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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必入!女頻甜文!女扮男裝,書院宿讀,初遇將軍,寬袍鼓風,墨發斜飛!

慢慢地,給大家講一個故事,一個女扮男裝的故事,所有人物事件來自真實史實,甜文,放心地看吧!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

她金釵之年,本是桃花含露俏姑娘,卻女兒身作男兒裝。

他御馬戎裝,本是殺伐不羈將權臣,卻又丰神俊朗,傅粉何郎。

太乙書院,此生初見,他見她長身玉立,峨眉英氣。

征戰殺伐,摧枯拉朽,她戀他寬袍鼓風,墨發斜飛。

登封到汴京,嶺南到金陵,可願與我策馬長馳?

第一章

「秦小六,呆著沒勁兒,下來摸魚!」驟然而起的高朗呼叫將瞌睡憨實的秦小六嚇得一個趔趄,鼻子將將要撞在泥巴地上時,右手猛地一撐。

抬手抹抹濕亮的嘴角,小六站起來,搓捏了下發麻的雙腿,趴著一塊大石,只露出個腦袋「昨夜涼風嗖嗖的,有點風寒,我就不下來了,猴子,你們快點!」

「下來,師兄帶著你。再不下來,楊守一都把魚摸光了!回回叫你都不下水,你是不是不會鳧水啊!」侯延廣手裡拍著水,嘴裡不消停,扯著嗓子呼吼。他和楊守一先來書院一年,秦小六理應叫師兄,可小六平日里都是沒個大小,猴子、守一地叫。

「別戲六爺我,今夏本就不熱,別老在水裡泡著,手腳麻溜點」,小六說完轉背順勢坐地,靠著大石頭,瞌睡也被呼跑了,順手掏出個午間廚娘做的香油薄餅啃著,油香味兒和蔥花味兒入了脾胃,滿足地喟嘆一聲。

草坡清風微拂,溪頭暖陽鋪灑,林間偶有鳥鳴。

見小六又靠著石頭背後去了,侯延廣甚覺不得趣,轉頭摸趴著潛行。他身形矯捷,鳧水又厲害,不一會兒一個猛子,摸著一尾大魚提將起來。大魚足有兩斤,有力的尾巴被延廣緊緊捏住,肥碩的肚子還不停使勁拽動,拍打著水面,甩得水花劈啪作響,閃亮的鱗片反射了太陽光,金縷明亮。

楊守一神色不動,早就準備好了一大塊布,靈活地接住大魚的身子,一把摟住,口子紮緊了,單手提起來,只看見一裹濕布口袋在使勁擺動。

過半響,摸魚的侯延廣和楊守一一同跨出水面。今天收穫頗豐,大大小小有五條魚之多,夠他們三兒烤著香香嘴巴了。

侯延廣提著濕布包住的魚,走了上來,嘴裡不住地叨「回回兒叫你下水你要作倔蘿蔔,油鹽不得進,要不今兒捉得更多」。楊守一穩穩地走,不慌不忙擦拭身上的水,努嘴笑笑,侯延廣才發現,那個倔蘿蔔早沒影兒了,大石頭後面散放著他們的外袍巾帽。

待兩人穿戴整齊,秦小六才慢慢悠悠從坡上晃蕩下來。侯延廣性情急躁,不論心裡想什麼都是順嘴溜溜地講出來「你又到哪裡閑散去了,剛才不曉得是哪個急急地吼回去?」

小六提提濕布兜兒,一面掂量今天的收穫,一面回到「你吼甚麼吼,剛瞧見一隻大尾松鼠,棕黃棕黃的毛油亮,我提著袍子就攆上坡去了又沒瞧見了,給它跑了,爺我今兒個運氣真背。」說完,小六還意興闌珊地搖搖頭,憋憋嘴,一副大失所望的樣子。

「真的?哪裡跑掉的?莫不是上樹了?走,咱看看去!」侯延廣一聽來了興緻,外袍都沒有理齊就要上坡去。

楊守一一把揪住他後衣領子「你真信小六的?他上月陪咱來還看見五彩鸚哥,這月又看見過白尾狸和松鼠,估摸著下次得看見野豬崽子了!」說完,剃了小六一眼。

這一眼剃得秦小六心肝懸顫顫的,生怕撒的謊一下給捅破完了,只有順手搓搓鼻子,乾脆去搶包著魚的濕布兜兒,「來!小六爺查視下今兒的收穫」,遂同侯延廣嬉笑著尋個平地兒坐著,聽他講剛才怎麼勇猛地抓了那條大魚。

楊守一話少但是動作麻溜,已經支起了小柴堆,火摺子一晃即燃。剖開的魚架在粗心均勻的桃樹枝上,被他耐心地翻烤著,晶瑩剔透的魚肉逐漸變成奶白色,撒上廚房偷來的精鹽,香飄四溢。

聒噪的兩人不覺停了話頭,專註地,期待地,以探究學派異同的認真、虔誠的表情研究火堆上魚肉炙烤的程度,時不時望望楊守一面無表情的臉,巴不得守一同窗講一句「楊大廚生烤野味大功告成,可以開食了!」

最後大大小小五條魚,楊大廚只吃到一隻小個頭的鯽魚。誰讓另外兩人不顧儀錶言行,右手拿了大魚啃吃,也不怕刺卡著,左手還抓條小的捏著,說怕烤糊了。

楊大廚見狀只能搖搖頭,笑一笑。

席地而坐,大快朵頤,還有水裡摸魚,三人皆沒有書院學子的風儀。

吃飽喝足,秦小六靠在草坡上,曬著黃太陽,摸著鼓鼓囊囊的肚皮,滿足之餘,想想來書院宿讀其實還是很自由的。

太陽已經沒有在正空了,估摸著過了申時,三人起身準備回去。

第二章 遙想當年

話說今天中午秦小六跑到坡後去,並非找什麼大尾松鼠,他壓根兒就沒瞧見松鼠,也沒瞧見老鼠、地鼠。實則是因為拉不下臉皮觀摩二位同窗出水芙蓉,穿衣束帶。 緣由為秦小六雖大大咧咧,但活脫脫是碧玉年華的女兒身,女兒心,只是易裝成男兒郎在嵩陽書院修習文課。 他們宿讀的嵩陽書院有殿堂廊房五百餘間,其中學子們住一百餘間,皆是三人一間。雖然大戶人家睡廂床,大氣寬敞,但是學生在書院睡的四足平板榻,只不過是帶屏床榻,每一張床自帶的屏風隔出了相對靜謐的空間。而且晚上在睡房都只脫了外袍,著了長袖長褲的裡衣看書,睡覺。所以秦小六還沒有見過同窗們赤身的模樣。 當晚秦小六睡得不踏實,不是因為別的,就是下午吃了兩條烤魚,晚飯是書院學子們一同進餐,她又吃了一碗蘿蔔大骨湯拌米飯,躺床上都在打飽嗝,翻來覆去,當然睡不著了。 翌日,秦小六聽趙與時老先生講課時,神情獃滯,眼皮不堪重負。氣得趙老先生授課後,單獨叫著小六「秦鴻儒啊秦鴻儒,爾知曉不知曉,父親寄託厚望,不負千里托吾教導,誰知爾等無思無學!」 看著趙老先生大眼圓睜,怒不可歇,山羊鬍氣得一抖一抖的,秦小六趕緊彎腰作輯「先生講得是,吾等應肩負滄民百姓,不負父輩殷切期望,早日科考入仕。只是昨夜受了風寒,頭痛欲裂,一夜未寐,今日精神不濟,待寒除病退,必將刻苦研讀,用心治學!」說著,小六可勁地彎著腰,恭敬之極。 如此,趙老先生喉嚨里哼一聲,昂著頭,捋了捋仍然在發抖的山羊鬍,轉身走了去敬文齋,繼續他一生治學的宏圖大志去了。 秦小六抬手抹了抹額頭的細汗,心想著,風寒這一招處處能周旋,還真頂用的。轉身望望空朗的雲天,想起了趙老先生提及的父親。 小六的父親少年遠行無故人,十來年前到了商丘做布匹買賣,買賣不大,卻也有門店五六間,便置了地修了秦宅。後來初得小六,喜極而泣,因常念叨禪月大師的「有美一人兮,婉如清揚」,取名秦如兮。 雖排在士,農,工,商的末端,但賺了錢財,宅里巷外總被人稱老爺。過了幾年,越想越覺得要生兒子,得生兒子,家產才能承襲,於是除了小六母親,先後討了兩房妾侍。一年後又得兩個女兒,名喚秦朱蕊,秦朱寶。夜伴燭光時,秦老爺忍不住微微嘆息,命中無兒啊!看著小六自小聰穎,乾脆當兒郎養著得了。 於是原本過著深宅閨秀生活的小六,到了髫年之際,在宅里就有了教書先生,也有了男兒的名字,秦鴻儒。到了金釵之年本應當花枝俏麗地打扮,她卻穿男兒郎的衣裝進出私塾社學。 原本幼時整日待在深宅不大出門,偶有出門也是同母親一起乘馬車,到了上私塾的年齡,小六每日都是兒郎裝扮出門,所以眾人都以為秦家有一長子,秦鴻儒。 在私塾中,小六本就機敏靈動,學業自不落後。 秦小六有了識字習理的機會,但是更讓她偷著樂的是不用深宅院府呆著,有了和兒郎玩伴爬樹,打鳥,鑽洞,逮兔的借口,於是整日上房下樹,滾爬刁頑。 沒人知曉女兒身的她,和兒郎混耍得多了,按年齡大傢伙兒稱呼她「秦小六」。每每母親在堂屋責問小六大半天跑哪裡去了,一身泥污,小六便會扭著父親稱自然是要跟著兒郎們摸爬,莫不然先生知曉了女兒身便不能進學堂了,而自己是多麼地渴望學書習理。 秦老爺面上嚴肅,但往往會不重不輕說一句「胡鬧!」便讓小六回房洗汰了吃飯。心裡秦老爺則默念著「罷了罷了,慣出來的性子也不算壞事,女兒家能文知理又率直大膽,往後也許能撐了秦家祖宗的門面。」 秦宅中的秦如兮,私塾中的秦鴻儒,也就是咱們秦小六到了十三四歲,眉眼兒長開,雖然韶顏稚嫩,但大眼靈動,櫻唇皓齒,惹得母親常常感慨若是女兒裝打扮一定是個面似桃花含露的俏姑娘。 但是秦如兮玩樂不疲,心思活泛,穿個男娃外衫,腰帶一束,越發有男兒神氣。三五不時撩著袍子,素手一揮,頗有氣勢「有膽兒的,腿兒快的,都跟著小六爺來!」招呼著書院的兒郎們摸了六嬸兒晾的瓜乾兒,揭了後山的枯井蓋一探究竟,扯了城門洞綁的大旗拴住私塾的房門,敲了屠夫張的門柱子再一溜煙跑進後巷,捂嘴笑看屠夫張橫叉寬腰,指街潑罵,唾沫橫飛… … 玩歸玩,另一方面小小少年秦小六的課業也屢得先生讚許,私塾的先生常講「天資聰穎,靈動好學,理當長宿書院,研習經典,往後必成大氣!」 秦老爺被說得心念一動,心內本就因為排了「商」字略低人一籌,如今舉國上下重文輕武,有學識是多麼的門楣有光啊。她往後雖不可能仕途高升,撐起秦家家業到是指日可望。加上亂世剛過,女兒家多點傍身的學識不是壞事,遂起了念頭讓她多讀經典。書院,只許男兒宿讀,秦老爺想著反正女兒扮男兒也好些年了,越發神氣,不會識破,便許了。 話說回來,先生和秦老爺放心送她去書院,皆是認為秦小六是可造之才,確實她非常聰敏,但也因為小六在長輩面前裝實扮乖很有一套,演得好一副刻苦習讀,尊師重道的實誠模樣,讓秦老爺覺得,她偶爾爬樹掏鳥窩實則是為瞞女兒身的迫不得已,根本不曉得女兒秦鴻儒就是城中頑劣有名的「小六爺」。 秦老爺早年的學友趙與時先生,算得如今學壇的時望名流,正好在登封峻極峰下,太乙書院講學,這樣,十五歲時,秦家放心送她進了太乙書院。 而秦小六面上不驚不喜,不過心想著即將來臨的無邊自由,背著人時臉都樂歪了。接著便開始了秦小六玩樂學習齊頭並進的自由時光。 而愛和她一起玩鬧的就有早來書院一年多的楊守一和侯延廣,三個人本來就睡一間睡房,故而秦小六經常攛掇兩個人,翻牆出了書院,到峻極峰下的洗葯池捉魚吃。 同窗之一的楊守一出生農戶家庭,其父是鄉里唯一的秀才,當了鄉里小兒的授課先生,便也自小教守一讀書習字,誦讀儒學經典。其父親遵循孔孟先聖的中庸之道,守一也養成了沉穩內斂的性子。 同窗侯延廣出生權臣侯家,但自幼就散漫慣了,從來沒有經歷過嚴厲的約束。 侯延廣的爺爺侯益大人早年在京因揭發王景崇造反,余留在秦州的七十多口被王景崇全滅,侯延廣的母親也慘死在王景崇刀下,幸得爺爺侯益、父親侯仁矩在京才幸免於難。那時乳母用自己的兒子偷偷換了侯延廣,抱著尚在襁褓的侯延廣一路要飯回到京城侯家,侯益思量著家人遭難,又見孫子侯延廣尚在人間,老淚縱橫,從此衣食住行,再往後教書先生皆是給侯延廣配最好的。偏偏這侯延廣講話直打來,直打去,不知轉圜,行事更是隨了自己的性子,這讓京城侯府中二娘、三娘,表面波瀾不驚,實則憤憤不平,看他著實不順眼。深門大院,勾心鬥角,不僅關不住侯延廣明銳活絡的心,反而讓他厭煩於三大姑八大姨每日的神情百變,乾脆打了包袱進了嵩陽書院,幾個月才回一次侯府。 其實後周動蕩多年,宋初時好些小兒沒正經在私塾念書,但秦小六,侯延廣,楊守一童子未冠時便識字念書,學習禮教。當今皇上開國建宋,百姓安樂,他們也及笄了,志學之年,父兄抱著治學治理的崇高理想將他們送到太乙書院深修經典。 這樣,才有了這個兼顧學思玩樂的逗趣三人幫。

