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我聽好(接原PO)

我像個迷戀著小澤的懷春少年。模仿她的穿著,偷拍她的表情,學習她說話的口吻,收集她丟下的煙頭,循環著與她有關的每一首歌。

一個人的遊戲

弦子抱怨越來越看不懂我的穿著。在她看來,男人應該穿得正兒八經,即便不是西裝襯衫,也應該和自身年齡相符。我將要三十六,卻兒戲地夏天穿著印有遊戲、漫畫、電影人物的T恤,冬天穿著各色或修身或寬鬆的衛衣,把褲腳挽成九分的破洞牛仔褲,戴著亂七八糟的棒球帽。打扮得像個還沒二十六的毛頭小子。她埋怨是Lin帶壞了我的穿著品位。的確,婚後一直在接受弦子的改造,我丟掉了衣櫥里成堆花花綠綠的衣服,換上老老實實的襯衫和西裝。可現在的反水真的和Lin沒有一點關係,而是源於我和小澤達成的共識——我們都是94年出生的年輕人。年輕人穿得年輕不是很正常嗎?

還是夏天的時候,我就暗中觀察過小澤的穿著規律。偷偷買了和她差不多的破洞牛仔褲和白色T恤。憑藉我高超的估算能力,居然讓我三次成功撞衫。遠遠地看過來,還挺像一對情侶。

你知道為什麼我喜歡穿衛衣嗎?小澤問。

顯年輕?我回答。難得她同意讓我送她去另一個城市。儘管只有一個小時的路程,也讓我興奮了好久。興奮於我先前的推測很可能是錯的,她沒有一次是和「你冇孤單」那個我臆造的對象去參加朋友的婚禮,是我神經兮兮自尋煩惱。不過搞笑又悲衰的是,她去外地的原因依舊是參加同學的婚禮。

對!小澤笑起來,年輕的時候喜歡晚禮服、連衣裙,高跟鞋一雙比一雙高,熱衷於把自己打扮得妖嬈性感。現在歲數大了,再那麼穿總覺得老氣橫秋。衛衣簡單又舒服,一上身還能小好幾歲。

雖然表示贊同,但我們94年的人,不要老說年輕時怎樣怎樣可以么?我們馬上才24歲。還有大把青春可以揮霍!我假裝嚴肅。

哈哈哈哈,對對對,我們都是94年。小澤笑著點頭。她曾感嘆年齡的增長,一直認定是寶寶的她也會懼怕光陰的流逝,容顏的衰老。人人羨慕的90年也慢慢地爬近而立,她不由地恐慌。隨著身邊的朋友一個個結婚生子,這樣的恐慌日益加劇,像一艘風浪里沒有目的地的小船,看不見周遭的希望。她開始對外人閉口不談自己的年齡。如果真的被問起,就會敷衍地說自己屬狗。好在容貌和打扮上尚且看不出痕迹,對方聽了會默認她是出生在94年。

算命的說我應該找個屬虎的。虎和馬配,旺我。

那馬還和羊配呢。我隨口說。

你還挺懂嘛。小澤眼睛一亮,可我不喜歡羊的性格。軟綿綿。據說龍猴雞鼠什麼的完全不能考慮。哎呀,老虎上哪裡找,得找86年的吧。太老了。98年的嫩是嫩,吃不住啊。小澤開始點煙,像個說媒的婆子在嘰里呱啦。

馬還和什麼配?我忘記了,豬還是狗?好像是狗吧。看我多有眼光,假裝的屬相就和自己很配。嗯,我們94的應該也不錯。她若有所思。

我會給老師留意86年的帥哥。我沒接話,若是發現了,第一時間通知您。不過應該基本都婚了。沒婚的多少有點問題,老師敢要麼?

敢要敢要,只要有錢是土豪,為什麼不敢要。小澤吐了口煙咧開嘴傻笑,不過關鍵還是得帥。不帥錢再多也吃不下。

那有點難度,您老還是考慮一下98的吧。

想想比我小八歲,乖乖,就有點來勁。鮮活的肉體。玩起來一定快活得只想死。哈哈。小澤的大眼睛像性哥那樣湧出對美好事物的強烈渴望。獅子邪惡起來,果然都一樣。

看看你車裡還有什麼歌。小澤伸手去調旋鈕翻看歌單。一首首熟悉的曲目在顯示屏上悠然上翻:翻過了上一季好聲音我們不約而同鄙視的翻唱、喜愛的原版《無條件》;翻過了多年前她用杯托推薦的《裙下之臣》;翻過了就像在唱她的《第三人稱》;翻過了她發到朋友圈後讓我心煩意亂碰壞左後視鏡的《好好說再見》;翻過了第二句歌詞里包含了她名字的《可惜不是你》;翻過了她改編成手勢舞的《如果有一天》、《不要說話》;翻過了她第一次聽說我要離婚,在山上用這輛車的杯托放給我聽的《消愁》;翻過了Lin送給我,她不約而同也送給我的《浪費》;翻過了她曾經嘲笑我聽歌品位低的《Kiss

Goodbye》;翻過了聽來讓我不禁帶入的《那些讓你死去活來的女孩》、《紅玫瑰》、《錯的人》、《最冷一天》、《衝動》、《遠在咫尺》……翻過了讓我輾轉難眠的《你給我聽好》。每一段熟悉的旋律,每一絲入耳的感覺,每一個她帶給我的回憶,正隨著標題悠然地同步翻滾。

那麼多醫森的歌,怎麼沒《1874》?她很詫異。

呃,好像漏了。下次一定補上。我很窘迫。

我平時很懶,又是個極度戀舊的人。不會頻繁地更新車上的歌曲。醫森那麼多歌難免會有所遺漏。

你知道《1874》里的故事嗎?小澤選了醫森的新歌《誰來剪月光》。

我沒回答,騰出扶著方向盤的左手,摸起胸口的銀幣掛墜。

每天我都會做夢,如果哪一天睡覺沒做夢,我便覺得這個覺睡得很沉悶、很浪費。若夢裡出現的是些稀奇古怪又精彩紛呈的異世界,醒來後就會回味良久,歡欣不已。多年前剛和小澤分開,我做過一個長長的夢。夢裡的那個視角經歷了許多世代,化身成不同人物。可身邊一定有一個無論容貌還是性格都未曾變化的她。醒來後的記憶像新鮮的花瓣急速凋零。我等不及刷牙洗臉,抄起筆記本,努力挽救僅剩的幾段:

依稀夢裡,你是七世紀阿拉伯商賈大亨之女,我是奔波勞碌的猶太小青年。儘管你我情投意合卻被家庭、身世、宗教重重阻擾天各一方。

「又依稀夢裡,我是克里特島的牧羊人。在米諾陶斯的迷宮中發現了被當作獻祭的你。為了救你,我把你藏在石縫中用自己做了代替。

「還是依稀夢裡,我化身陳慥,在你的獅吼雌威下吟詩作賦,鴛衾綉帳,愜意快活,好不逍遙。口中喃喃吟出的卻是『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雲深』柳詞的凄涼。

