呢?

不止如此。

二、藉助儀式肯定生命的價值

人類作為一種愛聽故事的大猩猩,我們有一種為自己做出的事情編造理由的奇特傾向。事實上,認知科學家們早已得出結論,我們所有人都是「虛構症患者」,大腦健全的人尤擅於此道。

權利與義務總是成雙成對,這一特點在賦予我們共築偉業力量的同時,卻也額外給我們布置了溫飽問題之外的作業:餵飽「精神需求」。

我們需要為過去、現在、未來,自己的所作所為,自己時光的花費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找的不夠漂亮,甚至找不到理由,那麼我們便會患上一種俗稱「精神空虛」的輕微大腦神經焦慮症。

但眾所周知,我們今天的工作生活多數與「精神需求」無關:

學習是為了升學畢業;

工作是為了賺錢糊口買房買車;

生活是為了補充能量更好的學習工作……

精力被榨取的窒息,哪裡留有精神生活的餘地。

*註:這裡的精神需求指生命的意義,不是虛榮心、成就感等

長此以往,用精神分析學派心理學的觀點來說,這容易造成心理失衡,一旦受到強烈的外部事件衝擊,很可能會突然崩潰導致災難性後果。

康德曾言,「如果一個人將自己僅僅作為滿足動物本性的一種工具,那麼他就放棄(拋棄)了自己的人格。」即成為「異化的人」。

康德不幸言中,據美國心理分析師統計,多數心理出現重大問題的並非中產階級或貧民,而是功成名就的中年精英階層。

我們今天應對這種精神空虛的主流方式是遊戲娛樂,讓自己「不要想太多」,但這無非是飲鴆止渴的逃避——畢竟,人類先天就欠下了「精神世界」一筆賬。

充實精神世界的正確姿態是什麼?主要是通過內省。即與自己獨處,指向內心,思考生活的意義、人生的目標等等。

而被現代人以為是落後的「儀式」恰恰是人類文明幾百萬年留下的「純天然」內省媒介——在參與儀式的過程中,熟悉的東西被陌生化,陌生的東西被警示化,心靈彷彿經歷了一次環球旅行,內省引導自身找到一種超越「個體存在」之外的「超然體驗」。

通俗的說,就是在參與儀式的過程中找到一些bigger than life 的事物。

哪怕是「跨年倒計時」這般簡單的儀式,也有它的內在意義:

我們難得獲得片刻的專註,默念時間,一點一滴、一分一秒,對時間產生一種「置身廟堂的莊嚴肅穆」。

「五、四、三、二、一,過年啦!」這陣歡呼無疑來自一個「刷新版」的你:卸下悲傷與沉重,背上經驗與智慧,重新上路。在這個瞬間,這一年時光的價值得到了內在的肯定,精神家園得到灌溉

在這沐浴了神聖味道的時刻,跨年的親朋好友共同參與,自然能喚醒一種「共識感」,為日漸淡薄的人情重新填上色彩。

儀式並非跑流程走形式,用心體驗、虔誠參與便是一次彌足珍貴的盛宴:將自己置身於「內省」狀態,在言語、行為之外,嘗試與更深層次的自己對話,引導心靈走向成熟(超越個體體驗)。

這便是儀式的內省價值不分世俗尊卑,人人都能平等的通過內省中感受「肯定生命價值」的喜悅。就連二戰「集中營」的倖存者們都留意到了,那些「不斷發現」人生意義的難友更有機會存活。

除此之外,儀式還有一個很大的價值,與春節關係不大,與人生關係重大。

三、儀式讓人類順利渡過全新的人生階段

還記得上初中時,體格發育,快的時候像春筍一樣,每周量下身高都能看出變化,伴隨著愈發低沉的聲音、開始長出的鬍子……

這一切預示著,生理上的「少年人」已經揮一揮衣袖,而「成年人」正在輕輕地走來。

在身體上我們很容易適應,但心靈層面呢?

成年人的體格正在呼喚全新的「成年人格」,這就是為何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總是敏感善變情緒化,畢竟,「孩子氣」人格與成年人體格極為不稱,但這個新的「成年人角色」該如何扮演?

學校只教語數英,家長只求成績好,我們的社會顯然缺失了這層成人精神指引

缺失了這層指引後果如何?

看看周邊,巨嬰遍地。

譬如,我們常常會感慨沒人理解自己,但我們又何嘗努力體諒過他人?