第三章監軍大人

「什麼?下月初的講會,監軍要來?」

「監軍不是在軍中常駐嗎?」

「監軍來青山僻嶺的地方作甚?」

「不會是監軍講會吧?武將怎麼會講儒道經典?」

三益齋內,眾學子越講越起勁,儼然忘了先聖的「食不言,寢不語」之道。

原因無他,就是下月初,監軍潘美大人要來太乙書院,不明白武臣來講道治學的地方為了什麼,而且聽說好像就是這位武將監軍為眾學子講會。

秦小六一邊嚼著涼拌黃瓜,一邊聽得津津有味,順手將侯延廣盤裡的雞翅夾到自己盤裡,惹得侯延廣一陣抱怨作勢要搶回來。

「你們有所不知,」講話的是聰穎出名,一心入仕的柴禹錫,「這監軍,潘美大人,字仲詢。那可不是一般人,皇上還沒有建立咱大宋的時候」說及皇上,柴禹錫雙手向天作輯,萬分恭敬。

「接著講啊」,眾人胃口吊起來了,倒著急了,都忘了進餐禮儀,邊吃邊說著。

「還沒咱大宋的時候,潘大人在後周入仕,十三歲就以中涓官的身分事奉世宗柴榮南征北戰。幾年後隨世宗以一萬之眾大破北漢三萬大軍,驍勇異常。後來高平一戰,世宗初戰不利,潘大人冒著矢石親臨戰場,迎敵血戰,終於扭轉戰局,大獲全勝。潘大人立下汗馬功勞,那個時候他以不滿二十的舞象之年就被世宗指派掌管西部軍事,只是後來世宗崩了。」

說著,柴禹錫停下來,感覺說到英雄好漢,自己也內心澎湃,口乾舌燥,遂喝口肉湯,接著「今年初,皇上開國建宋,陝軍將帥袁彥兇殘蠻橫,並且善於用兵,朝廷擔心他發動兵變,需派遣忠臣監督他的軍隊以便設法對付他。當今皇上曾經同潘大人,一起追隨世宗,比肩作戰,感情深厚,信任有加,自然潘大人擔此重任。可是不料潘大人竟單槍匹馬前往袁彥軍中,不費一兵一卒,說服袁彥入朝覲見,收服了幾十萬兵馬。潘大人真是能文能武,才思敏捷,用兵如神,所向披靡。」

聽到這裡,眾人紛紛點頭,七嘴八舌闊議開了。

「真是奇才霸才!在軍中肯定也是眾人誠服,極有威望的」。

「這位監軍單槍匹馬降服悍將袁彥,看來也是聰慧過人。」「我聽軍中的舅舅講過,這位監軍凶蠻殺戮,嚴厲治軍可是

軍中閻羅,他的隊伍怎可不驍勇!」

「以少勝多那一場戰役我知道,潘大人驍勇迅猛,打法出奇,

殘忍血腥的一戰,硬生生贏下來的!」

三益齋內,因為柴禹錫繪聲繪色的描述,讓年齡參差不齊的諸位學子一時間七嘴八舌,都陷入了熱鬧哄哄的討論。

侯延廣聽得入神,獃獃坐著,連雞翅也忘了搶回來,沉浸入了那金戈鐵馬,殺伐征戰的沙場。

秦小六也聽著他們胡侃,但是嘴巴就沒有停過,已經吃完了盤裡的飯菜,順便趁其不備,將延廣的肉湯端過來幾口喝了,站起來抹抹嘴,把自己的餐盤端去洗汰了。

建隆七年,嵩陽書院,莘莘學子,翹首期盼,覺得八月竟如此緩慢,都想著九月初一睹潘大人的風采。

那肯定是一位熊腰虎背,身形健闊,威猛無比的驍勇武將,諸多學子們想想,都覺得崇敬潘大人的滿身刀疤,甚至滿臉橫肉。這其中自然包括柴禹錫、侯延廣一類想揚名立功的。

當然也有部分學子深受當庭朝政影響,屬於治學派,為學是用,醉心學術,對於一介武將即將來清凈的書院講會,嗤之以鼻,莫不認為武將皆是沒誦讀過儒道經典的,只是略略識字明理罷了。

其實這幾日,書院的山長,即是書院的掌教,廉庄先生,召集副山長、副講、堂長管千研討過多次了,始終沒有定下如何迎接監軍大人的講會。廉庄長子去年剛入仕,還是小小刺史一名,雖然老先生清高脫俗,靜心講學,但念及長子,也不願意得罪潘大人。

說是講學,也非單單的講學。一介武將,開國功臣,功勛彪炳,到書院講會,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得說說咱大宋建國,和書院興隆的事兒了。

建隆元年,大將趙九重,即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代周稱帝,建立宋朝,定都汴京。

宋初,國內太平,文風四起。皇上為了避免武夫驍勇,潘鎮割據,舉國掀起重文輕武之風。加之儒生經五代久亂之後,都喜歡在山林中找個安靜的地方聚眾講學,於是書院如雨後春筍,層出不窮。因為盛世太平年的到來,私辦官助,好的書院甚至能得到賜名、賜匾、撥田產。

可是再往前的十年,滄民百姓可不那麼好過。

百姓如今論起前些年只覺如此漫長,主要緣由便是家國動蕩,到處打仗。周世宗柴榮重武,精選驍勇能人,召募天下豪傑,潘仲詢到了世宗麾下,就遇到了自己的伯樂,跟隨世宗到處征戰。

直到周世宗駕崩,皇上開國建宋,才暫且安寧。

說回來,為什麼監軍大人會來太乙書院講會呢?