「仍舊依稀夢裡,未來某個遙遠年代。你率領艦隊返回地球,途中遭遇險境。而我是那類似HAL9000卻品質純良的人工智慧,協助你疏散了船員又挫敗了敵人的陰謀。

「就是在夢裡,領略了你策馬揚鞭馳騁草原的豪情;閃過了挽你纖腰隨波爾卡歡快起舞的片段;見證了櫻雪飄飛手執倭刀與你吳服撐傘的死別;凝望了你披髮文身哺育子女的深情……

「這一夢,縱橫了天地南北;穿越了百世千生。只是為了和你在一起。」

我花了好多精力,把殘存的夢境整理成小說的大綱,嘗試寫了一段,沒有繼續。去年吧,偶然聽到《1874》。歌詞里兩個異世之人在輪迴間平行感應的情緒,一下擊中了我有關那個夢的記憶。不知為何,我很確定地覺得猶太小青年和阿拉伯商賈之女的故事是一切的起因和關鍵。故事裡,身為猶太青年的我因為一時之利,把女子以八枚金幣的價格賣給了阿拔斯的手下阿布穆斯林。之後良心悔恨,千辛萬苦救出了女子。對方玩笑地給了我一枚銀幣作為報酬。

想不到事情如此弔詭。三個月前,我想重新寫這個故事,就在網上搜索古代阿拉伯銀幣的圖片。鏈接把結果指向了某寶,居然有售,價格還很合理。鬼使神差地買了某家店鋪的最後一枚,找了懂庫法體的朋友犬桑幫忙翻譯銀幣上的文字。結果讓我瞠目。這枚面值一迪拉姆的銀幣居然成品於回曆109年,公元727年。夢裡故事的發生時間是倭馬亞和阿拔斯兩朝更迭的公元750年。就是說這枚銀幣和夢裡的時間線是相交的。

我不知道夢裡的那個她到底是誰,她的模樣在醒來後便模糊混沌了。我不知道這枚銀幣是真貨還是後人仿製的贗品。更不知道銀幣和故事之間到底是否有超自然的聯繫。不過我相信,在共時性原則下,這一切對於我來說都是有意義的。我把銀幣做成掛件貼身掛在胸口,將其定義成我的「共時性物件」——當你在構想、創造事物的時候,現實中真的存在和你構想對應的事物,The Synchronistic Objects。共時性物件並不是想像中的那個東西,更不是由想像而憑空產生。只是因為你的構思很精準,精準到這個世界上真有那麼些東西好像是因你所想而存在。

你明天什麼時候結束?我來接你。我摸著胸口的硬幣,回到現實。對方直愣愣地看著前方,眼神飄忽迷離,滿是睡意。

又困了。明天再看吧。她乏力地說,讓你這麼跑來跑去好麻煩。一個人開車會悶的啊。

一切你定。你願意,我就過來。我不會覺得悶的。作為一個迷戀他的中年已婚男子,我沒有資格用自己的想法強加於她。她愛怎樣就怎樣,也許讓一切回歸「順其自然」就是我們之間的最佳狀態。

對了,我有個朋友要拍吐槽視頻。我向他們推薦了你。願意試試嗎?我反覆思考了老游的這個拍攝計劃,沒有誰能比小澤更適合這工作了。

吐槽視頻?詳細點呢?小澤托著昏沉沉的腦袋問。我大致把老游的想法和她說了,本以為會愉快地決定,誰知她卻說,不好意思,我的興趣不大。你推薦我是好事,謝謝你。可是人家未必需要啊。如果讓別人有了期待卻不是他們要的結果,不是很尷尬嗎。而且我也不想做什麼網紅,還是算了吧。

我就猜到她有可能拒絕,只是沒想到她會拒絕得如此乾脆。

本來就是雙向選擇啊。需要一次試鏡。他們覺得你OK,你覺得工作可接受才會繼續往下走。而且他們的試鏡和拍攝都是有預算的,不會因為你是熟人推薦就讓你白乾。我亮出最後的底牌。希望成天把錢的掛在嘴邊的小澤會被外快吸引。

還是讓他們找別人吧。真的沒什麼興趣。我們能不能不討論這個話題了?小澤表現出明顯的不愉快。她居然連酬勞都沒問就要強制結束話題。或許我就是和「真命天子」相反的,命中注定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搞定她的那個「衰命屌絲」吧。

既然小澤不願意,那麼只得讓Lin推薦幾個姑娘給老游挑選。我的計劃連個頭都沒開就胎死腹中,貽笑大方了。此刻我心灰意冷,甚至想放棄參與老游的健身項目。還是讓他去找別人做程序吧。

回來的路上我就迫不及待地電話老游,告訴他我的請求被拒。老游不以為然地說,再問唉。怕什麼。還怕她生氣啊?生氣也不怕。你又不是害她。她頂多嘴上說不想來,不會對你發火的。我想了一下,也算是對吧。如果明天她讓我接,我就再問一次,否則就算。無需強求,各安天命。

那我結束了,你來接我吧。第二天小澤在微信上發來這條的時候,我看到了全世界泛起了隱隱的光芒,色彩絢爛。

地址呢?可以發來讓我先做個作業。我欣喜地回。

今天陪她們跑了一天,累癱了。還沒問。問了我再告訴你。

不出意外應該是這個城市的喜來登。如果是的話,我就認識。以前去過。我回了過去。

小澤的信息很快發來了,你怎麼會知道是喜來登?還是真的是。小澤的這個同學是空姐在職,在她們家鄉小城有兩套新房。這樣的家庭應該不會把女兒的大婚操辦得很寒磣。這城市最豪華的酒店就是市中心的喜來登,所以八九不離十是它了。其實我很不希望自己的估算都正確。一旦估算出「你冇孤單」這樣的不良結果,那是認定還是不呢?根本就是自己挖坑,自尋煩惱。

今天婚禮不錯。雖然是小地方,但是婚慶做得挺好。場地布置、司儀談吐、環節設定都蠻好。很自然,一點都不Low。新人擁抱的時候,我都被感動了。小澤眼波流轉,話里透著嚮往,似乎還沉浸在令她動容的情節之中。

還好還好,就那麼幾秒鐘。很快我就恢復了。她的話稍微輕鬆,恢復理智的樣子。我最討厭那種司儀滿場轉悠,又發紅包又唱歌,還脫衣的那種。Low到不行。

哈哈,那是廟會吧。我開著車,仔細尋找著黑暗裡的高速入口。

你結婚怎麼弄的?小澤幽幽地問。

我啊?司儀全程沒露臉,在台下報幕。沒有紅包飛,沒有毛絨玩具發。就是二人秀。婚禮的片段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不經意間,居然已經三四年了。

累。還是旅行結婚好。小澤噘嘴道,不過各位的份子還是要到的。不辦婚禮也得到。嘿嘿。

結婚是兩家人的事情。真到那時候,就不是你說了算的了。

如果結個婚我都不能做主,不把我的想法放第一位,那結毛婚?再見了誒!小澤做了一個地痞無賴的表情,寶寶就是這麼任性。

您任性,您最牛。我思考了一下問,那您能再考慮一下我昨天的提議么?

