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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是一座任人云霄飛車的樂園

不可否認的是,林奕含坐在讀者圍成的圈子裡獨自說話,是很漂亮的存在,茱萸色的毛衣掛在精巧的肩骨上,就像掛在綢緞包裹的軟質衣架上;可那種漂亮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你一定會和我一樣,看著她整齊肉色的牙齦和交叉疊放的絲襪腿,想到「插進去」這個詞。這是不可避免的聯想,誰都不可以躲開這種猥瑣。

林奕含自殺之後的新聞發布會上,我看到了他的丈夫。一個高瘦的、眉眼很是清秀的男人,他們說這是毛毛的原型,很貼切的推測。他的丈夫發表了一番煽情的、充滿細節的告白,講到了大海、沙灘,講到了台灣的各個地名,我想他帶給她終身的治癒就是陪伴她去往世界上所有美麗或者殘酷的地方,然後——我猜——教會她,世界真的非常遼闊,所以發生在這個世界的故事也浩如煙海,任何一個悲劇不是個人的悲劇,是這個世界的構成。

以此來稀釋掉我們每一個人心中的噁心感。

我想起林奕含每次蜷縮著仰望遞來話筒的工作人員那種善良、弱小的眼神,覺得她確實是停留在那個高中二年級沒有再長大了——也沒有變老。

出生於1991年的林奕含死去的年齡是我現在的年齡。她短短的25年人生是極速壓縮的高潮迭起的電影。她經歷了漫長的天之驕女的歲月,彷彿這份漫長都是為被強暴的那一個夜晚的高潮準備的。越是被捧在手心養育,越是聰明伶俐、前途似錦,越是白皙剔透,五官飽滿,發質光滑,坐在那裡越是安靜,越是引人注目,越是言談溫柔、舉止優雅,在被強暴的那一個夜晚里就碎得越破爛、越腌臢。接著小小的後半生,又都是接續著那個夜晚的餘震。然後,她在反覆的自我剖解中講出了一個故事,獲得了正面的反響,但是這種小範圍壯闊的正面卻抵擋不住每一個街道上「陳國星」輔導班廣告板的滅頂,最後,她認真地選擇放棄了。

「思琪,你聞起來有一股愛的味道。是成年男子的味道、是下體的味道、是內褲的味道,你渾身上下都是內褲。」

我就是這麼把房思琪移情到林奕含身上的。不止,還有坐在珠寶店裡用三根指頭尖拈著咖啡杯的伊紋,被家庭暴力慢性屠殺的伊紋,擁有著混合著消毒碘酒的經典香水的味道,是邂逅,是寶格麗的白蘭,這些味道不是相互混合的那種奇怪的噁心,而是漸次被我嗅出來,鱗次櫛比的、有層次感的,那種噁心。

都是當時17歲的林奕含。我真的必須再次描寫一下她的外貌,太典型了,我只看一遍就印刻在腦海:是那種,輕輕鬆鬆地坐在硬質的凳子上卻像是陷在柔軟的沙發墊里似的,兩腿交疊著,整個盆腔被埋在黑色羊絨質地的短裙里,腿上一定會有黑色的絲襪,儘管天氣沒那麼寒冷的緣故,有些透肉,但是馬上被黑色小羊皮短靴接住;我意思是,她的眼瞼、嘴唇、發色、皮膚、指甲都是特特屬於青年女孩的粉橙色系,但是下半身必定陷入一片幽暗之中,這種下半身格外沉重的搭配,並且含著胸、腹部前方的抱枕上攤著厚厚的筆記本的姿態,是非常優雅、但是非常具有隱喻的。

她還是非常幽默、愛笑的作家,聰慧藏在每一個語境里,她的譬喻引經據典,她把李國華的原型(其實是「原型的原型」)視作胡蘭成,她用嚴重的口吻強調「房思琪是有愛的」。哪怕在說一些細節,哪怕在自嘲自己看完故事後也覺得殘暴的時候,從她嘴裡說出「干!」或者「你真的知道被當作狗操是什麼感覺嗎」的時候,居然還是一個綿羊一樣的人。一個綿羊一樣的人認真地在講述被誘姦的感受,從頭到尾、包括這本書,都是在以吐露衷腸的姿態講述什麼是被奸。