大宋初建,朝廷最不願再看到的就是潘鎮割據,所以舉國上下重文輕武,學子就學之風日盛。不過朝廷也不會完全放任教授儒生高談闊論,結成黨派,所以皇上派出親信大臣,不時以講會為由,巡檢書院,摸清文人志士的底細,也將可用之才收入朝廷。而潘大人很早就與皇上感情深厚,近十年來又戰功彪炳,自然為皇上分憂解困。

所以山長大人得到的消息是,監軍潘大人於九月初臨太乙書院,與教授學子研討講會,辯論質疑,宿一月,十月初得返京城。

第四章安分守己

秦小劉和侯延廣趴著廚房後牆準備偷地瓜時,聽見書院管千高聲談論著「潘美大人要在太乙書院住一個月!想想這位潘大人手刃敵兵的血腥兇猛,還真讓山長廉庄抓破頭皮。只巴望潘大人這一個月住得高興,皇上也就高興。咱們書院不知道能不能得賜匾、賜田,賜書、賜銀。」說完,管千還一副擔憂至極的神情。

山長的擔憂不是沒道理。如今書院以個人讀書鑽研為主,並採用問難論式,十分注重培養學生的學思,允許不同學派,不同觀點進行講會,開展爭辯,有教無類,不受限制。這讓廉庄內心焦躁,生怕講會辯論時,醉心學術的學生哪裡做得不恰當,伯了監軍面子,惹怒了武夫悍將。

侯延廣趴著木格小窗戶外面,瞧見管千拿了個地瓜邊說邊啃,嘴邊汁水橫飛,自己也越覺得口乾「小六爺,乾脆你上前面打輯,引他們出去,我去抓兩個地瓜來。」

「梆」一記爆栗敲在侯延廣腦門上,「你笨啊,沒聽說山長正焦心著?還要撞上去找收拾嗎?接下來,我看咱們老老實實,啥也不做,安寧幾日,要被逮了我就該打包袱回商丘了!」說完,小六伸手又想點醒延廣同窗,被侯延廣偏頭躲了。

其實咱們秦小六不作惡,不害人,勤課業,尊師道。就是這麼些年心思放得敞了,貪玩好動一點。平時楊守一不和他們玩鬧,但同住一間睡房,偶爾會陪著洗葯池去摸魚,而侯延廣是個一點就著的急性子,隨時和小六翻牆出去,後山爬樹,彈弓打鳥,給自己找點樂子。

這些,廉庄山長自然不知曉,只是太乙書院偶有幾個大戶家來的紈絝子弟,夜半睡著了臉上被畫鬍子,腳底被畫王八,床榻被澆了壺涼水。還有廚娘張時不時覺得,簸箕里晾的瓜果少了幾個,昨夜才倒出的精鹽少了半罐,上午煎出的香油蔥餅對不上數,也許自己眼拙腦笨記錯了。

八月還有四五天時間,廉庄決意清掃東院敬義齋,清凈雅緻,院落竹柏,即將惠臨的監軍大人住於此最合適不過。廉庄還置了嶄新的花羅木棉錦被,和黑釉虎獅瓷枕,想著應該合了武將口味,虎獅枕中扁邊圓的,睡著又舒坦。

廉庄山長忙於清掃書院儀容之時,學子們整天沸沸揚揚,有的說監軍才思敏捷,有的說武夫無才,有的說等著看監軍講不出名堂丟醜,有的決意講會時質疑辯駁,給監軍留個大膽心細的印象,為科考後的點官做鋪墊。

而三人幫里,楊守一如常地沉穩少語,秦小六和侯延廣每日就是認真聽講,睡房裡看書,憋得難受了就去藏書樓晃晃,或者去拜拜院里三顆巨大的柏樹,分別稱大將軍,二將軍,三將軍。

倒也沒有翻書院的圍牆,也沒有天擦黑還在屋外晃蕩,當然了,除了三益齋的飯食,也沒有吃過鳥蛋烤魚。

第五章監軍蒞臨

九月初一,日出剛過,晨風輕朗。

辰時,眾學子分別立在各自睡房前。睡房是長排的廊房,一共三排,有房百間,門窗毗鄰。

廊房前是三尺寬的過廊,可逛可坐,上有屋檐,落雨不濕。下了過廊的梯坎,是一片綠草如茵。

睡房前年齡參差不齊的學子們成排立於青青草地上,等管千點名。今日要迎接監軍大人,自然面面都俱到了。

檢視學子點名的還有廉庄山長和各位教授先生,其中年齡最大的便是那日抖落秦小六一頓的趙與時老先生。治學嚴謹的趙老先生看見學子們清爽精神,衣冠齊整,山羊鬍翹得高高的,隨著他的微笑,輕微晃動。

點名結束,廉庄山長帶領眾教授、先生、學子們立於正院內,三顆大柏樹之下,等待潘大人的到來。

古木參天,生機旺盛,虯枝挺拔,樹冠蔥鬱,東邊從樹冠下,灑進薄亮的晨光。

隨著門前管千高呼「監軍潘大人到!」眾人皆望向院頭。

只見穿過寬大的圓形拱門,來到院前的二十人發束黑帶,衣著盡黑,精壯的前胸腰背被細密的鎧甲覆蓋,精密細甲狀似魚鱗,看似輕便,實則堅硬。這些恐怕是潘大人的近身侍衛,個個鼻直口方,毫無表情,加上全身上下不留縫隙的純黑色,發散出靜謐壓抑的氣息。

逆著朝陽,侍衛正中的高背軍馬上,一人手持韁繩,脊背筆直,未著戎裝仍俊朗挺拔。一身紫色緙絲錦緞,銀線綉祥雲圖的寬袖長袍,濃郁深沉中偶顯銀縷發亮,玄色腰帶下身材頎長緊實。鎏金髮簪,墨發高束,神怡卓越。

本以為殺伐驍勇的監軍潘大人理應虎背熊腰,銅筋鐵骨,寬鼻闊耳,但此男子星眉入鬢,墨眼聚神,丰神俊朗,一表非凡,散漫闊步中是風雅俊逸,眼角微挑里又含著些不可一世,明明沒著戎裝卻是一派盛氣逼人。

男子矯捷跨步下馬,奕奕然而立。

這外貌俊逸,著實,跟大伙兒想的彪炳虎的兇悍外形沒比照對上,眾人驚訝地差點忘記作輯行禮。

待侍衛接過韁繩,便走向廉庄,威嚴的壓迫感從潘大人全身散發出來,懾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廉庄心裡突突地跳,趕緊著拱手作輯「潘大人,不遠萬里,來此講會,真另寒院蓬蓽生輝!」

監軍微微頷首,伸出寬袖,虛抬一下廉老先生的手臂「先生,客氣!同諸學子研習經典,辯理駁學,此乃我幸!」

這廂教授掌教在同潘大人客氣寒暄,那廂侯延廣不住拉秦小六的袖籠,偏著頭耳畔低語「你看你看,潘大人就是潘大人,簡直貌比潘安,擲果盈車啊,真是人如其名!」

「是啊,風雅非凡!可惜了,可惜根本不及咱們侯公子半分,差遠了!」近來侯延廣深陷對潘大人的崇拜不可自拔,見天在小六耳旁念叨潘大人如何了,聽得煩了秦小六就不放過任何洗涮延廣同窗的機會,連諷帶譏。

「差遠了?真的?我倒是覺得潘大人風雅不俗,你再好好瞧瞧,幫我瞧瞧差多遠,」偏偏延廣同窗過於相信咱們小六,還追著問個不停。

諸學子皆安靜作輯,偏偏這兩人竊竊私語,趙與時老先生聽著聲兒,看過來,鼻子哼哧一聲,山羊鬍又翹上了天。

接著便是山長帶著潘大人參觀先賢祠、先師殿、三賢祠、麗澤堂、藏書樓、道統祠、博約齋、敬文齋、三益齋等。學子們則各自回房閱習,準備明日的講會。

待潘大人也回敬文齋休息,侍衛們便悉數離開太乙書院,只留了兩名機敏過人的作暗衛。

晌午時,廉庄去敬文齋,輕叩房門,畢恭畢敬,「潘大人,中飯時辰到了,給您拿屋裡吃可好?」

「不用」,說著潘大人跨步出了房門,「既是講會,就理當同食同宿,走,去三益齋。」

廉老先生彎著腰說,「三益齋學子眾多,個別頑劣,不乏吵嚷,擾了大人清凈,不如就在敬文齋吃可好」,還沒說完,潘大人頎長挺拔的背影已經走出去了。

山長本是想著大人的飯食應當送進屋內,不會在三益齋吃,故而也沒有招呼學子們及早入座。

待潘大人尋張桌子坐好了,才有學子們,三三兩兩,進了飯堂。

潘大人坐著靠窗的位子,山長拱手立於旁,殺伐決斷的潘大人坐得脊背筆直,俊美非凡的眉宇,清清冷冷,又透著威嚴和貴氣,學子們便都膽怯安靜地取碗舀飯,然後默默坐著,堅決貫徹先聖「食不言」的教誨。

環視周圍,青色長袍的學子,布帶束髮,清爽精神,整整齊齊,潘大人嘴角滿意地勾起了一點若有若無的弧度。

學子們陸陸續續來了飯堂,安靜地吃著午飯。

睡房中,秦小六可勁兒催促「得了,吃飯去,平時沒見你這麼用功,別背了,一副刻苦樣,做給哪個看」。

「你不知曉,下午講會時辯學駁理,若我辯解行雲流水,文思新穎獨到,一定可以讓監軍大人對我印象深刻」,侯延廣本就仰慕潘大人,今早一見,俊美非凡,風雅卓越,仰慕之心更甚,巴不得衝到監軍面前,大喝一聲「潘大人,我是侯延廣」,好讓監軍大人記住他。

所以這會兒狗急跳牆,拿著書本可勁背誦,想著明日講會時出出風頭,好在大人面前表現一番。

秦小六一把將書搶過來,順手丟床榻下面去,「民以食為天,讀了那麼多書,這個給忘了?今天廚娘張說有紅燒大排,去晚了就沒了」,說完拉起侯延廣的後衣領子就往外拖。

說到吃,可是小六的人生第一大事,刀舉脖子上也耽誤不得半分。近來沒有烤魚蔥餅,侯延廣也胃腸澇寡,遂與小六一同出了廊房,心想著吃了大排,補了元氣,再背書也好。

於是三益齋內學子們安安靜靜吃著中飯,忽聞門外小六振臂一呼「紅燒大排,六爺來也!」

接著侯延廣沖了進門,但即刻瞧見心中神臣潘大人在座,於是亟亟剎住腳步。誰知背後不明現況,悶頭猛衝的秦小六一鼻子撞上侯師兄忽然堅挺的脊梁骨,「哎喲!我的天老爺!你停了幹嘛?」

寬背擋著,小六並不知曉監軍在此,只感鼻子都撞塌了,痛得齜牙咧嘴,大罵「作死啊?賊驢子!今兒個不把潑皮猴剝了燉湯,啃個乾淨,對不起爺爺我的鼻子!」

潘大人,山長,還有眾位同窗停箸觀望,小六拉著侯延廣的袍子,彎腰捂著鼻子,嘴眼誇張得都要擠一塊去了,疼得噝噝吸氣。

被她拉著的侯師兄,手也不是手的,不曉得該放哪裡,只得站得直直的,微低著頭,尷尬萬分。

此時的三益齋,寂靜無聲,眾人都不敢嚼出聲響。監軍清清淡淡的臉上眼兒微眯,盯著門口。小六微微抬眼偷瞄,才覺得氣氛過於低沉了,萬眾矚目又自覺失態,發現潘大人在座後,心裡直呼完了完了,根本不敢抬頭看監軍大人和山長大人。

本來坐著的楊守一,猛地站了起來,拉住秦小六「鴻儒兄,怎的,風寒還未退?還頭昏腦漲嗎?頭疼就該多睡一會兒子的,坐著,我舀清粥給你喝,好得快些。」

小六順勢坐在長條木凳上,擺出一副頭昏身乏,體力不支的模樣。侯延廣也慢慢坐在旁邊,再不敢抬頭問廚娘張要紅燒大排。

楊守一舀了粥來,慢慢穩穩放在小六面前,沉穩的動作似乎在告誡今兒就不要想著吃大排了。

頂著紅腫的鼻頭,小六埋首斯文地舀著清粥,一勺一勺認真吃著,實則內心悲憤萬分,湯汁油亮的紅燒大排怎麼就變成一碗沒鹽沒味,毫無果腹感的清粥了?