什麼提議?

拍視頻的事。我和朋友說了。他們說不太容易找到適合的妹子。希望你能幫他們這個忙。也算是幫我一個忙。先去試個鏡。試成了再說。試不成就不成,好歹也有個勞務費拿。我一字一句不緊不慢。生怕語速一快,讓她覺得我是在逼迫。

嗯……好吧,我可以試試。算是幫你,不要要求我太多哦。小澤斜著眼睛看我,像是做了一個重大決定。

歡呼聲在我的心裡洶湧澎湃。邁出了這一步,才有實現下面計劃的可能。無論是把她拉出現在成天遊戲的生活,還是改變我永遠搞不定她的「衰命屌絲」的身份,都是重大突破。

那我和他們去說。讓他們定試鏡的時間。我藏住心中的喜悅,防止對方發現了打退堂鼓。這丫頭太容易半途放棄了。

儘管小澤一路上很累,她卻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和我閑談。我知道她是怕沒了聲音我一個人開車無聊。音樂在四周淺吟低唱,氣氛融洽。漆黑的背景里,隨意的慵懶在我們四周盤旋翩遷。彷彿有一種遙遠的幸福在一點點地靠近。可當隨機到的那首《好好說再見》,剛剛的幸福感瞬間又變回遙遠的幻覺。

這歌真的很好聽。可是陶喆實在是噁心。人丑還出軌。出軌是丑逼應該玩的嗎?太噁心了。小澤對渣男的定義更多是顏值低下的那一方。不是所有人的出軌或者婚外愛情都被她叛逆地認可的。我不自覺地套在了自己身上。

今天她們告訴我一個新聞。算是舊聞了。我才看到。說一個男的喜歡一個女孩不成。把她從樓上扔下去了。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人?她憤憤不平。

我好像記得夏天時朋友圈有人轉過這樣的新聞。大意是男孩在國外上學,用家裡給他讀書的錢去追求一個女孩。這女孩不喜歡男孩,但沒有拒絕對方的示好。不僅收了禮物,還住在男孩專門為她租的房子里。當男孩放假回國,知道女孩交往了男友一氣之下將她從樓上扔了下去。

我時不時帶小澤吃個飯。重新見面到現在快一年,沒吃過相同的。生日和節日各種禮物、紅包。就連「亡者農藥」升到星耀也發了紅包鼓勵。最近她手機觸屏感應有問題,時常沒了響應。正好IphoneX在售,我要換手機,就順便帶她也定了一個。慣性的自我帶入後告訴自己,小澤現在說這話是有用意的。她會不會在試探我的對她的想法?在警示我不要做出同樣的兇殘舉動!難道我在她的眼中就是衝動起來可以毀滅心中所愛的那種人?她……是不是正在溫和、隱晦地告訴我,我們永遠不可能……

喜歡,本來就是一個人事情。雖然有些人重結果,有些人重過程,但成與不成,都是自己的感覺。為什麼要因為自己的感覺而傷害別人?我模仿了她的口吻,緩緩地說出了我的想法。

對啊。這一切都是你情我願。沒有誰要求你喜歡她,更沒誰要求她必須喜歡你。為什麼就有人搞不懂這關係呢?小澤眉頭高聳,完全一副無法理解的樣子。而我心中那短暫的快樂此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幻化成嘲笑聲又一次在耳際回蕩。

我的難過並非因為她暗示的內容。和Lin互訴衷腸的那晚就已決定,無論小澤怎樣對我,只要她不拒絕見面,我都會好好待她,矢志不渝。真正難過的是她終究不了解我。居然以為為了要和她怎樣,我會做出衝動愚蠢、喪心病狂的事情。退一萬步說,真的要人性命,那也應該是我找個無人的所在,把自己了結。為什麼要為難對於我來說如此重要的她?她是終究不知道她在我心裡到底有多重要。

收拾了她留下的三根煙頭,把它們和之前的放在一起。放在多年前她留下的中南海的空盒裡。我決定做一本紀念冊。紀念她的每一根煙,每一次和她見面的地方,甚至配上照片。

或許我做的一切在別人眼中就是不可理喻的蠢事,蠢到連十七八歲的懷春少年都會嗤笑;或許小澤永遠不會理解我的想法,永遠不知道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或許因為弦子、因為潛在的更多變故,每次見面都可能是最後一面;或許她的暗示就是拒絕的通牒……可是我願意,我願意盡我所能,讓她開心度過每一天。

你喜歡、你愛的那個對象只是意識創造出來的幻覺,在共時性原則下投射到茫茫人海中某人的身上。一切的有無意義,只存在你的心裡。無論相隔多遠距離,無論相距多少世代,無論毀譽也好,成敗也罷,你對共時性對象的沉迷、羈絆,本質只是你一個人的孤獨遊戲。

24.01.18

氣溫急轉直下,短袖變成了長袖。桐葉滿城飄飛,金色在婆娑。印象中炎炎夏日裡發生的種種,不過就在幾天之前。怎麼一瞬間便改天換地了呢?時間像只不緊不慢的老烏龜,稍不留神就頭也不回地爬出了好遠。遠到你會懷疑,是不是心裡住了一隻一動不動的蠢兔子?

最冷一天

佳琪離開我們這的前一天,Lin叫上我陪著去了她的住處,把床單被褥全拿了回來。Lin是佳琪在我們這兒唯一熟識的人。她的生活用品全是Lin一手安置的。這最後的交接,確定了他們兩年半的感情正式翻了篇。去時的路上,Lin用手機打了很長一段告別台詞,逐字斟酌,認真排演,像要試鏡的演員。然而沒兩分鐘,他就從樓上跑了回來,大堆的床單被褥遮住了他的面孔。他倔強地不要我的幫助,踉踉蹌蹌地把手中的什物塞進后座。待他坐回副駕,我才發見那是張僵冷的臉。

這麼快就說完了?在我看來,他的稿子光宣講就需要半小時。再加上佳琪的回應,甚至垂淚、相擁,沒個一小時完結不了。

走吧……沒說。Lin的眼圈開始發紅,說起話來,鼻子瓮瓮得。

我發動車子,音樂不合時宜地開始播放JJ的《只要有你的地方》。這是他倆在一起後,Lin唱給佳琪的第一首歌。我急忙切到下一首,又是醫森的《那些讓你死去活來的女孩》。彷彿播放器都在嘲諷一般地搞事。我連按了幾下,隨機到了《最冷一天》。

怎麼了?她態度很差?不給你告別的機會?我問道,現在不說,以後就真的沒有當面說的機會了。

態度挺好的。Lin望著窗外的落葉說,她還主動問我有沒有話要對她說。可是……

可是?可是個毛啊?

