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班終逢生命的春天
雅斯貝爾斯說:「教育是人的靈魂的教育,而非理性知識的堆積。教育本身就意味著一棵樹搖動另外一棵樹,一朵雲推動另一朵雲,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那個敏感孤僻又自傲的叛逆少年,金髮被歲月染成霜,而他早已成為宏偉劇院中央手執白色指揮棒的音樂藝術大師,聽到母親噩耗噙著淚水鎮靜地完成演出……
那個每天寂寞無助地趴在冰冷緊閉的鐵門上對著門外那條人跡罕至的荒野小路望眼欲穿的小腦瓜,也早已等來了殷切期待的星期六,終於被抱上了幸福的班車……
當泛黃的日記本被緩緩翻開,像是蒙塵已久的膠捲底片被曝光,帶來了久遠歲月的回憶。那扇厚重的冰涼鐵門裡鎖著的是被孤立和遺棄的另一個世界「池塘之底」,隱匿在荒郊野嶺里的收容所,囚禁著一群性格缺陷的「問題少年」。他們胡作非為、頑劣成性,被認定無藥可救,長期受著「行動—反應」以暴制暴的殘酷制度。
一位天天西裝革履、衣冠楚楚的校長哈珊,刻板冷酷、推崇謾罵及體罰,通過關禁閉、公共服務、暴力毆打、暫停外來探訪及取消娛樂活動等各種殘忍手段對孩子們進行懲罰。咆哮及大棒下,孩子的錯誤從未得到矯正,心靈從未得到感化,人生從未得到引導,他們真的像是「池塘之底」迷茫的青蛙,喪失人生意義地調皮搗蛋著。惡作劇接二連三,甚至開篇就以校工馬桑大叔血淋淋的受傷場面讓我們領受了他們對這種體制的反抗。
當這位笨拙憨厚、微胖矮矬的落寞助教馬修來到時,這群「問題少年」依舊毫不猶豫地以他們的頑劣來給他下馬威,他們見他第一眼就把他地中海髮型叫做「光彈頭」,他們使他上第一節課就狠狠摔了一跤,把他的公文包滿教室扔來丟去。哪怕他把心愛的樂譜牢牢鎖在柜子里,依舊會被他們暴力取出。
然而,這位洋溢著豐富的同情心和人文主義的敦厚男子,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個活蹦亂跳、天真爛漫的鮮活生命。他會在校長闖進來的時候幫孩子掩蓋他們不敬的「罪行」; 他會讓樂格克去照顧馬桑大叔,以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讓他懂得承擔責任;心愛的樂譜被偷出並且糟蹋在骯髒的廁所里也依舊袒護說是要合唱;他會替皮耶爾撒謊,照顧孩子和他媽媽的感受;他會格外憐愛我們可憐膽小的佩皮諾,幫他作弊,給他蓋被子,保護他不被人欺負;孩子們把他編成歌詞在寢室里大聲高唱,他不惱怒反而察覺到孩子們熱愛唱歌的天性;他會窺見孩子心中對自由的渴望,違背校長強硬的命令帶孩子出去郊遊……
還記得第一天的課堂上,馬修讓孩子們把自己的理想職業寫在小紙片上嗎?「出乎我的意料,所有的學生都認真地書寫。」和煦的陽光灑在每個埋頭認真書寫的孩子身上,整個課室呈現出恬淡靜謐的氣氛。那一刻,他們像是透過高大城堡上的那戶窗口,看見了更廣袤的蒼穹,似乎聽到自己向理想自由奔跑的歡呼。從來沒有誰問過他們的夢想,從來沒有誰關心過他們的未來,只有這位溫和寬厚的禿頂男子,深切地想要了解他們對於未來的想法。「所有人夢想從事的職業都美好極了。」他拒絕多人的勸告,堅決不採用「行動—反應」這樣的應激制度,而這些奉勸他的人都像是在冷眼旁觀他還能忍耐多久。