說到底還是因為他兩個的舉止不雅,毫無規矩,跟諸生的言儒雅,行得體大相徑庭。

待吃了幾口,秦小六感覺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視線從窗旁掃過來,冷靜淡漠的視線,似含著冰渣子,讓人如芒在背,倍覺壓抑,不敢亂動。她不自知,剛才悲憤沉痛的表情被窗旁的某人一覽無遺,收入眼底。

好不容易將清粥舀得一滴不剩,也沒人來訓話,乾脆站起來拿碗去後面洗汰,好儘快逃離尷尬的境地。此時那股令人壓抑的視線再次掃了過來,小六手滑了,將碗重重磕在木板桌上。「梆」的一聲,接著手忙腳亂撿起來捏住,她又再次被眾人矚目了,只得摸摸突兀的紅鼻頭,裝作鎮定自若,捏著碗出去了。

回到睡房,楊守一數落了兩個師弟幾聲,便開始看書。小六想起飯堂中那股芒刺在背的感覺,心有餘悸,總覺不踏實,心想著,明兒個講會就低頭埋著行了,不說話,不出風頭,也不會再犯錯了。

起身望望侯延廣,呆若木雞坐在木凳上,書也沒看,神情委頓。小六繞過去使勁拍一掌剛撞了她鼻子的堅硬後背,「想什麼?沒吃著紅燒大排,至於么,痴了?傻了?」

侯延廣被拍了一掌,也沒如往常一樣跳將起來,倒是呆坐著,雙眼發直,愣愣地,似在自顧言語「得了,得了,這下明天不聽講會……監軍怕是都記得我了……」

看他的樣子,小六隨口說「要記得也是記得我,你今天沒不和典範地大呼小叫,也沒有氣勢如虹地罵人不是?」思及此,侯延廣倒是回神點頭了,「嗯,確實,今天過了分,失了體的言行倒全是你的不對」,說完遂趴著地上,撅著屁股,伸手掏床榻下面兒,找被小六丟的書,自己那麼仰慕潘大人,還是多背背的好,要是明兒口若懸河,一戰成名,說不定今後就得了潘大人點官,追隨他了。

書掏出來了,延廣坐地上拍拍灰塵,抬頭一笑「對了,你那個夜受風寒,頭昏眼花的借口真好使,回回都用。」

小六呆了呆,思索了下,這話是說今兒撒謊了,還是說上回摸魚時不下水撒謊了?細細想想,男娃都是十三四歲還沒長個兒,身量差別不大,加上小六言行頗有兒郎風範,侯延廣是絕對沒有識出自己女兒身的,這便又放下心來。

另一邊,山長送監軍大人回敬文齋,一路上都在偷偷觀察大人的神情,不知道那兩個頑劣學子有沒有惹了大人動氣。

小心翼翼,終是開口「大人,太乙書院建院百年間,都是八方學子,學術爭鳴,期間偶有年齡參差不齊的,今日潑鬧的兩人尚數年少,言行缺乏約束,擾了大人清凈,望大人莫要見怪。」

大人不停步,緩緩走著,微微抬頭望著不遠的峻極峰,似在感受山間清冽的空氣,神情寬容大度,實則在想著怎麼才可以,一個月都演著一副文文縐縐的學儒模樣,「無礙,兒郎活潑聰穎是好事,莫要過於約束,損了自由靈動的心性。」

待大人步入敬文齋,廉庄支起身子,擦擦額上的細汗,噓一口氣,心想著,監軍大人還挺通情達理,待人親和的。

第六章講會規約

翌日,潘大人要講會,早飯後眾人在博約齋整齊跪坐,一排十餘人,二十來排,靜待開講。

潘大人,今日著了淡青色桑波緞窄袖錦袍,面綉七隻白灰色仙鶴,或展翅,或昂首,或靜立。紫檀發簪高束墨發,眉眼聚神,面如冠玉,風儀翩翩,緩步走上藜莖所做的木榻,抬手撩起精繡的錦袍下擺,優雅而坐,眾人看得都有些微痴了。

環視齊整的青袍學子,皆是精神爽朗,大人心情大好,臉上完全隱匿了自己在軍中常年來的不可一世、桀驁不馴和暴戾殺伐,「各位勤學苦讀,研習經典,各家之道,博學廣知,實乃吾之幸甚,民之幸甚,國之幸甚」,頓了頓,掃視一圈,「眾位謙恭禮敬,皆翩翩君子,今日,論君子。」

所以眾人看到的是,面如冠玉,星眉劍目,英氣颯爽的潘大人,侃侃而談為君子之道,大人的眼神掃過,如春風拂發端,溫暖煦和,是多麼讓人舒坦的畫面啊。眾人聽得聚神,眼兒都挪不開了,唯有一人微微低頭,狀似思考,不過講會進行了一個時辰,那人仍然是深陷俯首思考之中。

秦小六埋頭埋得脖子都酸了,想著別讓潘大人再看到她,只期講會平安順利,圓滿結束。

「是以君子自處,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君子守靜,得明月之清幽;君子節儉,修芳馨之懿德.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君子入仕,必慎其獨,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祟」,潘大人一番講論理據可依,跌宕順暢,行雲流水。

下座掌教、教授、學子,不住稱絕,諸人誠服。趙老頭眼睛微眯,捋著鬍子,滿意地頻頻點頭。

接下來,是自由駁論,書院中修習各家經典的都有,異趣相峙,學子們開始向潘大人提問,或者同他辯駁。面上溫暖煦和的潘大人,一一從善對答,辯論淡定坦然,肯定眾家所長。

看著辯駁進行了一個半時辰,潘大人準備問詢沒有發言的學子還有些什麼疑問,連著問詢了數人,也是持孔孟之道的,木訥膽怯,講得幾句便滿腹經綸也出不了口了。

忽然大人抬手輕點「這位學生,為何一直頷首低眉?」秦小六抬頭髮現,指的正是自己,遂慢慢站起來。

「你講講太乙規約中,講會規約是如何的。」潘大人說得無波無瀾。

講會規約是各個書院制定的講會制度,相當於院訓,不是學書經典,平著沒事兒也沒人刻意背誦,這會兒小六便講得有點底氣不足「一,勤學自勉;二,聞思行修;」頓了頓,搓了半天衣袍袖子,嗯嗯啊啊地,又想起一些「三,獨坐得儀……」,接著,小六便想不起來了,應該是昨日的粥太寡淡,今日腦袋也不跟著轉兒了。

儘管平日里頑皮,練就了厚顏功,但今兒那麼多人看著出醜,上面那位又目光逼人,她還是倍覺尷尬。監軍只見下面立著略瘦的身影,臉兒只有巴掌大,已經浮上了些許紅暈。

本著平時規約背不住也不是大事,誰知今日撞上了治軍嚴謹的軍中閻羅。潘大人心中,講會規約就等於軍隊的軍紀軍規,戰士怎麼能背不住軍紀軍規呢?關鍵時候不守軍紀,不受軍命,是要掉腦袋的,當然是嚴肅的大事兒了。再說講會規約是研習聽講的基本,志學之年的學子,連講會規約也不能背誦,還能學出個什麼模樣!

看著下面的人垂首立著,一個字兒也吐不出來,大人面上的春風好似忽地吹散了,明明是夏日,玉面黑鬢確如寒霜凝固,聲音也平直冰冷,「那你為眾人詳解一下上述三條規約。」

「嗯……,第一是說,殷切渴望知識,刻苦學習,勉勵自己;第二是說講會時專註的聽,仔細的想,行我所知,達到學識真義;第三是說,抬頭挺胸,端坐攝心,聽得深入清楚。」這第四點,小六把那碗清粥消磨殆盡,也想不起分毫了。儘管她平時頑皮,今兒那麼多人看著自己出醜還是倍覺尷尬,

見立著的人,講得前後是道,監軍的神情略微鬆了點,「既然你如此明白,為何全都不照著做?」

小六心裡覺得不服氣,倒是面上恭敬,拱手作輯「大人明鑒,書院教學,重點乃各家典籍,《禮記》、《孝經》、《論語》、《孟子》、《中庸》、《左傳》學生都能倒背如流,大人可擇章而試,講會規約確實不是書院平常教學典籍。」

一聽這小小少年,竟公然拒不認賬,避重就輕,甚至還拐彎抹角諷刺監軍大人不知曉文人儒生平常學些什麼經典。

潘大人面色微寒,那層薄霜似乎攏到了發束上,嘴角卻忽然帶出一抹淡笑「看來太乙書院學生年齡錯落不一,學識也是參差不齊,學堂規約亦如軍中紀律,安可不敬?安可侮也?」說著,監軍大人眼角微挑,看著孤立無援的秦小六,「本將在此一月,正好梳理規約,適才不能對答如流的學生,去到掌教處領取書籤,月讀十本,本將親自考問,如不完成,月末領罰歸家,日後不可進學,不可舉士!」

這一下可讓侯延廣、楊守一等諸人猛然望向小六,皆為他捏汗一把,不可舉士?那就意味再無科考入仕的機緣了,讀書不就為了早日科舉點官,衣錦還鄉嗎?

聽著前幾句,小六的脖子都僵了,本就水汪靈動的大眼裡全是不可置信,月讀十本?真是要命啊!

誰知,英明神武的監軍大人接著下令,不讀完今後不能進朝當官兒!這可完完全全和小六不沾邊兒!女兒扮兒郎,小六本就不可能進朝為官,來書院是為了圓父親的學子願,學畢風光歸家,接了父親的買賣,賺個體滿盆滿就皆大歡喜了。

所以大人話音剛落,就瞟見秦小六長呼出一口氣,眼角帶喜色,肩膀都鬆散下來,無事一身輕的樣子。潘仲詢本就濃黑俊逸的眉毛又挑了起來,這個不知輕重緩急的,定要收拾一番。

見大人灼灼望著自己,秦小六心叫不好,趕緊脖子一縮,肩背微彎,眉眼低垂,即刻精準地扮出一副膽怯受罰,忐忑無措的模樣。潘仲詢目光不移地盯著那細瘦身影,尋思著,這小孩兒倒是會演戲,枉費了,該去戲園子三叩首拜個師傅!