她雖然一直在笑,說話的口氣也和以前一樣。可是,我覺得我們之間有堵看不見的牆。陌生又遙遠……給我的,是回不去的感覺。沒必要說那些話了,沒意義……Lin的聲音在顫抖。

長篇大論的告別是想把過去的記憶留給對方。期待多年後的相遇,還能互述衷腸,回憶舊時光。可隔閡讓Lin認清了現實。面對日益陌生的佳琪,他選擇了放棄天真幻想,接受殘酷的生離。無論現在有多難過,當斷的短痛比無意義的挂念會讓自己少受更多的煎熬。

那你不會再等她了?我問。

毫無疑問,還會等。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只要她願意回來,我都會接受她。不過我也清楚,這只是心裡自我安慰的期盼而已。

「如明日好景忽遠忽近 仍願抱著這份情沒疑問……」

Lin把手機里編輯的信息刪除,含住眼中的淚花,沒讓它們如窗外的梧桐葉那樣默然下墜。

儘管教練既傲嬌又胡攪蠻纏,從來是一副撲克臉來來去去,可Lin還是接受了她的追求,做了她的男友,並在她上班的健身房報了名。Lin嘗試用健身排解煩惱,把自己變得更好,對教練並不存在更多的想法,只想有個人陪著走出眼下的煎熬。教練多次要求有更進一步的親密舉動,Lin卻只能把身體接觸停留在簡單的擁抱上。

一閉上眼,出現的就是佳琪的模樣。睜開一看不是,頓時心生厭惡。他悵然若失。

尼瑪,那小小呢?等於根本沒存在過?我為小小抱不平。

那是個錯誤。是我不好。Lin低喃。

好吧你不好。你知道她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嗎?我反問。

嗯?能什麼樣?還是不天天嗨皮,醉生夢死。Lin不以為然。

根本就不是哎。我嘆息。

當小小發現燈紅酒綠的夜場也無法讓死寂的心水泛起一絲波瀾,便主動退出了紙醉金迷的聲色場所。用天冷做借口,學起逃避現實的屌絲,把自己封在虛擬世界,宅在家沒命地玩遊戲。

嗯,打王者也能讓我暫時忘記發生過的事。Lin坦然。

「農藥」好歹可以出門喝,碎片時間喝。可她是天天在Steam上聯饑荒啊。不僅MIU見不到她,就連樓下的保安都好久沒見她出過門,吃飯全是外賣。群里也看不到她說上兩句話。整個人像廢掉一樣。我認真地和Lin說。

嗯。然後呢?Lin木然。

然後,你如果可以,找她聊聊吧。她這狀態不對。哪有天天蹲家玩遊戲不出門的。這句話一出口,我就想到了小澤。

當然有。你去問問小澤老師,有什麼對不對。Lin像是在反擊。雖然我無話可說,可心裡依舊憤憤不平。小小在他的心裡完全沒了半點位置。這場較量,最失敗的一方,居然是一開始和Lin和諧融洽的她。

我堅信成天在家玩遊戲不出門是錯誤的狀態,所以一定要做出一些可以把小澤從這狀態中解放出來的事。沒過幾天,我就約了小澤去老游的公司試鏡。試鏡本是不給酬勞的。為了能讓小澤願意嘗試,我杜撰了酬勞,轉了一千塊給老游,讓他假裝酬金交給小澤。

尼瑪,你是在養女兒啊!老游一定覺得我的腦子不好了。

嗯?很久以前她就問過,你是要養女兒嗎?我淡定地回。

這樣不好。養刁了你就完了。老游邊搖頭邊說,錢怎麼給?周四她一個人來錄完給?

是的。錄完給。不過她不是一個人來。我帶她來。我說。

我靠。你還全程接送?老游拍著我的肩膀嘲笑道,可以可以。我們這是請了個大咖。不但老闆內定指名,老闆還做全職司機。是真愛,是真愛!佩服佩服!

不管是真愛還是假意;堅持還是不甘;純情還是色慾……我對小澤怎麼都無法釋懷。只要能見到她,哪怕只是看著她低頭看手機的樣子,都會讓我的心情愉悅起來。

11月中旬的一個周四,我帶小澤和老游見了面。他讓負責拍攝的美惠帶著攝製小組在會議室面了一遍小澤。我心不在焉地在老游的辦公桌邊和他討論頁面功能的設置。注意力一刻都沒從會議室的方向離開過。他們會不會不喜歡小澤的長相?會不會試完說還是再看看吧?會不會小澤一煩躁還沒等拍完就放棄了?會不會……會不會……會不會!為什麼進去這麼長時間都沒有消息?我莫名忐忑,心慌意亂。直到聽到會議室里傳出了哈哈笑聲,才稍稍安了心。小澤老師應該可以把各位都搞定吧。

我去看一下情況。老游和我討論得差不多起身去了會議室。我剛剛安下的心又懸了起來。萬一老游不滿意怎麼辦?不答應讓她來拍怎麼辦?覺得小澤不值面試酬金怎麼辦?之前無數的「會不會」還未消停,一大堆的「怎麼辦」又無端生出。我神經質地坐在椅子上抖起縫紉機一般的雙腿。

沒一會老游就笑嘻嘻地和小澤走了出來,還有美惠和負責後期的東東。從表情上看,他們應該都還挺滿意。

她一開口,那賤賤的語氣,我就知道,一定是她了。東東很滿意的樣子。

不會想抽我吧。小澤習慣性地打渾。

保持下去,讓觀眾抽吧。哈哈。東東笑著說。

怎麼樣?為了避開辦公室里其他人的目光。我等他們走到門外抽煙,才跟了出去。

很好啊。就是台詞不太熟,吐糟得有點卡頓。後面重新寫稿子,她熟悉了肯定沒問題。東東對我說。

那就好,那就好。看著他說話肯定的語氣,我的一顆心安全落地。

不過你們最好還是再留意留意其他人選。小澤擺手道,我未必適合。有更適合那是最好。

我看過好幾個,就你了。東東掐了煙頭道,沒人再適合。就是給你量身打造的吐槽話題。

她很不錯。不愧是你喜……推薦的人。老游吐著煙,東東你儘快把視頻整理剪輯,我們看成片效果。東東點頭進了辦公室。見只有我們三人在場,老游掏出個信封遞給小澤。之前我詢問了經常跑場、做活動的Lin,問他試鏡一千少不少,應該是當場給還是之後轉賬。Lin告訴我試鏡一千已經是兼職的天價了。如果能當場信封給現金那是最好。一般都是事後一周內網轉酬勞。我把想法和老游交代了,他真挺負責,找了一個雪白乾凈的信封。