這位性格沉靜的失意音樂家像是直接窺見了這群孩子內心深處渴望被關愛被理解的脆弱,在他們頑劣不堪的行為背後,依舊是一顆顆純真美好的心靈。充滿愛心的他包容他們所有的「作惡多端」,他甚至包庇他們讓他們免受體罰。他一次又一次地寬容他們,諒解他們,對他們進行循循善誘。希望能夠漸漸軟化他們自我保護的堅硬外殼,露出柔軟真誠的溫熱內里;希望能夠漸漸撫平他們鋒利尖銳的稜角,展示可愛純樸的柔和輪廓。
音樂是可以喚醒希望的,它具有感化和治癒人心的偉大力量。無意間發現這群孩子喜歡唱歌時,像是突然有一束光穿透濃密森林照在潮濕的青苔面上。熱愛音樂的他重新為他們鋪開五線譜的紙張,他把對這群孩子的關愛勾勒成五線譜上一個個靈動跳躍的音符。
「這雖不是什麼偉大藝術,但我引發了他們的興趣。」當這群孩子第一次整齊和諧地合唱,那甜美清亮的歌聲宛如天籟,我們在這樣悅耳的林籟泉韻里聽得熱淚盈眶。悠揚放飛的歌聲里,他們的眼神清澈明亮,像極了破曉之前的啟明星。他們的笑容純真綻放,如同春日裡最明媚的陽光。他用音樂的教學方式,感化了他們的靈魂。孩子們的心靈經過了音樂一遍又一遍地滌盪,洗凈了塵埃。音樂讓這群孩子看見了生命里繽紛絢爛的開闊天地,喚回了他們美好的本性。他們像翻越了四周高大森嚴的圍牆,自由地在廣闊的草地上追逐。
法國浪漫的人文藝術思潮,它讓每個人都熱愛音樂。 「我叫做克雷芒·馬修,一個音樂家,而每個夜晚,我為他們創作。」他開始在孩子入睡之後的每個夜晚,在昏黃的燈光下,伏案譜寫歌曲。他深夜裡孤獨而寬厚的身影,微駝的肩膀,埋頭創作的時候光滑的腦袋……他就這樣獨自在一個又一個寂靜的夜裡,筆尖流淌出越來越美妙的音符,像是這群可愛的孩子,在他的五線譜上盡情地玩耍。這幫孩子終於迎來了他們的春天,而這位懷才不遇、屢受挫折的音樂家,也迎來了自己創作的春天。「這些孩子讓我靈感澎湃,我確信,屬於我音樂的光明未來必將到來。」這群孩子激發了他無限的靈感,他在歌曲里傾注了對他們的寬容、理解、關愛以及期待。
「看看你經過的路上/孩子們迷了路/向他們伸出手/拉他們一把/步嚮往後的日子
童年的歡樂/轉瞬消逝被遺忘/一道絢爛金光/在小道盡頭閃亮……」
影片畫面從飽滿深灰的冷色調漸漸變成明亮溫馨的暖色調,音樂像是帶領這個「池塘之底」的每個靈魂都奔向寬容的彼岸,歌聲像是縫合了受傷的心靈,也照亮了這座陰森建築里灰暗的角落。
從半空中自由放飛的降落傘和紙飛機,雨天的屋檐下愉悅清亮的笑聲,操場上模仿打戰的遊戲,空地階梯上嬉戲打鬧的身影,趴在窗戶上偷看初夏的草地上露營的女孩子……
而那位已經不會笑的朗古盧瓦教授開始跟著哼起小曲,自動加入合唱團彈琴伴奏,甚至能感受到他找回生活的熱情。連無情冷血的校長也忍不住參與到孩子的足球比賽中,甚至站到椅子上童真地放飛機。沙貝先生從幫凶變成了勇者,偷了校長私藏的柴火給孩子燒熱水洗澡,並且幫助組建合唱團「地下黨」…….