第七章

今日講會學生辯駁提問,監軍大人引經據典,對答如流,掌教、教授、學子們終見識其飽諳經史,風流儒雅,心內為之一驚,為之折服。

只是本來一直氛圍尚佳的講會,行將結束的時候,監軍忽然提問未曾發言的學生,問的又是聽講禮儀,恰又遇著秦小六對答不甚滿意,廉庄山長一直忐忐忑忑,怕就此監軍心生不滿,故而領罰書給秦小六時,反覆交代,務必背熟記好,不能讓監軍覺著太乙書院學子不勤勉不刻苦,白白瞎了政府的賞銀糧米。

山長嘆氣一口,「務必勤懇自勉,背不完就領罰歸家吧。」

面前厚厚一摞《十三經》,這會兒才想起光顧著慶幸還好科舉與自己無關,給忘了監軍還有一句話是「親自考問,如不完成,領罰歸家!」這是背啊,不是讀啊,是一月內,不是一年內啊!秦小六胸中狂風驟雨,波浪滔天,不是因為背不了就當不得官員,是因為背不了就得捲鋪蓋兒回商丘了,那爹爹還不氣暈過去。

抱著一大摞書回了睡房,楊守一忙接過書放小桌上,「說十本還真的十本,怎麼背?實在不行到時候咱們一起求求情,背七八本不得了了。

侯延廣翻著泛黃的書頁,也點頭,「是啊,真夠狠的,居然背《十三經》,涉獵太廣了,怎麼不選其中咱們會的《論語》、《孟子》,倒是選了些《儀禮》、《穀梁》、《爾雅》,居然還有《公羊傳》、《榖梁傳》,這讓我長三個腦袋一月內也背不了……」

看著十本線裝典籍,聽兩人絮絮叨叨,小六真覺得開始頭昏眼花,風寒未愈了,山長親口交代了,背吧,一月內背不了就歸家……不進學還好,進了學才幾個月就要捲鋪蓋兒回去,會被商丘父老們笑掉大牙的。不行,得多吃點紅燒大排、蘑菇燉雞、清蒸鱸魚……補得元氣滿腔,才能勤苦自勉!

思及此,霍然起身,拉起守一和延廣就奔赴三益齋,今兒去早點,別又被治軍嚴謹的監軍大人瞧見了。

三人進飯堂門時,減慢腳步,風度翩翩,文雅之極,待進了飯堂見監軍沒來,侯延廣和秦小六三兩步奔至廚娘張面前,擠著兩顆腦袋道,「今日未食早飯,多舀些肉菜。」

廚娘張油亮大手一揮,「少來,早上是哪些個吃了豆餡兒包,還嚷著要加肉糜粥的?」嘴上那麼講著,手中的大鐵勺卻扎紮實實各舀了兩勺,兩人眼睛發亮,端著飯菜便要轉身,小六想起了趕緊低聲說「謝謝大娘了,改天逮幾個兔子,皮毛給您女兒作披帛,過幾月天涼了受用。」廚娘張粗爽的笑聲響起,「還需得著打兔吃?食肉的娃,你們是狼崽子變得嗎?」

待兩人尋了座,楊守一才不慌不忙舀了飯菜,那邊兩人已經啃得嘴角冒油花了。

秦小六右手執箸,左手抓了一塊大排,正啃得靜靜有味,潘大人便緩步走了進來,由於身量高大,進門還微微低頭。習慣性的清淡視線掃視一圈,自不帶然的威視讓諸生們停箸端坐,不敢言語。

掃視一圈,便看見滿嘴湯汁,手舉大排的秦小六,吃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而秦小六以為監軍昨日是興頭上看看學生們吃中飯,那號大人物今兒沒來了,所以眼神兒就始終徘徊於面前的飯菜和手裡的大排,頭都沒有抬。想著使勁吃,吃得飽滿了才好背書。待旁邊的楊守一在桌下輕輕拉扯她的衣袍,小六才嘴裡包肉,含糊一聲「啥?作甚麼?」說完埋首繼續和大排進行啃咬咀嚼的戰鬥。

大人雙手籠於袖中,身材挺拔頎長,踱步至埋首吃肉的人面前,「可好吃?」秦小六不待反應,就順嘴含糊「好吃!廚娘張手藝最好!嗯……別的地兒吃不著。」

楊守一隻得埋頭搓袖,侯延廣見心中所崇尚的神臣步至面前,放箸站了起來,作輯道:「潘大人,您威武英明,戰無不勝,又飽諳經史,儒生崇敬之至」。

潘仲詢看了侯延廣一眼,微揚的下巴,輕輕點點。幾不可見的搭理了一下,瞬間讓侯延廣心中湧起滿腔喜悅,心中吶喊:潘大人看我了!潘大人點頭了!

聽見侯延廣稱呼「潘大人」,秦小六啃大排的動作僵住了,腦袋頓時空空如也,沒合上嘴,沒繼續吃肉,也沒站起來。潘仲詢見狀,微微頷首說到:「這位學生,叫什麼名字?似乎眼熟得緊」。對於眼前無足輕重的人,桀驁的潘大人只覺略微熟悉,記得不甚清楚。

小六隻得站起身來,在潘仲詢灼灼注視下,覺得自個兒被萬劍洞穿了,胸中怒浪滔天,什麼叫似乎眼熟得緊,明明上午就是眼前這個人責罰自己一月內背十本書的!

「小生秦鴻儒,家住商丘,兩月前剛到太乙書院進學,諸多不懂,還請大人指點。」要舉手作輯時才發現左手還捏著紅燒大排,不舍地將大排放在餐盤中,彎腰埋首作輯。小六言外之意就是,我才來兩個月,之前念的私塾社學,學識沒有師兄些淵博,您該另外找個能人賢才背誦那勞神的《十三經》。

大人身量高大健壯,踱至跟前兒才看到這學生比其他人略微矮了那麼一些,只到自己胸前,還滿手滿嘴的紅亮油花,不過,那小臉兒倒是肌膚細膩,剔透如薄瓷。

潘仲詢是什麼人,那可是自小在軍營摸爬,跟著周世宗柴榮和當初的趙九重,如今的皇上殺伐征戰的開國大將,能同權臣議朝政,能同敵軍拚死活,眼兒毒著呢。只一眼便看得明明了了,面前的小人兒彎腰作輯,言辭恭敬,甚至監軍沒有發話,便沒有起身,但那靈動黑亮的大眼兒里沒有一絲恭敬畏懼,反而眼角帶了一抹怨怒。

對了!這就是那該拜戲園子師傅的儒生!眼兒里明明是怨怒於罰背的事情,還虛虛掩掩,假裝恭敬!

只見潘大人虛抬了下手,語調毫無波瀾,「學生起身,學不分先後,重在刻苦勤勉。今日共六人領了罰書,十本典籍,一月背完,本將每五日抽查你們一番,以促其效。」

秦小六聽到最後一句猛然起身,眼兒怒瞪,「五日抽查,豈不是五日便要背了兩本?不可不可,如若遵孔先聖的因材施教而言,不才要半月才能背兩本!」

已經多年沒有人這樣同潘仲詢講話了,他對敵人毫不手軟,血腥搏殺,故而眾將誠服,對將士嚴苛治軍,亦不留情,在軍中的威勢萬人之上,無人違逆。但此時的大人似乎沒生怒意,因為監軍大人的眼兒神兒已經被別處吸引了。

立在近處看得更加清楚,小人兒嘴角臉龐還有些紅褐色的醬油,抹了油的雙唇不斷開合,閃閃發亮,卻遮不住整臉瓷肌如玉,紅潤剔透,心裡想著男娃長這樣好的肌膚,摸上是怎麼的感覺呢?

隨著心裡滋生的念頭,監軍大人竟然抬起右手,伸到秦小六面前,輕輕擦了一下臉龐的油花。

小六大概沒有想到潘大人會忽然伸出手來摸著自己的臉兒,獃獃愣住了,眼兒直直望著面前青綠色桑波緞中的修長手臂。

秦小六自小著的男裝,但是爬樹翻牆都靈活得不輸小兒郎,也沒誰敢同他拉扯打架的,所以沒有男娃抓摸過她。加之黃口小兒時,母親便開始常常教導,男女授受不親,所以到了豆蔻年華,女兒心悄然生長,她玩歸玩,卻留心地沒讓哪個碰了摸了,白白佔了那便宜去。

待霎時回神,反應過來臉兒頭一回兒被男人觸摸了,她什麼也沒有想,就覺得胸中生怒,猛地楊高左手,使勁兒拍向那男人長臂,哪知道那袖籠中的手臂肌肉虯結,骨骼粗硬,反而痛得她滋滋吸氣,彎腰甩手,嘴裡更是氣惱而出,「做什麼摸?好好講話,你不會嗎?」

臉上是余留的摸索觸感,小六的恭順模樣終於演不下去了。

這下大人心中有了一抹蘊怒,怒這不知輕重的公然質疑自己,膽大包天地打開自己的手臂,還有一點點怒意好像是怒自個兒莫名伸手摸了面前人的臉兒。

陰霾暴戾忽地浮上大人的眼眉,那股狠厲只現了一瞬又消失殆盡,只余春風暖人。因為怒意待發的潘仲詢想起了臨行前,慕容延釗大人特地快馬加鞭送的書信:剋制嚴苛威勢,切莫驚了一眾儒生學子,讓人以為我大宋朝堂盡為蠻漢莽夫。

慕容延釗是潘仲詢父親的至交,當初曾推介潘仲詢到朝堂和軍中效力,算是他崇敬的老輩。慕容大人之所以快馬加鞭送來親筆書信,就是因為他歷來知曉,潘仲詢治軍嚴苛暴戾,威勢無人能敵,還知曉他能說會裝,如若需要,他完全可以將暴戾之氣隱藏至深,憑著一副好皮相,讓人以為他就是一位暖風襲人的儒雅學士。

潘仲詢當然明白,之所以擔此大任,便是要用他的俊美皮相和博學能言,籠絡儒生志士,為國效力。所以此時,他平淡溫和地對著秦小六說:「背書尚且艱難,是為主旨讀不明白,明日可先聽本將詳解典籍,再背誦全本,本將自當親自監督!」