晚上我特地請老游吃了飯,感謝他的配合。這是多年來,繼半個月前陪小澤和閨蜜秋一起,第二次有他人在場的晚餐。當熟人在有小澤的場景里說話,我有種靈魂出竅的不真實感。小澤的一顰一笑;老游的侃侃而談,像被一層薄紗籠罩,說近也遠,模糊又清晰。我的腦袋裡彷彿被灌了兩瓶羅10,暈沉沉得,泛著不切實際的波瀾。

願我們上頭時的信仰下頭時依舊堅定……不知從哪裡飄來了這句話,小澤從一副古代中東打扮里跳脫出來,還原到背景嘈雜的韓國烤肉店。記憶以納秒級的速度衰退,只留下了中東這個不著邊的概念。我下意識地掏出手機,偷拍了兩張她吃飽後發怔的樣子,傻傻得似曾相識。

應該是我的策略用對了。之後的兩天里,我能感到小澤的變化。她發來的信息里諸如好啊,可以呢,就這樣吧……等等溫軟、俏皮的語氣詞漸多起來。回覆的速度和頻率又快又高。更不會因為我的一兩句不協調的尬聊而沒了迴音。我的預估是正確的。我們的關係和小澤的狀態正發生著正向的改變。

這一切給了我極大的鼓舞。按照計劃順利進行下去,小澤有了兼職,不再宅在家裡玩遊戲,我們再互相融入各自的朋友圈,沒有比這樣更和諧牢固的關係了。我興奮、失眠,彷彿幻想中的一切明天就要到來,我要和小澤成為一對了!就連成天板著臉牢騷不斷的弦子在我眼中都變得明媚動人。世界如此美好,明天充滿希望。我洋洋得意,飄然而起,滿腦子都是幸福的憧憬,一不小心在隧道里搞了個三車連環追尾。

定損下來光我車就要修兩萬多塊,前面兩輛車各自又一萬。好在保險公司全賠,弦子才壓住了怒火。不過未來十天沒車用。沒車就不能送小澤去錄視頻了啊。我從理賠中心忙完離開剛回到辦公室,正緊張地思量著辦法,小澤忽然在這個周一的下午發消息給我:「我現在出門,晚上一起吃飯嗎?」

欣喜的我已然發狂。她居然主動邀約。可是我沒車啊?怎麼辦?要不去我爸那裡拿那輛老雪佛蘭?可是現在這個點時間也不夠啊?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我呆坐在桌前,兩條雙腿像通了電,瘋狂地抖動。

今天不行,加班。這周東西沒更新,急死了。而且昨天追尾,車子去修。目前是11路。尋思了好久,不會說謊的我只得實話實說。心中無限悔恨,悔不該得意忘形,開車時疏忽大意。

你怎麼追尾啦?那他全責嘛?小澤還挺關心。

是我全責啊,最後一輛車全責。前面那車忽然剎車,我以為他不會停,沒怎麼減速,就一頭撞了。是我沒控制好車距。除了得意忘形的心態沒提之外,我說的都是實情。

我靠,那個人真害人。是TM要吵架哎。小澤在信息里埋怨。

今天搞到下午兩點多才結束,車子要修十天。明天重新開當年雪佛蘭。我把想法提前交代,探探她會不會有不滿。

小澤回:「那個車居然還在。」

不是很反感。

一直都在的。對了,我的手機到了,你的明後天也差不多要到。我把話題岔開,生怕對方冷不丁冒出對破爛老車的嫌棄。

你用了嗎?怎麼樣,好用嗎?

剛到辦公室還沒拆。我說,一會空了去拆。

用完告訴我好不好用。小澤回。

是不是不好用你就再次退掉啊。想起她拒絕和嘗試退掉的各種禮物,我就惴惴不安。就連七夕送給她的ROSEONLY都未能倖免。

「並不,我會適應它。哈哈哈。」對方的語氣出人意料地開心。

希望周四去老游那裡的時候,能看到你用上。只要她喜歡,她開心,她心情愉悅,無論怎樣都是值得的。

周四怎麼說?你送我去哎?

是的啊。我必須在啊。怎麼了?我緊張起來。

沒事哎,就是確定一下哎。哈哈哈。小澤的回話里透著放心。

我是送小朋友冬令營的家長啊。我開玩笑。

「寶寶?嗯!是我!」

你說,她不會嫌棄開著破車去找她吧。我還是擔心,晚上打電話諮詢Lin。Lin可能覺得我的想法根本不值一哂,不耐煩地說,大哥,你在想什麼呢?你有沒有感到小澤老師的嫌棄?

我說,沒有啊,至少現在沒有。相反她希望我去吧。我仔細回想了下午的聊天。

那不就結了?Lin說,相信我,我和她的想法差不多。如果嫌棄,會讓你知道的。

萬一她不好意思呢?

哈哈。你想太多了。我們都很直接的。不好意思就不會見你了。Lin此刻的口氣和性哥一模一樣。他們這些不愁沒有妹子的帥逼眼中,妹子的情緒從來都不算個事吧。

而且,這是個好機會。Lin的話忽然變得神秘。

啊?還好機會?我不解。

如果我要是你。當然你不是我,你學不來的。Lin的語氣中滿是不屑。

我日。你怎麼能這樣。說說說!我焦急地催促。

嗯。如果是我。我會讓她在杯托里放歌啊。然後就牽住她的手。

啥?我不敢相信,這是什麼套路?

不是套路,是真情流露。你們認識這麼多年,聊了那麼多天,見了那麼多回面,吃了那麼多次飯。依你對他的了解和關心,已經「不是男友,勝似男友」了。難道你不想重溫當年的感覺么?雖然當年沒發生什麼,但畢竟是過往,是回憶。Lin的聲音變得深沉。彷彿他也因此回憶起了自己的某些過往。

我想……但是……這尼瑪……操作太誇張了吧。她反感怎麼辦?以後不理我怎麼辦?我的心咚咚直跳。好像小澤馬上就要扭頭跑開。

我的判斷,她不會反感的。如果真反感,她會用她的方式當場讓你知道,不會拖到以後。Lin很平靜。

那得牽多久?什麼力度?一直抓著不動嗎?問出這些問題的我就像個正在初戀的小屌絲。

順其自然啊。Lin說的簡單輕鬆,氣氛一到,自然就牽住了。慢中有準,溫柔中帶著堅定。力道不需要大,也不能很小。唉,我說吧。你不是我,你做不到的。如果是我,還有更多的操作可以用上。

呸,MD。老子就要做到給你看。我在電話里像個毛頭小子激動地嚷嚷,一點都不服氣。

哈哈哈,就該這樣。加油吧朋友。Lin突然在電話那頭大笑起來,如果她覺得尷尬,手縮了回去,千萬別緊張。就說不好意思,這個情景讓我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情,情不自禁這樣了。她不會介意的。

