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劇評：相忘於江湖

因「張恨水」三個字而去看一部電視劇《金粉世家》，如因「張愛玲」而去看《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小團圓》等書籍一樣。凡是關於他的，總是好的，點點滴滴積存，如初長禾苗貪婪地吸收陽光雨露。仰望的姿態，總帶著謙卑。

在民國的大舞台上，你方唱罷我登場，各施其能，熱鬧非凡。而文人墨客、才子佳人更如滿天星斗，璀璨奪目，大有魏晉遺風。憑藉各人的風華才情，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張恨水三個字闖入眼帘，源於張愛玲的《存稿》一文，文中曾提到：「我有個要好的同學，她姓張，我也姓張；她喜歡張資平，我喜歡張恨水，兩人時常爭辯著」。要好的同學為張如謹，婚後便不再寫作，張愛玲在畢業年刊上的調查欄里，關於最恨一項寫道：「一個天才女子忽然結了婚……」

而張恨水在民國的影響力，不亞於香港「四大天王」之於娛樂圈。不僅張愛玲崇拜之，張愛玲的母親姑姑、魯迅母親、胡適母親、陳寅恪等都是張恨水的忠實粉絲，每月必追著張的章回小說看。張恨水在其五十多年的寫作生涯中，共有一百多部通俗小說面世，是最多產且最熱銷作家。當之無愧的「民國第一寫手」，有「中國的大仲馬」之稱。

張恨水在大家的印象中，總帶著「鴛鴦蝴蝶派」的標籤。如蘇軾范仲淹的豪放不羈、李清照柳永的婉約清麗、張愛玲的蒼涼深刻、魯迅的尖銳潑辣。張恨水慣用《紅樓夢》式寫作手法，醉心於風花雪月式的詩詞典章及才子佳人式的小說情節。故作品《金粉世家》、《啼笑因緣》與《西廂記》、《牡丹亭》等故事情節同出一轍。而亦舒、瓊瑤等只能望其項背，奉為涅槃。

張作為鴛鴦蝴蝶派代表，其情感歷程亦如才子佳人相愛相離般跌宕起伏、刻骨銘心，從《啼笑因緣》中可見一斑。張筆名「恨水」出自李後主的《烏夜啼》一詞「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舊式文人自命不凡、懷才不遇、鬱郁不得志之形象躍然紙上，名如其人。

《金粉世家》借用了《紅樓夢》的故事梗概及框架。人物命名亦大有深意。《紅樓夢》中，曹公擅用諧音為人物命名，如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假語出）、秦可卿（情可親）、秦鍾（情種）、甄英蓮（真應憐）等。而《金粉世家》中，金燕西（勞燕分飛各東西）、冷清秋（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小蓮（小憐）、柳春江（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等，名字早已透露出人物命運。

《金粉世家》中的主要人物可在《紅樓夢》中找到原型。金燕西為賈寶玉，白秀珠為林黛玉，冷清秋為薛寶釵，小蓮為甄英蓮，柳春江為柳香蓮，金鳳舉為賈璉，白玉芬為王熙鳳等。一代豪門金粉世家的繁華沒落參照賈府興衰之發展軌跡，並以悲劇告終。

豪門子弟金燕西與清貧女子冷清秋之間的愛恨情仇，不過是童話故事進入了柴米油鹽階段。如魯迅所言：「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後無路可走」。安徒生的高明之處在於「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歷經千辛萬苦而終成眷屬的人在愛情巔峰處便戛然而止。故事不敢再往下寫了，柴米油鹽與雞毛蒜皮的瑣事煩惱，會一點點蛀空愛情城堡。

曹雪芹的過人之處在於，讓相愛的兩個人最終無法在一起，留下永久美好的遐想。而張恨水的過人之處在於，讓相愛的人相知相守後又相離，當童話故事遇上長相廝守，只能落荒而逃。不是愛情經不起考驗，是短暫激情難敵長久平淡。一生一世是個偽命題，偏偏有太多人不自量力想要去求證。

任性又敢愛敢恨的白秀珠，便是金燕西生命中的紅玫瑰；而清高又清純聰慧的冷清秋便是白玫瑰。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張愛玲筆下的愛情觀：娶了紅玫瑰，白的便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紅的便是心口上的硃砂痣。不管是紅白玫瑰，都永遠有不能讓人滿足的遺憾和欠缺。

而金冷二人最後的分離可歸咎為以下幾點：第一，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經濟獨立是愛情站立的前提。魯迅的《傷逝》一文，涓生和子君在五四運動個性解放、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鼓動下，不顧家人反對，勇敢私奔。婚後，子君當起了家庭主婦，涓生微薄的工資無法養活家庭。貧賤夫妻百事哀，涓生逃避現實，子君歸家後不久病逝。

金燕西紈絝子弟的作風不改，一飯一衣均由家庭提供，婚後亦不務正業，清秋外出兼職教師亦受到非議阻撓。金家沒落後，各自謀出路，而燕西如寄生蟲失去了依附的主體，無所依歸。清秋勸燕西謀事，如寶釵勸寶玉讀書，終歸是惹人厭煩的。一個家庭失去了賴以生存的麵包，玫瑰也終將枯萎。

第二，門當戶對是亘古不變卻又一針見血的終極匹配條件。《孔雀東南飛》中，焦母為讓兒子娶更有錢勢的羅敷為妻，斥劉蘭芝為「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嫌棄蘭芝配不上仲卿。門第之別帶來的不僅是貧富懸殊，更是價值觀、生活習慣的天壤之別。讓一方完全拋棄自我生活習慣去服從適應另一方，不過是強人所難。

清秋於燕西而言，不過是「看慣了陽春白雪，亦想嘗嘗青菜豆腐」的新鮮。燕西對清秋的愛，不過是自我膨脹的佔有慾。當二人關係決裂後，燕西跑去跟白秀珠求婚時說道：「原來，你才是最適合我的人。」言下之意，莫過於門當戶對來得更情投意合些。

第三，性格互補終敵不過志趣相投。自我驕縱而又多情熾熱的燕西如同向日葵，追求熱情與精彩新鮮，而清高淡泊的清秋如百合花般遺世獨立孤標傲岸。一個耐不住寂寞，一個抵不過繁華，二人的結合如同葡萄藤繫上百合花，美則美矣，不久便凋謝。

潤芝和浩然，二人有共同理想和追求，走到一起是順理成章。小蓮和柳春江，在封建束縛和父母阻攔的情況下苦苦掙扎。最後，一個削髮為尼，一個命喪黃泉。勉強在一起是不會有幸福的，愛得太辛苦難免要分離。

《莊子·大宗師》中提到：「涸轍之魚，相濡以沫，莫若相忘於江湖」。與其彼此束縛苦苦相守，不如放手解脫，去擁抱更廣闊的天地。一個人的好，總要等到離開以後才能體現，否則每日相見，倒覺厭煩。本想一壺清酒，一樹桃花，一諾傾城，一生天涯。卻不料，南轅北轍，山河歲月，事與願違，殊途不同歸。

很多時候，相見不如懷念，遠遠關心勝過過分的打擾。乘上命運的列車，沿著各自的軌跡，融入時代洪流。「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應是最美的姿態。那些「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豁達從容，與「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對酒當歌，是人生收放自如的姿態。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旅程。願在各自的頻道中，精彩紛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