而對馬修來說,最大的收穫或許就是那個「天使面孔,魔鬼心靈」的孤傲少年皮耶爾了吧,從他的第一節課,皮耶爾就展示了超乎常人的藝術天賦,不管是在黑板上畫出馬修禿頂的模樣還是在校長課上塗在本子上的惡作劇。他敏感脆弱卻又帶著高傲的自尊,緊閉的薄唇,凝固的嘴角,倔強的眼神,用冷漠的外表包裹著自己憂傷而孤獨的內心。他會在課後無人的時候偷偷溜進教室練習發音;明明渴望合唱依舊裝作不屑地說「關我屁事」;他會為了維護母親聲譽和個子高大的孟丹打架卻依舊毫不留情地說「我才不在乎我媽呢」;他會逃出學校跑到母親工作的場所,躲在傾盆的大雨里只為了想親眼證明母親沒有把自己拋棄;他甚至把墨水砸向馬修只因為他感覺自己的情感被分享被侵犯…… 他強烈的自尊讓他時刻像個沉默的刺蝟,嘴角深處依舊停留著從未開啟的欲言。
「沒人知道他從哪裡回來,但他回來了,這才是最重要的。」馬修為他打開了學校森嚴的沉重鐵門,迎接了一個濕淋淋從雨里回來的渴望溫情的他。
「這也許能讓別人失望,可我不會,你的小把戲玩不長了,從明天起,你必須來參加合唱團。」馬修通過教室的窗戶,看見了一個寂寞的背影和一個熱愛唱歌的靈魂。
「他的嗓子是個奇蹟,預示著一種異乎尋常的音色。」他欣喜地發現皮耶爾與生俱來的唱歌天賦。他開始給這位憂鬱的少年開小灶,他糾正他的嘴型,矯正他的站姿。他成了他最驕傲和厚愛的獨唱,清澈婉轉的嗓音,開口的瞬間,山間的冰霜融化成清泉,漫山遍野的花朵徐徐綻放。
這位善良而博愛的男子如此洞悉敏感的心靈,就像他對少年母親說的,「像所有的孩子一眼,他不喜歡與人分享。」所以他會對他說,「沒什麼獨唱了。你的嗓子不錯,不過這裡不是缺了誰就不行。你唱,或不唱,我都無所謂。」這何止只是讓這個天賦異稟的孤傲少年深深受挫,馬修通過這樣有心的安排讓他明白沒有誰有資格受到厚待,合唱團離開了誰都照樣可以歌唱。
在公爵夫人光臨學校觀看合唱的時候,他孤零零地倚靠在一邊的石柱上,單腳撐地,雙手插袋,表情落寞,他就這樣安靜而惆悵地被冷落在一邊。直到馬修轉過身來面對他,手掌輕輕地往上揚。這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動作卻讓他遲疑,他緩緩地把頭從柱子上抬起來,帶著稍稍疑惑的眼神看向眼前再次示意他的馬修。他揚起臉龐,挺直身板,雙手收到背後,美妙的天籟之音再次如清泉般舒暢地流淌。
「完美地契合著我的節拍,在皮耶爾的眼神里,我突然讀到了很多東西,自豪,被諒解後的快樂,還有,對於他是第一次,懂得感恩。」馬修從微笑而感激的少年臉上,讀到了他心裡慢慢蘇醒的美好世界。
而這個不善言辭、靦腆害羞的微胖馬修卻依舊有他另一面的漢子柔情,當他看到皮耶爾的母親再度來訪時,他倉促慌亂的行為讓我們忍俊不禁。健步如飛地衝進自己的房間,快速地換下內搭和外套,皮鞋急急忙忙地擦了一下,甚至連香水都噴得全身都是,最後還在臉頰上拍了拍。然後氣喘吁吁卻又裝作若無其事地出現在那位美麗堅強的單身母親面前,可愛的他甚至沒有發現他翻起的衣領都來不及折下去。而他與皮耶爾母親之間的這一點漣漪卻蕩漾到我們的心湖去,這個含蓄的微胖男人欣喜地帶著鮮花和愛慕的女人單獨見面,一場誤會之後他卻只能用喝水來掩蓋他的失落,而後又落寞地回到孩子身邊。
在越來越明亮的色調里,那一抹灰暗的色彩卻同樣讓我們感到遺憾,那就是半途而來的蒙丹。我們無論如何也難以忘記最後他被帶走時嘴角露出的瘮人笑容。或許第一次轉身的時候,他望向馬修的眼神里滿是求救,那一刻,他多麼希望馬修能站出來維護他。