掛掉Lin老師的電話,那晚我一會看看電腦,一會趴趴沙發。不知所措,不知幹啥。冷不防收到失蹤四個月的布衣輓歌的郵件:「LACITA!新手機怎麼樣?小澤開心嗎?」

「LACITA」是四個月前幫他送東西時定下的暗號,源自我做的人工語言阿克烏勒語。這傢伙連買手機的事情都知道,看來蘋果的伺服器對他來說也是自家從盤了。

我沒心思理會他,關了電腦在床上一直躺到了天亮都沒睡著,心裡翻來覆去就是一句,To be, or NOT to be。

從周二到周四三天,時間慢得難以煎熬。你越是不在意時間,它爬得越快。你一在意了,心中那隻難以捉摸的鬼兔子就撒丫子往前沒命地狂奔,時間老烏龜卻吭哧吭哧慢慢悠悠,姍姍來遲。

沒想到這車子居然真的還在。一上車,小澤就驚訝地打量久違的雪佛蘭。

十年了,已經很破了。我小心回答。

「還挺有回憶的。」喃喃低語的小澤面容有些憔悴。我從她打量的目光里看到了時間倒退的痕迹,似乎多年前的點點滴滴正從記憶的海底慢慢升起。我幻想過無數個見到小澤的鏡頭,每個都難過到讓我糾結。好在不論我做了正面還是負面的預期,現實永遠諷刺地相悖。也算是種公平吧。

沒用新手機嘛。我看到她拿著舊的7說,你的臉色不太好。沒睡好嗎?

這幾天有事的,還沒弄。我的腰突然又不行了,痛得要死。她說著眼神空洞身子僵直,像在回憶什麼難以接受的事情。我把后座上的小靠枕拿了過來塞在她的腰後。

嗯謝謝!昨天還是前天玩遊戲,忽然就覺得腰不受控,要斷了。好可怕。緩了半天才緩過來一點。今天如果結束早,我要去醫院按一下。小澤睜大眼睛,望著前方疲憊地發怔。

好的,沒問題。你坐好了。我開手動檔很沖的。我提醒她。

哈哈,不會不會。小澤扭頭笑起來,還是那樣,一上你車就想睡覺。以前經常在你車上睡。我們做活動,你去買臭豆腐,我吃了就在你車上睡;我不想上班了,你開車帶我去山上睡。沒想到這麼多年,還能坐上這車。

也不怕我圖謀不軌。我裝做壞壞的口氣。

我還不放心你嗎?我很夾生的。有任何陌生人在場我都沒法入睡。只有在信任的人面前才能睡著。小澤說,哎呀,這老腰搞得,要是像上次昏倒就完蛋,周六沒法錄了。

那就往後推唄。今天去對完稿子和他們說清楚,周六不行就改天再錄。我很認真地說。

往後推也挺麻煩的。今天下午去中醫院按一下應該能好。我的男神妙手可以回春。上次就是他拯救了我年輕的生命。小澤笑著說,沒有男神,我早拜拜啦。

上一次是兩年前,小澤在家忽然眼前一黑癱在床上雙腿沒了知覺。去了第一家醫院讓她等了一下午才勉強看上病,說是腰椎間盤突出,回家多休息。忍不住疼痛加上行動不便,小澤隔天又去了我們這的省中醫院。主任醫師隨手推拿了兩下,她就活了過來。從此小澤把老中醫奉為男神,每隔段時間膜拜一次。

希望老游這邊的拍攝別折磨我的小腰。小澤皺著眉頭說,據說他們周六要去健身房拍,還要穿健身服。可是我什麼都沒有唉。

晚上吃完飯去買就是了。我說,你放心,作為家長我會把小寶寶安排好的。

希望如此吧。小澤撅著嘴望著前方,眉宇間悄悄飄過一絲憂傷。

台詞對得很快,沒一個小時就結束了。團隊定好了每周六都是拍攝日的計劃。老遊了解了小澤的情況,同意如果身體不佳她周六就先用不錄,下周再說。小澤很不好意思,堅持說沒有大問題不會拖團隊的後腿。

匆忙離開,四點多,我們趕到了省中醫院。

陪她挂號、按摩、拿葯。我坐在按摩室外的長椅上,背著她喜愛的小黃包,抱著她毛茸茸的大衣。小澤的氣息從大衣上四散,鑽進鼻子,讓昏昏欲睡胡思亂想的我越發地心猿意馬。這包也背了好久了吧,馬上要聖誕節,該換新了吧。我摸了摸被透明膠帶挽救快要斷裂的背帶,努力把自己從YY中拉回現實。Lin的那句「不是男友,勝似男友」在心裡反覆回蕩。陪她度過每一天,帶她走出困境,分享她的喜悅,安慰她的悲傷。這不就是我所追求的嗎?只要她願意安放我的這片心,願意讓我陪著走完這段故事,能不能在一起又有多重要?這世界終究有那麼一個人,無論你過得多艱苦、多潦倒、多難過、多彷徨,你都願意為TA傾注一切。只要看到TA開心溫暖的笑容,一切就是圓滿,人生已然無需任何答案。

老中醫的手段的確高明,信手按來,小澤兩眼放光,像充了電一樣活力十足。

現在感覺好多了。雖然還有點不靈活,和之前硬在那裡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我要吃點好吃的開心開心。我們去吃上次那家泰國菜吧。酸酸辣辣,很棒的。心情好起的小澤開始嘰里呱啦說個不停。可直覺告訴我,有股壓抑的情緒堵在她心口。她越是說得天花亂墜眉飛色舞,我的感覺越是強烈。

我在泰國的時候就覺得蝦醬空心菜最好吃。上次在這裡吃過味道也還不錯。小點心要不要來一份?上次吃的那個檸檬魚也還行,你看你還要加什麼。天越來越冷沒法過了。我決定這個冬天一直穿這件外套。又大又暖和,毛茸茸。你知道MIU為什麼能吸引人嗎?哎呀,不是所有獅子都喜歡吃肉啦。肉不能沒有,但我更喜歡素的。我只有一次真的喝大過。不記得是13還是14年了,是個雙十一。我一直吐到早上七點去掛水。你知道上次你喊我去MIU我為什麼沒去嗎?小澤一通沒重點的話讓我消化了好久。

啊?你不是說不想認識新朋友么?那是兩個多月前的夏天。世界大戰還未爆發,我正和弦子冷戰,一群人瘋得最肆無忌憚的時候。我認真地回憶了當時的對話。小澤的意思是認識新朋友太麻煩,所以不去了。讓我失望了好一會。

不完全是啦。認識新朋友固然很麻煩,更麻煩的是我怕被你朋友圍住質問。小澤歪著腦袋看著我,MIU的取勝關鍵其實是層高。無論音樂還是走商務場的路線,以前的E和我們的T跟MIU其實都差不多的。但酒吧一條街的層高太低,太壓抑。限制了大型燈光設備的進場。整體氣氛的渲染自然沒法做。只有MIU那種近十米的高挑空間,才能把整個嗨爆氣氛推向高潮。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正在講解酒吧層高和整體氣氛渲染的夜場達人小澤老師。可重點不是說為什麼不去MIU嗎?怕我朋友質問是個什麼鬼?

