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寒之花 :男人間終生不渝的情義生長在什麼季節?

文 / 李不太白 ( 公眾號ID: butaibai-lee )

上一篇筆記,思考了大陸農耕文明下人與人關係中的bug,發現並回答了為什麼會有「中國式人事黑洞」。

但大地上的人事只有黑洞嗎?

那當然也不是。

在遠離黑洞的遠方,我們也有耀眼的光芒。

有一個組織的人事關係,它是世上關係的最高級,生長著最難企及的人間情義。

它叫先秦諸子師徒。

大道凋零

假如回到先秦,那麼在落日的餘暉里,我們會看到三個人,默默前行在大地上。

晚霞給三個人的背影鑲上了一道金邊,他們遠去的身影既發著暖暖的余暈,又顯得是那樣的寂寥長長。

他們一個叫孔丘。

一個叫王詡。

另外一個叫墨翟。

他們都已不再年輕。熱火還在他們心中燃燒,雄心並未因為白髮而稍減。

他們在踐行理想的路上,帶著一群弟子,不論是繁花似錦的季節,還是風雨如晦的暗夜,從都沒有徘徊猶豫過,也不曾回頭。

家鄉已多年未回,行囊已陳舊,馬車上的擎雨蓋在風中颯颯作響,似是夢中征伐的號角,又似幽咽的胡琴聲,在歲月里催人老去。

彼時,戰亂紛紛,周王朝式微,大道凋零。

前路到處泥濘,理想還在未知的遠方。

他們於是把自己抵押給了一個地方。

這個地方,叫天下。

山河紛紛無人問,長夜舉火我執掌。

他們都覺得這個社會出了大問題,需要拯救。他們要用自己的全部能量重新照亮人間。

而他們救世的方法,卻不一樣。

長夜舉火

易中天先生對此歸納得頗為生動。

孔丘和墨翟的方法,都是一個字:愛。

愛世人,以救世人,這倒和他們身後500年的耶穌奉行的精神不謀而合。

不過,他們的愛,是不一樣的。

孔丘的愛,叫推己及人。

把你對自己父母、孩子的愛,推及到族人,再到外人,一直到所有人,讓世界充滿愛。只要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推想到別人,世間的事情就好辦了。如果大家都能這樣,約束自己有所不為(克己),遵守禮節秩序(復禮),天下必定大治。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倒很公平。

墨翟卻說,一點也不公平。

愛為什麼還要分親人外人呢?應該不分親疏遠近、上下尊卑,一視同仁地愛。

墨翟於是就舉起了一面大旗,上面寫著六個大字:兼相愛,交相利。翻譯過來就是:大家沒有差別地愛著吧,互利互惠地往來吧。

墨翟的愛,叫兼愛、非攻、尚賢。

即和平共處,友好互助,尊重有才德的人。

好有現代精神。

就在墨翟與孔丘還在為怎麼「愛」爭論不息、互不讓步時,五百里外的王詡看了這兩個傢伙一眼,冷笑一聲,沒說什麼話。

王詡斷定,孔丘與墨翟揮舞的這些虛里叭嘰的玩意兒,都是不著邊際的白日夢。

諸侯們正忙著打仗,會有閑工夫聽你們什麼愛不愛的嗎?瞎嚷嚷如果有用,鳥雀也能治國了。不挺身入局,審時度勢,運籌帷幄,怎麼能救天下於水火呢?