其實我能夠隱隱感受到,小說里眾多不幸的女生,伊紋是最不實的,我不想多談,就用一個自然段,希望可以說清楚我這種莫名不實的感受。伊紋姐姐是完美的化身,是女神,嫁給豪門裡的玉樹臨風,但是這棵玉樹卻有著被酒精控制的第二人格,乃至於最後在踢死了伊紋腹中孩子的半夜,居然是恍惚間清醒過來的狀態,喃喃說著「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不知道為什麼手上黏糊糊的是誰的血液」。1、這種嚴重程度難道不是已經屬於「酒精性」精神疾病的範疇了嗎,是不是可以合理合法地提出離婚的訴求?2、是不是為家庭暴力中施暴方性格中的殘暴做了合理的解釋?3、伊紋的家境雖然不如丈夫錢一維,但是從她的品味來看家庭也有一定實力,為什麼多次家暴後沒有向娘家求助?3、伊紋和一維是介紹認識的,不是自由戀愛,像伊紋這樣一個愛好文學的高級知識分子女性(為了結婚放棄讀博),對一個新婚之夜發出猥瑣言論的丈夫,即使其再一表人才,怎麼會在最後表現出對一維難捨的愛,我是說,行文裡面沒有培養出這種「愛」的條件,儘管林奕含已經努力在描述「清醒的」一維是多麼可愛、溫柔、發著光,但是我看不到愛,我身臨其境後,沒有辦法愛上一維。

回到林奕含本人身上,她除了有伊紋的美的一面,還存在一個可以佐證「停滯在高中生階段」的邏輯環。第一體現在這個故事裡對兩個高中生思維成熟度非常自我的拔高上,第二,在她的訪談里,她用議論文那種特有的口吻提出的質問:文學有巧言令色的成分嗎?還是文學其實全是巧言令色?她潛意識裡感到困惑的是,能習得這麼多動人篇章的老師,能夠在精神領域和自己達到一定契合的老師,或者能夠創作出具有高度美學價值的文學家們、藝術者們,他們怎麼會有犯罪人格?他們所犯的罪惡可以被詮釋嗎?文學可以背叛「思無邪」嗎?

太堂皇了,這個問題很多人去安慰她了,我不用。我只非常好奇這個提問的初衷。

我假設任何一個蠻橫的、叛逆的、有武力的女孩子,在面對中文補習班老師從背後進入的狀況,會在每一次、每一次事後用盡文藻,甚至找到「胡蘭成」的畫面來強迫自己愛上這個老師嗎?房思琪的邏輯里最讓人不舒服的地方是這個自洽:「我只有愛上他才不至這麼痛苦,但這個痛苦又是這份愛帶來的。」「這是我愛的男人,他可以對我為所欲為。」「愛上老師我才能從黑暗中找到一絲光亮,但這黑暗又是老師打開的。」

我也有一個質問:房思琪、郭曉琪、餅乾,所有被老師強迫交往的女孩子,是特例嗎?是泛例嗎?還是林奕含特殊的愛情觀和文學邏輯讓她陷入長達五年的畸戀之中去的呢?

我不追求答案,因為沒有真實的大數據,全都是推測,推測都有道理。

但,這是為什麼你和我讀著這個故事,感覺到不舒服、「殘暴」的地方。不是這個老男人猥瑣的下體描寫,不是每一個「含著」「搖出來」這些裸露的動詞——因為林奕含其實已經把整個描寫投進了高度審美的染缸里去了,「你可以得到美的快感,是既痛且快的」;也不是李國華每次釋放後那種神之俯視的思維活動,「啜飲青春的甘美,得以永生」「我們是河床底部光滑的鵝卵石,流水的是女學生」——儘管噁心,但是理智歸來後可以看出是出自作者刻意的引導;之所以你還是感覺到不舒服,是被害者陷入斯德哥爾摩的困境後,還試圖屏蔽掉肉體的感官信號,用極高的素養尋求精神的出口,伊紋也如是;而曉琪和餅乾沒有那麼高的素養,但竟然本能般地也在更平庸的、無關文學的愛里找寄託,「是老師帶我去地獄的,但是現在地獄也拋棄我了」。林奕含反覆論證的是:我們不去抗爭罪惡,社會輿論當然是懸在頭頂的一把刀,但更重要的理由是,抗爭的這種東西是現在的我所剩無幾的依憑;而愛,愛是我的感受,是可以被塑形被扭曲、全聽自己話的安全的套子。你簡直想罵髒話,所以高雅也是愛,惡俗也是愛,你覺得絕望,你覺得爛俗,你覺得不舒服。

林奕含所有的關於「樂園」的譬喻里,我最喜歡的是:

「我是任人云霄飛車的樂園,人樂雲霄,人不知雲霄之樂,雲霄亦不知人之樂。」

我覺得噁心,但又是痛快的。這一刻,多多少少可以體會到一個自殺靈魂的感受。

以上所有引號所引的原文,都憑藉印象,因為原文書看完後已經被師姐帶走了,而我實在不想翻看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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