網路上隨便一篇「替他人」潑婦罵街、製造二元對立煽動情緒的文章就能引發大量共鳴,這正是「孩子氣」的體現。

畢竟,「孩子人格」沒有原則,很難真正懂得承諾與擔當、體諒與饒恕、責任與勇氣

要知道,人類屬於「基因-文化」協同進化的物種,百萬年來,不可能沒有進化出「人生過渡期」相應的適應性教育。只可惜,百年來的社會動蕩,這些跟著破除迷信一起被「誤刪」了

那麼,人文歷史上,能夠協助人們順利的在精神層面從兒童過渡到成年人的最佳指引是什麼呢?

虔誠的成年儀式(俗稱「成人禮」)。

我們以坎貝爾分享的一個「澳洲土著的成人禮」為例,從細節可見一斑:

「當小男孩到了叛逆的年紀,就會有幾個男人來到他家中。這些男人全身赤裸,只在身上用自己的鮮血黏上一些白鳥的軟毛。他們手中揮舞著牛吼器(繫上繩子旋轉即鳴的宗教用品),代表精靈的聲音,而這些男人則代表神靈。

男孩會首先向他媽媽尋求庇護,她會假裝試著保護他。但是男人硬生生就把他帶走了。

從此小男孩不能再回到母親身邊,他進入了人生新的階段

接下來男孩們會被帶到男人的聖地,在那裡他們要經歷一連串痛苦的經驗:

肌膚虐打、體格訓練、心靈折磨、喝人血等。就像在嬰兒時期喝母親的奶一樣,現在他要喝男人的血。男孩因此轉變成了男人。

進行過這麼一場儀式,男孩們被帶回村裡,這一次,男孩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回到村子……經過這場儀式,他已經不再會回到孩童時代。「

在這儀式中,固有許多「不科學」值得改良的空間,但從「儀式」的效果而言,卻是意義深遠。那些剛剛晉陞為「成人」的孩子們,有了堅定的信仰,為應對複雜艱辛的成人世界做好了心理準備

他已經成了一名戰士,一名直面真實人生的勇者。

反觀我們的大學生們,畢業後把老闆當老師,工作等著被安排,在職場耍孩子脾氣,做事情有首沒尾……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像是包著紙尿布的成年人。這與缺失「成年人格」指引大有關係。

「儀式」的重要社會價值,我們也能從精神分析的視角得到驗證。榮格認為:現代人眾多的精神疾患問題在於缺乏精神寄託

榮格,瑞士著名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的宗師之一

我們每個人在發展人格的過程中,即通俗的講,真正變得成熟的過程中,需要尋找更複雜、更精緻的「自我表現」方式,以此實現心靈的內在和諧

以閱讀為例,兒童會滿足於《白雪公主》、《舒克貝塔歷險記》;青少年可能則需要看《傲慢與偏見》、《魯濱遜漂流記》;但人格成熟的成年人可能會需要閱讀《百年孤獨》、《紅樓夢》等等。

這種閱讀品味的變化,體現了不同人生階段的人需要尋找不同類型的精神象徵。即真正意義上的「偶像」,以便為扮演好全新人生階段的角色做足身份認同

當我們陷入各種複雜不安決策時,你心目中的偶像能為你充當指引,賦予你勇氣

剛剛提到的原始「成人禮」,其實也是一種為「全新的人生階段」尋求精神「偶像」的一個過程,只是他們的偶像並非文學藝術中的角色,而是部落的一些勇士或者崇拜的「戰神」之類。

對偶像(精神寄託)的渴求是從我們最隱蔽的本能中湧現的激情,我們當代的年輕人失去了「象徵英雄的偶像」,這個歷史機遇竟把唱歌的演戲的吹牛的推上了巔峰,其實如果他們能做好榜樣,倒是無可厚非。

社會約定俗成的傳統活動是種「集體儀式」,而品味更為複雜精緻的人文藝術實質也是一種「個人儀式」。我們在更為精緻唯美的藝術形象中,學著給自己慢慢塑性,形成健康、成熟的統一人格

這就是「儀式」的另一層實質。

四、還儀式一個公正的歷史評價

「儀式」與人類文明相生相愛幾百萬年了。

認真細想,發現它像極了中國傳統的慈母典範:

在教育人類這個熊孩子時,潤物細無聲;

當孩子們灰心失落時,啟示我們通過內省獲得自我價值的肯定、提升生命的質量;

當我們長大即將踏上殘酷無常的社會叢林時,喚醒我們內在沉睡的英雄精神,讓我們獨立果敢、在俗世與理想間來去自如……

然而,儀式價值的複雜性豈是年輕的語言符號得以概括的?

它腳踏詩意的大地,頭頂焚燒著香火,活在藝術與宗教的交融處,是人類文明的古老守護神

我想,也就只有我們的大詩人李白,方有能力還「儀式」以一個公正的歷史評價: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本文由作者李少加原創首發於公眾號(少加點班),授權轉載請於公眾號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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