最後還是被帶走了,即使後來大家都知道他是被誣陷的,但唯利是圖,將孩子當做晉陞手段的校長就如同當今我們社會上的一部分教育從業者,給他自私自利的所作所為找了堂而皇之卻又可恥的台階,「即使孟丹沒幹這事,他遲早也是要犯事的。對於這種人,根本無藥可救。」所以到後來,孟丹回來燒了學校讓我們深深扼腕。這也是這部影片給我們留下的最大遺憾,馬修來不及感化他,就因為這位殘暴的學校統治者的專斷橫行,而讓一個原本也可能被拯救的靈魂墮入無盡的「池塘之底」。我們同樣渴望看到,他和其他的孩子一樣,能重新成為綻放美麗笑容的唱歌天使。
最後的這場火災,「對哈珊來說,是他的晉陞機會、他的榮譽勳章在眼底下焚毀」,我們的馬修老師被解僱了。當他提著皮箱走出門口,「我盼望著能看到孩子們涌到門口和我道別,可那沒人。這些孩子的謹慎看起來更像是冷漠。」
我們可愛的小天使們怎麼能讓我們失望呢?在高高的圍牆上,無數寫著祝福和想念的紙飛機從窗戶里不斷地飛出來。你走了,我們也想化身飛機隨你離開。矮小肥胖的馬修站在高牆之下,抬頭看著無數雙小手從遠高過他們個子的窗口勉強地伸出來,他們向圍牆外的馬修不斷地揮手,揮手…… 再見了,我們的馬修老師,再見了,我們的快樂時光!
「風中飛舞的風箏/請你別停下/飛往大海/飄向天空/一個孩子在望著你吶
在那暴風雨中/你高揚著翅膀/別忘了飛回我身旁……」
「佩皮諾的執著等待是有道理的。」這個影片里最可愛最無辜最惹人憐愛的面孔,他終於可以帶著他的小小行囊和小布熊,坐上了通往春天的班車,他終於等到了翹首以盼的星期六,等到了來接他的父親。而我們的馬修老師終究沒有像校長對他的冷嘲熱諷,「帶上指揮棒去巴黎」。年老的佩皮諾告訴皮耶爾,他繼續給別人上音樂課,直到去世,從未試圖揚名立萬,於是他一生所做的一切,也就只成了他自己的秘密。這位可愛可敬的馬修老師,終其一生,都這樣默默無聞。
校長在解僱馬修時說,「我從沒想過要做個再教育從業人員,你也別告訴我,你就是想來這裡埋葬你揚名世界的夢想。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他把馬修的音樂教學方式佔為己有,藉助一切手段幫自己達到謀利晉陞的目的。一個野心勃勃的教育界人物,虐待學生,官僚腐敗,難道這不恰好就是我們當下教育行業眾多從業者的行徑嗎?而近些年來,這些本應是人類「靈魂工程師」的教育者,做出的喪盡天良、駭人聽聞的事件還少嗎?
雅斯貝爾斯在《什麼是教育》里說:「教育是人的靈魂的教育,而非理性知識的堆積。教育本身就意味著一棵樹搖動另外一棵樹,一朵雲推動另一朵雲,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而這說到底,便是愛與感化。
那群池塘之底的小青蛙,那些乾涸的心靈,那些傳統觀念上的「壞小孩」,都因為一個善良寬容、責任有愛的靈魂而迎來了生命里的春天,像久旱的田地,等到了遲來的甘霖。
我們多麼渴望每個孩子都能遇見自己的馬修老師,寬容、和藹、善良、無私,用深沉的愛去啟蒙孩子自由的思想,塑造孩子高尚的靈魂。我們希望每位被人尊稱教師的從業者,都能用包容與理解去引導年幼的心靈,造就完善的人格,讓他們透過你推開的那一扇窗,看見星辰,看見宇宙,看見遙遠的星球,以及屬於他們的美好未來……
這才是我們教育的本質,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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