潘仲詢沒有發威擒人,儘管怒意待發,還是演得一副春風拂面、儒雅知理,以至飯畢好多學生都講潘大人位高權重,但不計小生過錯,實乃心胸開闊的大將風範。

此番鬧劇便是以山長聞訊趕來,彎腰請罪,自悔教之不當,並責罰小六明日長書一封向監軍大人賠罪告終。

第八章小六賠罪

次日,按管千通告的,一共六名領了罰書的學生,巳時都要去敬文齋,聽潘大人講書。

秦小六一夜未眠寫出了一封感人肺腑的賠罪書,怕一會兒人多看著丟臉,故而一大早踏著清涼的朝暉出了廊房,沿著書院的石子小徑,懷揣千斤重的賠罪書尋到了敬文齋。

於牆外便聽到「呼啦呼啦」的風聲陣陣響起,厚重木門緊緊關著,也不知道院內什麼情況,潘大人晨起沒有。

小六不知道牆旁的大樹之上藏著兩名暗衛,於是只當門外沒有任何守衛,踩在一塊大石頭上,趴著牆頭,悄悄往裡張望。

一看不要緊,驚得呼了一聲,原來監軍大人精赤著上身,穿條裹腿長褲,晨起了在院內練劍。身上肌肉噴張,汗水淋漓,墨發隨意用束帶紮起,手裡寶劍劈得嘩啦作響,一身的孔武有力,放浪不羈,別說,還真好看。

正看得面紅耳赤,呼啦一聲,竟望見潘仲詢朝後方迴旋,長臂突揚,劍風旋轉而起,那把無鋒重劍,瞬間脫手,以凌厲剛猛之勢,迅速擊殺向趴在牆頭的小六,「哐當」一聲直接洞穿石牆。

一霎之間小六完全被重劍凌厲的氣勢懾住了,動彈不得,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那重劍應該連牆帶自己都洞穿了。

僵硬地低頭看看,才見那劍鋒泛著冷硬的光澤,堪堪就在自己腰身旁兩寸的地方,完全穿牆而過,那長度,刺穿三個小六是沒問題的,於是冷汗呲溜地流到了後脖子。

旁邊大柏樹上的兩名暗衛飛將下來,左右提拉著手趴腳軟的秦小六,迅速進了敬文齋,提溜到潘大人面前。

潘仲詢看是昨日動手打自己的書生,便揮揮手讓暗衛撤下了,居高臨下,語氣冷然:「你的名字?」

深深後怕的小六慢慢摸摸自己的肚子,還好完好無缺,心有餘悸,長噓出一口氣,「回大人,秦鴻儒。」

這摸肚子的小動作當然也進了潘仲詢的墨眸,潘大人的眼神遂又凝固在了那細白的小手上,這書生明明言行比師兄些大膽無束,可卻生得肌膚剔透,大眼靈動,連手兒看起來都像米糕那麼綿軟,怪不得前人稱容貌俊俏的男子為綠鬢紅顏。

「秦鴻儒,大早上的趴著牆頭是為何事?」潘仲詢看著只到自己胸口的小人兒,寬大的青色學袍從上至下罩住了細瘦的身子,要說細瘦也不是弱不禁風,但略微矮了那麼一些,就沒書院其他學子的身量寬魁。

剛從生死邊緣撿了一條命的秦小六,不太敢看潘仲詢的濃黑雙眸,雙眼瞧著自己腳尖兒,低聲嚅嚅道:「學生昨日冒犯了潘大人,特書賠罪,望大人不記小人過,海涵海涵。」說著,埋首,恭敬地伸出雙手,捧著自己熬夜寫的賠罪書。

原來是奉掌教之命來認錯的,就是不知道昨日大膽頂撞的小人兒是真心悔改不是。

潘仲詢沒答話,身影一晃,從旁側徑直走了,闊步到牆邊,握住劍柄,右手單手發力,「哐」的一聲將重劍生生拔出,連帶著些細小碎石飛到秦小六的背上,小六著實又嚇了一跳,身子不禁抖了抖。

監軍不接賠罪書,小六隻能埋首站著,雙手舉著賠罪書,繼續演著畢恭畢敬的模樣,心想還好來得早,這模樣給大家看見得被笑死吧。

潘仲詢提著重劍,跨步進屋,留小六舉著紙卷彎腰立在薄暮晨曦之中。

秦小六心生不滿,不接賠罪書,不答話,不理人,架子擺得太大了,可她不敢言語啊,看著腳邊的碎石,想著太乙書院北魏太和八年修葺的厚重石牆「哧啦」一下完全洞穿,她覺得冷汗已經流到脊背了,儘管腹誹著,但雙手舉著不敢移動半分。

潘仲詢進了屋子,放了重劍,拿條棉巾擦身上的汗水,想著剛才未著外袍,赤著的前胸後背被那個少年盯著看了許久,就覺渾身彆扭,不自在地使勁擦著上身。

擦了一會兒後重新束髮,穿戴好後,便沉聲叫到,「進來」。

小六聞聲,動了動僵硬地手腳,一步步挪進了屋,見大人冠束齊整,精神奕奕坐於桌案後,便移步過去,低眉順眼,呈上賠罪書,「大人,昨日小生不知輕重,望大人海涵!」

接過紙卷,隨意攬閱,好傢夥,洋洋洒洒,行文流水,一千餘字,意志堅決,痛改前非。「今吾幡然醒悟,愧疚不已,百死其身亦難以饒恕。叩首不已,冀大人息怒,觀小生日後長進」,怎麼看都是感情豐沛,悔恨不已。

潘大人站了起來,繞行至那抹小小身影面前,居高臨下,清淡的眉目,看不出喜怒,「觀日後長進?駁斥本將,拒不受罰,怎麼長進?」

感受到突然襲來的男子氣息,壓迫又溫熱,密密地環繞著,小六甚至可以聞到監軍大人身上薄薄的木檀香味。

秦小六有點不自在,只得平視前方,「小生定,勤…學自勉,尊重…師道…」說著說著,怎麼又看到男人的手臂抬到了面前,還搭在自己肩上。

潘仲詢站得離小六僅一尺遠,居高臨下,清楚瞧見小六盯著自己前胸,目不轉睛。他感覺周遭似有很多糯糯的栗粉糕,聞著有清清甜甜的味道,突然邪性又起,想著逗弄下不知輕重的小人兒,兩隻手便伸了出去,狀似整理衣袍領子,摸摸索索在細瘦的肩膀上不肯離去。

雖然秦小六兒時爬高上低的頑皮,但是卻沒和男子如此近地接觸過,加上母親怕年齡大了還好玩樂,在家時每日三省,教導男女授受不親,女兒家該秀氣端莊。所以,秦小六爬樹鑽洞大膽非凡,但男女之事卻大膽不起來了,這不,監軍眼神灼灼地抓住她,兩隻大手擱她領子旁,她已經僵硬得不敢移動了。

潘仲詢在衣袍領子上摸摸索索,嘴裡緩慢地念著,「正言行,倒是要,先正衣冠。」

忽地,男子的手指帶著涼薄的溫度,輕輕劃拉了一下小六的脖子,頓時讓小人兒驚懼地顫抖,本能向後仰了想退開,誰料男人的大手轉而用力,單手便從後擄住了她纖細的脖子,順勢,將那張綠鬢紅顏的小臉壓得離男子胸膛只有兩寸。

小六驚得猛然抬頭仰視,第一次和男子那麼近面對面,而且還是個高大俊逸的男人,她指揮眾人爬樹翻牆的英勇氣概,全部煙消雲散,只余羞愧和不知所措。

這下簡直如同被潘大人虛抱著,滿眼都是大人英武的俊顏,滿身都是大人壓迫的氣息,更讓小六畏懼的是聽到大人低沉邪侫的聲音緩緩響起,「你覺得,在我軍中,目無本將、犯上作亂的兵卒會怎麼樣?是割刑,刖刑,烹刑…還是五馬分屍?嗯?」說著五指逐漸發力收攏,大有要捏斷那細脖子的架勢。

秦小六趕緊舉起雙手拉住潘仲詢發力的右臂,縮著脖子說:「監軍大人明鑒,小生知罪,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心裡叫囂著,這監軍大人人前人後怎的不一樣呢!

窗格中透進了薄薄的晨光,手中小人兒臉龐微紅,那層紅粉色都染到了耳垂和脖子,晨光照得臉上泛起一層絨光,大眼兒水汪黑亮,這畫面簡直是… …頗為可口。

少年男兒如此糯糯軟軟,實在少見,監軍大人看得愣住了。趁著潘仲詢猶豫的片刻,小人兒突然發力,扯開了男人的長臂,慌張地退後兩步撐著門廊柱子,一邊兒喘氣,一邊兒趕緊伸手摸摸自個兒脖子。

潘仲詢沒想到個小人兒一再二二再三,出手推攘自己,眼神里冒出些火氣,有被違逆的怒意,也有指尖的溫軟觸感挑出的邪火。

轉身回了黃花梨木椅里斜靠著,手搭在光滑的扶手上,覺著自己怎麼又出手摸了小兒郎,胸口裡左右竄著火氣,濃眉輕挑,斜眼盯著還在喘氣的小身板,於是見那小臉兒也蒸騰起了明顯的怒意和…戒備。

潘仲詢語氣不輕不重,但冰緩逼人:「秦鴻儒,好一個尊重師道!你就這樣改過自新的?還是你覺得武夫一個,配不著當你的先生?」

說著,揚手內力一發,用心良苦的賠罪書便甩在了秦小六臉上。

還沒人打過咱小六爺的臉呢!臉頰被嘩啦得有些微疼,心裡漫天怒罵,賊人武夫!人前衣冠楚楚,人後衣冠禽獸!簡直道貌岸然,表裡不一,無恥之徒!

敵強我弱,小六深知今兒這一關可不大好挨啊!