一想到你朋友見了我會跑過來問東問西就覺得頭大。尤其是性哥。那個傢伙喝多就耍,收都收不住。顛來倒去無非就是你對我好,我要怎樣。以前又不是沒領教過。我閉著眼睛都知道是個什麼說辭。小澤搖頭嘆息,那天看你真心邀請,本來我是準備去的。一想到這個就覺得好可怕,然後放棄了哎。

這——到——底——什——么——鬼——情——況?

我的瓜腦子愣了老半天。性哥那傢伙喝多叨比叨比煩小澤怎麼會知道?有史以來她們僅喝過兩次吧。而且是遙遠的三五年前了。第一次我被小澤喝躺卡了,性哥帶了八條美腿開房;第二次是和肉肉去E,小澤開始說不來,後來出現來找我們鄰桌她的朋友。就是那次,性哥好像在她耳邊說過什麼吧,搞得她很不開心。

我在塵封的記憶里翻找了半天均無所獲,便問小澤是否記得當年那次性哥說的話。

我……不記得啊……這誰記得。都多久了?小澤從疲憊的神色中緩和過來,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在看我,其實在望著我身後的玻璃鏡。直覺告訴我她是記得的,就是不願說。很多時候她說的忘記不過是推脫回憶的借口。她的記憶力其實比她描述的要強得多。

我記性很差的啦。有時候都覺得是不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如果所有事情都記著,真的太累了。忘記不必要的,即使是喜歡的東西,下次再看到會像第一次一樣興奮驚喜,是不是很棒?小澤眯著眼睛壞笑。

那下次找時間一起去玩。我不叫性哥,也保證我的朋友絕不騷擾你。我一字一句地說。

嗯,那行啊。到時候再看咯。

到時候再看?死丫頭根本就是不想去嘛。滿滿的套路。還好我對和她一起嗨並沒很強烈的慾望。陪伴足矣。

吃得好撐!小澤佯嗔,把包塞到我手上,幫我拎一拎,我走不動路了唉。

我把小黃包挎在身上比划了一個很傻的剪刀手,這包看上去不錯的。也和我挺配的吧。

哈哈,配哦。這是仿的大牌。我超喜歡,背了快一年。帶子不行了都捨不得放下。小澤挺著肚子說。

哪家大牌?我試探地問。

嗯?反正是大牌。不記得了。她頭也不回往前走。

回來,回來,這邊。我抓住她外套後面的帽子把她往回拽,去買健身裝備!

啊!忘記了。又要走好遠,寶寶走不動了。小澤嘟起嘴嗲嗲地說。

就在這家商場一期的下兩層。很快就好啦。我拽著死命往後退縮的小澤,像拽著一隻鬧情緒的貓。

若不是因為拍視頻要小澤穿上健身服,我大概也不可能知道看上去簡單、樸素的健身服裝居然有那麼多門道。不同的材質,不同的款式對應不同的鍛煉項目。上身、下身各種品類,五花八門,亂瞎了眼。為了選擇是帶水紅色條紋還是帶藍色條紋的套裝,小澤反覆糾結,進出試衣間好多次。

你看我該選哪個?小澤站在試衣間前左搖右晃一臉不開心。這是她最討厭的兩難境地。

可能藍色會好些吧。你不是挺喜歡藍色的嗎?我背著小黃包,抱著大衣,用心點評。

你為什麼不陪你女朋友一起健身呢?這樣你們兩人可以買不同的顏色啊。導購妹子豁然領悟一般提出了一個狗血的建議。

啊?我們只是朋友……我急忙回答,心裡卻滿是遺憾。

呃,這個,不過,朋友也可以一起健身啊。導購要找個台階給自己下。

小澤朝著鏡子里的我聳了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要不先看看鞋子,看一下喜歡哪雙鞋子?用鞋來配。導購繼續建議。小澤點了點頭,那就拿雙試試吧。

你是穿多大的鞋碼?35還是36?導購問道。

她兩隻腳有些不一樣,左腳小點38碼半,如果尺碼全的話你就拿39的吧。多年前給小澤買鞋的經驗一直保留在記憶里。導購驚訝地走開了。不知是在驚訝我的了解還是驚訝小澤的腳大。

你還記得,膩害了我的朋友。小澤在鏡子里做了個鬼臉。

當然記得。給你買過一雙寶藍色的高跟。找了所有能找的店。不是沒有相近的顏色就是沒有3839的尺碼,我說。

只是為了替代之前我壞掉的那雙。小澤說,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這麼喜歡藍色。不過能給你找到幾乎一樣的鞋也是神奇。

我沒回話,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思緒回閃到多年前……

導購拿來了兩雙鞋,小澤試了都不太理想。於是她自己跑到鞋區看了一會兒,依舊看中了一雙寶藍色的。

我去換上那套藍色運動服再看一下。小澤興奮地套上鞋去了試衣間。

你應該和她一起健身。趁小澤不在導購偷偷對我說,你對她這麼了解,這麼關心她,一起健身肯定能追到。你們挺配的。

她肯定是為了銷售業績,想讓我再買套男裝吧。哼,我是一眼看破真相的。我們配?我個中年丑鬼屌絲怎麼配?能追到小澤早就追到了,還用等到孩子都可以打醬油的今天?騙吧,吹吧。反正我是不會上當的;反正我只要能陪在身邊就滿足了;反正……

穿了套裝出來的小澤很滿意。英姿颯爽得像個活力四射的男孩紙。就它了!小澤愉快地決定下來。

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喜歡藍色。鞋子、衣服。就連我現在裡面穿的衛衣都是藍色唉。小澤情緒古怪地高漲。

那以後買車肯定也是藍色咯。我隨口說。

哈哈,說是這麼說。我買車鬼知道哪一年哦。你這車子平時誰開啊?她調整了副駕的靠背,找了個舒服的角度。

我爸。還有我弟弟。

你還有弟弟?小澤吃驚。

不是親弟弟。是表弟。我回答,他剛拿了駕照。用這車練手。

我把車開出停車場,向她家的方向駛去。心底惦記著如何實現Lin老師囑咐的牽手計劃。

我有個妹妹。小澤的話忽然沉重。

我知道啊。她名字是把你名字中間那個字換成雪嘛。因為下雪天生的。我老早就聽小澤說過親妹妹的故事,還是女孩好。我喜歡女兒。兒子實在太煩了。

你這也算是種偏見吧。其實人都一樣,並沒什麼特別。大家都是差不多的獨立個體。只是奔赴了迥然不同的命運。小澤的情緒越來越悲傷。我正詫異她的變化,對方掏出手機放起了音樂。那是麥浚龍和謝安琪合唱的《羅生門》。音樂如水,在杯托里緩緩流淌,蕩漾在四周。依舊是那個久違了的杯托,依舊是我念念不忘的小澤。今天,與她在一起的今天,充實又完美,滿足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所有幻想。我驚喜於這上天賜予的順其自然的機會,或許正是告訴我一千萬個不可能的平行世界之外,還是有那麼幾個宇宙里可以容下我和她出雙入對的身影。