小六慢慢站直,平復平復內心激蕩的怒氣。小六爺是誰?那是商丘小頑童中的一把交椅,爬樹翻牆又不被逮著受罰,堪稱腦瓜靈活、能屈能伸,今兒個大不了又卑躬屈膝一回。

隨即活動嘴角,臉上蕩漾出個明亮的笑容:「大人說了許多,口渴了嗎?要不要喝口茶再繼續?」說著,走到窗旁案幾,素手拿起紫砂壺倒了一杯熱茶,熟練地拿起碟子里的小勺子舀了一個蜜棗放入茶中,端至監軍大人面前。

潘仲詢沒有想到這小人兒如此能忍,臉兒剛都憋得紅撲撲的,雙眼瞪著他,明明生怒了,突然又強壓著怒氣,一臉諂笑,刻意討好,那麼明顯,真是小兒心性。

軟軟囔囔地飄來一句:「這登封縣的蜜棗毛尖,湯明而綠,香清且遠,味醇而深。茶燙了些,大人喝的時候,慢點。」秦小六外貌得了母親真傳,肌若凝脂,硃唇皓齒,有母親的清秀芙蓉,外加雙眸澄澈靈動,又多了一抹活潑俏皮,這幅皮相也是很能欺騙人的。

已經很久沒有人用這麼幼稚的方法來討好潘仲詢了,看著眼前人明眸皓齒,身形纖細,發育遲緩喉結也沒有冒出,還真有些分不清雌雄。

聽著細軟低回的嗓音,口中迴轉了那麼幾下再吐出的話,颳得人耳膜也酥麻了一下。

監軍大人看著面前一雙素手捧著白玉瓷杯,越顯得肌膚剔透,差點又想連手帶杯一同捏住,抬眼看看那謙恭和順的假惺惺模樣,潘仲詢鼻子里哼了一聲,原是個陰陽不明、見風使舵的軟蛋。

秦小六舉了半天的細小胳膊在寬大的學袍袖籠里微微打晃,偷眼看著不知在醞釀著什麼的潘大人,只能繼續演得低眉順眼,心裡便又罵罵咧咧。

潘仲詢懶得再跟這無用的牆頭草多廢話,「放著行了,去叫管千給庭院布置坐榻,巳時講書。」說完巋然正坐,看著案几上展開的典籍,不再理睬那軟蛋。

第九章 龍陽之好

秦小六聞言,輕輕將瓷杯放在書案上,趕緊退了出去,狗腿地跟著管千呼哧呼哧,搬弄坐席和小几,一排三個,共兩排,擺放整齊。而監軍大人的坐榻和案幾則擺在前面大榕樹下,面朝學生們。

巳時,講書開始,潘大人坐在木榻上,侃侃而談:「《公羊傳》,是經傳合併,傳文逐句傳述《春秋》經文的大義… …。」

秦小六坐於後排邊上,看著美如冠玉、溫文爾雅的監軍大人,感受著大人春風和煦的語調,心裡腹誹:人前衣冠楚楚,人後衣冠禽獸,潘大人你怎的不在學生聽課時,摸摸這個,捏捏那個?果然最可惡的都是關起門作亂的無恥之徒… …

回想起剛才潘仲詢的舉動,小六渾身激靈,總覺得脖子上粗糙溫熱的感覺還那麼一下一下地劃拉,胸中升起毫無遮掩的滿腔憤怒,小六臉紅了,悲憤又羞怯地臉紅了。

於是再也沒聽進去潘大人正襟危坐地講些什麼東西,只是雙眸噴火地盯住那個高談闊論的身影。

潘仲詢講著講著便察覺到一抹熱忱的視線,清淡的墨眸一掃,便看見那個軟貨,臉頰緋紅,雙眸灼灼地望著自己,被自己一看,馬上又低下頭,假裝讀書,一副臉紅耳熱的樣子。

於是秦小六悲憤地臉兒通紅,在監軍大人眼中有了另一番意境。

瞧那低頭羞怯的模樣,該不會逗玩兩下,這軟蛋男兒,便對自己動了那份心思?自己平時裝得青松修竹,正人君子,先又不知道起了哪股邪心眼兒,偏偏摸捏了別個,莫不是讓他有了斷袖之意?

潘仲詢心裡彆扭至極,又略帶蘊怒,雖然京中想嫁女入潘府的比比皆是,這還是頭一遭有男子敢對自己生出這份心思,明目張胆,伺機窺望。

領悟了這小兒郎的心思,監軍大人覺著自己私底下耍弄了他,讓這志學之年的小兒思春了,現在只怕小兒心中想親近又膽怯。

自己歷來不近男色,亦從來沒有這樣稀奇的口味,料都沒料想過兩個男兒,怎麼能生出這種齷齪心思?

想到一個細軟男兒對自己有了那層意思,潘仲詢還真有點彆扭得講不下去了,便頓了頓,吸氣調整下心緒。

另一邊兒小六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吃了這暗虧,不為外人道也,往後可得仔細著。能避著這虎狼,就盡量避著,免得惹禍上身,最好監軍過幾日便忘了這個不可教的孺子。況且監軍大人可是吃軟不吃硬的主兒,而且得是軟塌塌的諂媚狗腿樣。如若哪日避無可避,只要順著這豺狼虎豹的毛,撫順了,應該就不會禍及自身了。

後來潘大人講了一會兒便叫學生自行閱讀,提醒了五日之期,就叫各自回了。

眾人站了起來,拜別先生,小六心裡念著「惹不起,躲得起,不遇虎狼,避得災禍」,那叫一個恭謙和順,腰彎得頭都快碰桌子上了。

潘仲詢墨眸狀似無意,輕輕掃過,等著看小兒又將如何,會不會待眾人走了,又面紅耳熱地找來。

誰知這小人兒卯足了勁,演個討好模樣後,稀里嘩啦地收拾一通,埋著頭跑了。秦小六的能屈能伸,在大人眼中倒是落荒而逃。

一路思忖,這潘大人該不會有龍陽之好吧,這念頭讓太陽下奔跑的小六,打了個冷戰。

回了睡房,小六隨手將書本一扔,便趴在床上。但一閉眼便又覺得自個兒又進了那人的魔掌,掌心粗糲火熱,連帶著周身也入了那密不透風的男子氣息。

感覺到臉上火燒燒的,小六仰天長嘯一聲,惹得楊守一快步走了過來:「怎的,剛進來不是好好的嗎?」

侯延廣趴著自己的屏風,眯著眼:「沒事兒大呼小叫,六爺吃撐了吧,這不還沒到飯點呢?」說著愣了下,看見小六潮紅的臉頰,轉而不懷好意笑了,「怎的,大白天哪裡廝混去了不帶我,莫不是……又染風寒了?」

隨即一本《公羊傳》越過屏風,飛到侯延廣臉上,拍得他倒回床上,痛斥小六的黑心黑手。

接下來幾日小六沒有在書院到處晃蕩,中飯、晚飯時才出來一趟,整日呆在睡房背得天昏地暗,白日困頓了就猛掐自個兒大腿。晚上管千查夜後便點了蠟燭繼續背,著實困得不得了了,就在床上趴一會兒,打盹兒時又總夢見一雙大手扼住自己的脖子,一個激靈醒了,望著房樑柱子呆愣一下,又爬起來浴血奮戰。

秦小六入了太乙書院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那是因為五日背不了兩本,便又要看潘大人危險莫測的眼神。還是努力用功,省了那龍陽君有了借口威逼利誘,佔盡便宜。

第十章

五日之期的那天早上,秦小六背得大差不差了,只是眼圈熬得青黑,動作麻利穿衣束帶,出了睡房,準備去敬文齋。

剛晨起,好些學子師兄都在門廊看熱鬧,不時有人起鬨瞎鬧著:「六爺不怕,不就背書嘛」,「就是,咱六爺啥時候怕過,放手一搏呀」,「對了,不是都搏過了嗎?」……

「去去去,哪兒舒坦哪兒呆著去,六爺也是你們叫的嗎?」侯延廣大手一揮,驅趕著瞎鬧的學友。楊守一轉而盯著小六淡青色的眼圈,「我說你行不行啊?昨夜你幾乎沒睡啊」。

看著他們關切的樣子,小六拍拍胸脯,豪氣橫生,「沒事兒,就背點兒文章,六爺倒不了,你們就等著我奏凱歸來!」

另兩人看著黑眼圈的小六,豪邁又滑稽的表情,只覺得他凄慘,有什麼好奏凱的,就算背了《公羊傳》,回來接著還有《榖梁傳》。

敬文齋,正屋前的草地上,坐席和小几已經擺好了,潘仲詢著了一身深綠色暗紋的窄袖窄袍,腰帶一束,越顯得腰背勻稱,緊實有力。

潘大人正襟危坐,看著青衣學子逐個進了院,作了輯,入座。終於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抱著書,快步進了院門,遠遠地彎腰作輯,便坐著看書。看來這幾日到是用功,眼兒下都略微青黑了。看著那低眉順眼的神態里怎麼有幾分疏離呢,潘仲詢心內哼了一聲,怕是還未開解人事的小兒膽怯害羞之態。

潘大人哪裡知曉,小六那是敬而遠之,避得虎狼,不遇災禍。

墨眸清淡地掃視,習慣性的威嚴慢慢散發:「這幾日,諸學子背得如何了?」

眾人有成竹在胸的,也有埋頭低首的,秦小六當然屬於後者。

接著便依次起身背誦,若是背得好,監軍大人便微仰著頭,眯了眼聽著,若是遇到背得結結巴巴的,大人臉上就寒霜凝結,劍眉微挑,不怒自威,這幾名本就木訥的學生就更膽怯了,直接噤聲了,頭埋得低低的。

輪到小六時,她站起來,吸了口氣,平平緩緩地開始:「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 …」

從始至終,小六都沒有看那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一直看著前排人的後腦勺,集中精力,前後有序地將腦袋中的文章背了出來。

這,著實讓潘仲詢驚訝,沒想到這小人兒挺有耐力的,加上他,六人中只有兩人背得甚是熟練,還有一人結結巴巴,剩下兩人只能背前六章。

熬了幾個日夜,昏天黑地,小六順利背了書,坐下後,心裡就有點得意,忍不住嘴角上翹了一下。可潘大人就沒那麼好心情了,不勤苦用功的學生簡直就是在浪費國家的錢糧!

黑了臉的潘大人站起來,高大的身形矗立在幾張小几之前,訓斥背得不好的幾人。聽著大人泛了冰渣的聲音,小六立刻檢討到自己有點得意忘形了,連忙縮了脖子,雙手放在腿上,垂頭聽著訓斥,免得又落什麼口實給豺狼虎豹。

「不勤學就是不練兵!這次表現不佳的學生,若下次抽查時仍舊如此,可以提前捲鋪蓋捲兒回家了!」語調威嚴,視線逼人,跪坐的眾人都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

訓了話,潘仲詢「唰啦」撩了後袍,滿臉寒冰地轉身朝正堂走去,突然記起眾人中有低頭俯首的那抹身影,又轉身頗為不悅地喊了句:「秦鴻儒,你進來!」

這一聲入耳,讓跪麻了雙膝的秦小六差點栽倒地上去,哎喲,真是怕哪樣,來哪樣,熬幾天幾夜就為了能下背書,別讓監軍大了尋了口實,這會兒書倒是背了,怎的又惹大人不高興了?

她不知曉的是,其實就是沒尋著口實,潘仲詢心頭才不高興的。

待小六愁眉苦臉,起身慢慢挪步,其他學子如獲大赦,動作迅速收拾書本,出了院門。

其實前幾天潘仲詢心裏面很是彆扭,從未想到過自己竟有可能對男兒動了那龍陽之興,但看著頑皮靈動的秦小六,自己又心神舒暢蕩漾,難不成自己要成那魏安厘王好了男色?