不算是偏見啊。我對兒子該怎樣成長並沒多大要求和期盼,只想他能開開心心地長大,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愛自己想愛的人。無需功成名就,無需家財萬貫,開心就好。我用餘光打量著發獃的小澤,尋找她的左手。可是現在社會,男人承載的責任太多。註定這只是個奢侈的夢想。還是女孩子容易被人呵護,生活更輕鬆。所以我要求也不多,只要能和小笨蛋做個可以開心玩樂的朋友就很好,從沒打算把自己打造成一個合格的好爸爸。

我扶住檔桿的右手情不自禁鬆開,悄悄搭在了副駕坐墊上。離小澤纖長的左手近在咫尺。

我……我爸快不行了。癌症晚期,擴散到了淋巴。醫生說……醫生說……沒幾天了……痛苦從小澤說的每個字里迸出來,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周一到現在……這幾天我都不知道怎麼過來的……每天到晚上就哭……我爸……就住在省中醫院……我都怕……怕看到醫院的大門……

小澤的父母早年離異。父親續了弦,生了一個妹妹。因為下雪天出生,所以父親就把小澤名字中間那個媽媽的姓改成了雪,取給了妹妹。希望她比姐姐美麗,比姐姐更白。對於父親的離開,小澤是耿耿於懷的。妹妹長大後樣貌不僅沒超過姐姐,更是依舊遺傳了父親黝黑的皮膚。這成為了她嘲笑妹妹,對父親不滿的發泄。然而在得知父親罹患絕症後,在內心傷痛的徹夜煎熬下,小澤才發現藏在心底的對父親深深的眷念。

我呆了右手,空白了大腦,完全不知該說什麼。原來她周一喊我吃飯是要去醫院看父親,怕自己承受不住,想找人陪著打個岔;原來今天她疲憊憔悴的面容、不經意的悲傷、忽隱忽現的沉重、古怪的滔滔不絕和我暗中察覺到的壓抑情緒都是源於心中的痛苦和難過;原來她履行著幫忙的約定,不想拖累了拍攝進度,卻是一直壓抑了苦悶,強顏歡笑。甚至她的腰病,或許也是因心中的傷痛而造成的複發。

你不用擔心。我沒事的。經歷了外婆的離開,沒什麼能打垮我。小澤側過臉去,望向窗外,聲音卻是暗暗顫抖。獅子果然為了逞強,藏在苦心裝扮的歡聲笑語之後,獨自忍受著遍體鱗傷。

你需要我隨時說……無論什麼時候……老車依舊大剌剌地堵在了她家門口的老地方,卻沒有續出新的故事。我跌跌撞撞地憋出這幾句。對方禮貌微笑,開門離開。原來我的右手和小澤的左手,看上去離得很近,實際卻是遠在咫尺。

儘管周六的小澤面色更加憔悴,情緒更加低落,卻沒在大家面前表現出一絲的悲傷和難過。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了她父親的病情,我也根本不會想到在鏡頭前極力俏皮搞怪的她正默默地忍受著與親人的死別。作為人生舞台上的演員,無論在進行什麼樣的表演,唯有咬牙堅持才能安然謝幕。

拍攝順利結束。我帶她提前離場去吃火鍋。希望麻辣的川味能讓小澤低落的情緒稍稍高漲。可是收效甚微。一離開健身房,一離開眾人的目光。小澤像卸下了重擔,飄上失神的天空。偶爾會回過神應付我幾句,蜻蜓點水之後,思緒又恍然不知所蹤。我不想也不敢打攪她,任她獨自放空遊離。

和Lin說的一樣,我果然不是他。兩次與小澤見面,久違的老車,曾經的回憶,還是沒讓戰兢的我堅定又溫柔地抓住她的手。或許她父親沒出事,我就能達成目標吧。我自己安慰自己。又或許換作Lin,他會覺得這是個陪她走出困境,增進兩人關係的絕好機會吧。可是愛她就因該讓她開心啊,利用她的不幸趁虛而入未免有些無恥了。

之後的幾天,我每天都嘗試發消息慰問她。可情況比我所預料得嚴重得多。那些俏皮溫軟的語氣詞不見了。回覆的頻率和內容,一落千丈。一度出現了「嗯、不用、好……」這些敷衍到無意義的字眼。之前良好的關係急轉直下,彷彿不可逆轉。我生怕打攪她,每次只聊兩句就不再繼續。

要去醫院么?我帶你過去。11月29號那天,我按捺不住對她的挂念,又發消息。

對面過了很久只回了兩個字:「不用」。

「需要我的時候直接說....我都在」我不甘心地發著陳詞濫調。

「知道了」

「你爸怎麼樣了?情況穩定么?」

「沒怎樣,別問了」我彷彿看見了小澤在不耐煩地聳眉。可依舊不甘心,我考慮再三又發了一串:「我不打攪你。只是希望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要坦然面對。一個開心樂觀的『小澤』能帶給你身邊的人無限力量。如果有難過需要宣洩,我隨時在,盡我所能幫你分憂。」

「就後悔告訴你,然後就要說這些。你當不知道可好」小澤的反擊像給了我一個耳光。

我忍著痛和翻騰的窘迫回覆道:「不想看到你把不開心憋在心裡。我可以當不知道。要能讓你好受一點開心一點,我做什麼都可以。」

惡意滿滿的現實百分百和我豐滿的幻想相悖。

「別說了,噁心死了,尷尬症都要犯了。」

世界霎那寂靜。不知過了多久,霹靂聲、碎裂聲、嘲笑聲,震天動地,聲聲入腦。我沒有再糾纏。

隔天小澤微信上通知我這周六她不能拍攝了。我已經清楚了她父親的情況,卻是沒再多提,只是輕輕地回道:

「好吧。一切你決定。」

「等你狀況好起來再說吧」

此後我們斷了聯繫。

我獨自一人,鬱鬱寡歡,失魂落魄地反省自己的言行。我原來從未參與過小澤的生活、從未動搖過她的喜怒哀樂、從未走進過她的心裡……她永遠遊離在我可觸及的範圍之外。看似近在眼前,一伸手就遙不可及。在她眼中,我既是話不投機無限尬聊的屌絲;也是個因愛不成會殺掉愛人的暴徒;更是個無意義地關心到讓她噁心的無聊之輩。是我太盲目,要太多,還是我真的一無是處,不可理喻?或如弦子所說,我養尊處優慣了,根本不知道世間疾苦,不知如何和別人正確相處?

兩天後,小澤的朋友圈更新:「送完我爸下葬,感覺今年冬天真是特別的冷…」

我沒發一個字,沒說一句話,默默地轉了那首《最冷一天》。

07.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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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西門的小惡棍:你給我聽好 PART 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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