潘仲詢內心這麼煩悶,也是以為小人兒是對自己動了斷袖之心。但接下來幾天又沒看到那個身影,煩悶中又覺一絲怒意。手指頭上,時常若有若無浮起那幼滑的觸感,很想衝出去把小兒抓進房一頓揉搓。

第十一章

正堂中,和剛才正直嚴苛的樣兒完全不同了,潘仲詢斜靠在太師椅內長腿一邊伸直著,一邊彎了靠在椅腿上,兩隻緊實的手臂就搭在扶手上,眼神陰霾,看著秦小六弓著身子恭敬疏離的模樣,心裡就是一股火氣。

大人不發話,小六也不敢起身,就那麼站著,感受著大人的眼神在身上掃上掃下。

終於蒙了霜的聲音傳過來:「這幾日背書可辛苦?」

「回大人,不辛苦,能得大人指點,實乃小生幸甚。」說著小六的腰又彎下去些。

潘仲詢喉嚨裡面哼一聲,什麼奴才德行,乾脆把頭磕地上算了,「起來,去倒茶。」

聞言,能屈能伸的六爺趕緊起了身,小跑到窗旁的案几旁,伸出素白玉手熟練地倒茶,夾蜜棗,完了雙手恭敬地將茶盞端到大人跟前。

潘仲詢還是那麼斜靠著,不發話,不接茶盞,盯著那諂媚的臉兒半響,慢慢坐起身來,頭湊過去,就著那雙素手輕嘬了口蜜茶,看著白嫩的雙手捧著茶盞抖了抖,茶水都差點晃出來,潘仲詢覺得心頭堵著的氣兒順了些許,站了起來,走到桌案旁重新坐下,開始翻看廉庄山長交來的藏書名冊。

小六心頭偷罵著,你是沒手還是怎的,自己不會端著喝… …卻還是彎腰,端著茶盞,跟到了桌案旁邊,輕輕將茶盞放在潘仲詢手邊,「大人,若渴了,多喝點,小生再去倒。」

潘大人頭都沒有抬,繼續翻著面前的名冊,大人不言語,小六站在旁邊,留也不願意,走也走不得。

屋裡靜靜悄悄的,偶爾聽見翻書的聲音,翻得累了,大人便端了茶喝一口,似乎忘記了旁邊站著一人。而秦小六幾日夜沒有好好睡覺,站了大半個時辰後,眼皮慢慢開始打架,幾日里被自己掐得泛青的大腿也開始不自覺地打抖。

忽得覺得怎麼天旋地轉了,難道自己犯困厲害,倒下去了?小六猛地睜大眼,看到的是墨綠暗紋的衣袍,往上一看,是堅毅的下巴和挺拔的鼻樑,斜眉入鬢,俊美如仙。「啊呀!」小六驚得呼了一聲,大人居然打橫將自己抱了起來,女兒家家的就靠著大人堅實溫暖的胸膛。

「大…人,大人,請將小生放下來,小生這… …」著急得小六語無倫次,扭動了身子想下地。

「別亂動,站著都能犯困,你是什麼變的?」潘仲詢聲音低沉,習慣性地命令,抱著懷裡的人往右邊的歇房進去了,將那細軟的人兒放在自己的床榻里側,順勢自己也睡了上去,手臂環著那細軟的腰肢,「怎的一個男人,生得這般瘦弱,以後多吃點,好生長些肉。」

小六沒想到大人直接給自己抱上床,趕快蹬腿掙了幾下,推著男人的手臂,要坐起來,這實在是和母親大人講的授受不親,背道而馳啊!

看著小人兒不老實,潘仲詢大臂一收,勒得秦小六悶哼一聲,左側身子密實地貼著潘大人的胸膛,隔著衣料,都感覺到男人肌肉虯結堅硬。

這下,小六不敢推攘了,渾身僵硬,脊背發麻,臉兒都起了酒酡,紅暈得快燒起來,卻裝作自然地,一雙手臂環在自己胸腹上,就怕給大人察覺了自己好像和男兒郎不一樣啊。在私辦官助的書院扮男裝,於理於教不合,等同於騙官賜銀進學,會不會直接下大獄啊… …

「眼睛睜那麼大,是要數帳頂的蚊子嗎?上了床就是要睡覺的,如若睡不著… …那就做點別的?」潘仲詢盯著雙頰紅得快熟透的小臉,成功得讓紅暈蔓延到了耳朵,看著一句話就讓那雙溢滿驚懼的大眼突然緊閉,潘大人又收了收手臂,嘴角上翹,閉著眼休息。

屋子裡寧和平靜,窗外有鳥唱蟲鳴,陽光穿過玄色的窗布透了些進來,撒到地上。

過了半響,旁側逐漸傳來大人均勻的呼吸聲,小六偷偷將眼兒眯了縫兒,瞧見大人果然睡著了,便輕輕往牆側挪動下發僵的身子,然後兩隻手輕輕握住腰上的長臂往上抬。肌肉緊實的長臂還真沉,小六正在使勁,男人低緩的聲音忽然響起,「怎的?果然睡不著?那咱們,不睡了?」隨之而來的是男人的大掌在她腰間摩挲,脊背更麻了。

秦小六驚得驟然鬆手,馬上又緊閉上眼裝睡,她沒看到大人嘴角又往上勾了勾。

屋裡陷入了安靜,幾日夜沒睡覺的小六,今早上背書,精神一直繃緊著,剛才又被大人嚇著,這會兒覺得昏昏沉沉,閉著眼睛躺久了,竟然睡著了,還睡得香沉,甚至打出了輕輕的鼾聲。

第十二章

潘仲詢也跟著眯了一會兒子,懷裡人兒翻身面對著他時,他就醒了,看著小六睡得沉熟,翻了身卻還是雙手抱住自己,潘仲詢哼一聲,低緩地說「就那麼怕我,我還能吃了你?」

說完監軍大人就被自己嚇了一跳,吃了他?這可是個男兒郎,自己不過想逗弄幾番,怎麼現在生出這樣的念頭了?… …不過,貌似吃了這小人兒也可以,還沒看過其他男兒如此水靈纖細。

好生厲害的小兒郎,把自己搞得都想一嘗那斷袖之歡!

監軍大人歷來都是果敢殺伐,說一不二的。待發覺吃掉這小兒,自己也不排斥,甚至思及此下腹還隱隱發緊,潘仲詢便開始尋著看,從哪裡下口好呢?

秦小六睡得香甜,卻總覺得耳朵痒痒的,似有什麼追著,捏弄著,不舒服地動了動,那東西又追到了嘴上,擺頭躲開了,卻又被追著,濕濕熱熱地捏住了自己的唇瓣,自己低了頭往後縮了,可還是被尋著,唇上點點啜啜,越發深入,不依不饒。腰上也被什麼摸捏著,痒痒的,麻麻的,熱熱的… …

嗯… … 啊?腰,腰… …上?別摸到六爺我胸上!

秦小六忽地大睜雙眼,近在咫尺的俊顏不就是監軍大人嗎?等等… …大人,你怎…..么,怎麼在吃我的嘴巴,嗯.. …嗚,嗚嗚… …

小劉瞌睡全無,驚慌了,徹底驚慌了,大人閉著眼只顧吃自己的… …小六的阻止、駁斥、驚呼統統被堵在了口中,只能吚吚嗚嗚地哼著。

嚇得清醒的小六感覺自己雙手還在胸前,便將自己抱得更緊,護住胸口,膝蓋用力彎了,然後兩隻腳蹬住大人,使勁伸直,想隔開大人溫熱的身軀。

本來側躺著,吃得愉悅的監軍大人,感覺到懷中的人執意反抗,心生不悅,隨即放開了蹂躪得濕紅的小嘴,一個翻身跪壓在小人兒上方。被迫躺平的小六,終於得了個間隙,大口喘氣,雙手護胸,直愣愣看著上方越加暗沉的墨眸,真真害怕了:「大人,這...不…合適吧,都是七尺男兒,莫給別人笑話了… …」

潘仲詢看著身下的小六,不知是氣給憋得還是害羞來的,雙頰酡紅,連脖子都染上了一層粉色,雙眸含水,楚楚可人,一般女子都沒有這麼鮮眉亮眼,尤物移人,更何況這是男兒身,怪不得叫綠鬢紅顏呢!

大人嘴角上挑,邪獰狂狷地一笑,「呵,七尺男兒?本將倒要看看,你的男兒身到底長個什麼模樣!」說著,一隻大手便順著小六的腰身往下滑摸,隔著衣袍,輾轉按揉著小腹。

這下秦小六著急了,又著急又害怕,沒作多想,放開雙手用力一推,雙腳亂蹬,猛然一腳實實揣在潘仲詢大腿上。

潘仲詢本一直以為小人兒是思了春,動了心,但沒有膽,又或是故作矜持,欲拒還羞,故意著等他撩撥,卻萬萬沒想到還有這一出,自己光顧著感受溫軟,沒有防備,生生被小兒推踹得躺坐了下去,半邊身子都掉床外面了,要不是武將出生反應快,一伸手發力抓了廂床柱子,怕一屁股就坐地上了。

秦小六被潘仲詢那句「男兒身到底長個什麼模樣」羞得滿腔憤怒,又被摸了小腹,著實嚇個不輕,確確實實已經演不出畢恭畢敬的模樣。

快速從床上坐起,脊背挺直,微揚下巴,小六雙眸緊盯拉著床柱的監軍大人,不卑不亢,「荀子曰:君子耳不聽淫聲,目不視邪色,口不出惡言。小生知曉潘大人乃開國直臣,剛正不阿,若是真君子,請大人定約束律己!」

擲地有聲地說完,小六頂著一張紅透的臉兒,驟然起身:「大人歇息,小生告辭!」也沒有作輯拜別,提了下袍,跨過某人伸直的長腿,直接跳下床,給了個背影給呆愣的潘仲詢。

小人兒憤怒地快速閃出了歇房的大門。

一直以為那小生是上了心的,本來自己頭一遭遇到龍陽男色,很是彆扭,好不容易想通了那股筋,決意將他吃干抹凈,結果這小兒竟敢甩臉子出來給人看。在將士中積威已久的潘仲詢想都沒有想過,到了嘴邊的獵俘竟會不樂意,敢不順從,床幃之事鬆了警惕,冷不著居然還被推攘了一把。

在軍中從來狠厲殺伐的潘大人回過神來,劍眉上挑,嘴唇抿緊,墨眸中升騰起血雨腥風,大掌發力,精細雕刻的廂床柱子,「啪」一下生生捏斷開來:好東西!膽子肥了!今兒個佔了頭一回,竟然對本將出言忤逆,出手無禮,既然膽敢違逆反抗,那本將只有以暴制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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