王詡的救世之策,叫謀略。

謀略的核心,叫捭闔。

簡單來說,就是按照陰陽、強柔相互變化的規律,或開或合,默默地策劃好方案,不聲不響地搞定。

搞定內政。搞定諸侯。搞定天下。

世事如火風捲去,赤手拿雲帶雨來。

總之王侯們只要聽我的,世界就有辦法了。

好像說的都有道理。

畢竟都是不世出的一代宗師。

那就看看放到社會實踐里,看看他們弟子的表現吧。

千年宗師

後來又不知過了有多少年,世人景仰孔丘、墨翟、王詡三人的胸懷與思想、成就,分別恭敬地尊稱他們叫做「子」。

孔子孔丘,墨子墨翟,鬼谷子王詡。

各有各的追隨的熱血弟子。

孔子的弟子大家都知道的,有三千人,其中賢明的72個。

當時他們鞍馬勞頓,周遊列國,一家接一家地遊說王侯貴族採納他們的主張,以求實現天下大同的良好夢想。

可惜真叫鬼谷子說中了,沒人理他們。

都55歲的人了,孔子還帶著仲由、顏回、冉求等人四處奔波,忙活14年,從魯,再到衛、曹、宋、鄭、陳、蔡各國,壯志難酬。

這事在今天是做不去的。

這就好比你帶著一個團隊創業,比如說馬雲十八羅漢什麼的,從北京到杭州,到了69歲,還沒一家資本願意投你。誰能熬得下去呢?別說十數年、幾十年還沒出路了,就是跟你三年五年那都算是好同學了。

而且還有能羞死你的風涼話。

有個鄭國人對子貢說,你們老師凄凄惶惶的樣子,看起來很像喪家之犬啊。子貢很忠誠,一五一十地就把原話跟孔子說了:老師,他們說你像條沒人要的野狗呢。

孔子笑了起來,是啊孩子,真是這樣的。

這是什麼人啊?心態好成這樣。功不成,名不就,錢也沒有,老婆孩子也不管,就整天瞎混,怎麼不焦慮呢?自己沒著沒落的就算了,還拖著一幫大好青年跟他受累。

可是孔子師徒既已慨然把自己交給了天下,那就沒想著自己能上胡潤百富榜。

雖然,他們生前對社會也沒有什麼重大影響,可對後世的影響,那就大了。

他們的思想幾乎塑造了中華民族的性格,決定了後世兩千多年的歷史走向,成為歷代政府一致推崇的大宗師。

其巍巍乎如高山,其浩浩乎如白水。

可是鬼谷子師徒卻搖搖頭。

水是浩浩乎,畢竟救不了近火。

赤手拿雲

與孔子三千弟子不同,鬼谷子的弟子數量,就像他的話一樣,不多,只有四五個。

但全都驚天地,泣鬼神。

他們一個叫孫臏,著名的軍事家,生前贏得戰功無數,奠定了齊國的霸業。身後呢?留下一部震古爍今的《孫臏兵法》。

另一個也叫龐涓,也是很有名的軍事家,孫臏的師兄兼對手。

另兩個弟子呢,那就更是天下聞名了。

一個是蘇秦,以一己之力組建六國合縱聯盟,擔任聯盟主席,兼佩六國相印,抗衡強秦。害得超級霸主秦國15年不敢出函谷關一步。

一個是張儀,秦王拜他為相國,以「連橫」謀略,破了師兄蘇秦的合縱之策,使得六國又紛紛投入了秦的懷抱。

蘇秦和張儀,後人稱他兩個為縱橫家。

成語「縱橫捭闔」,便是源自鬼谷子。

四個弟子,改變了歷史走向。

據說鬼谷子還有一個弟子,他倒是沒有改變歷史走向,而是直接就決定了歷史走向。

他叫商鞅。

正是從商鞅變法開始,西部邊陲衰國秦,才逐漸走向強大,最終統一了天下。

鬼谷子弟子差不多都是這等魔幻現實主義。

在他們冷傲狂放的眼裡,「愛」這種玩意別說是雞湯,就連菜湯都不如。

而他們,只喝烈酒。

另一邊的墨者,甚至無酒亦無湯。

天下隱武

墨子帶著幾百個弟子,也正步履不停地周遊列國。他們統一稱為「墨者」。

帶頭大哥墨子,平民出身,自稱北方的大老粗,除了思想太超前,技術上也是超一流的科學家。

他特有克強總理倡導的工匠精神,懂得槓桿原理,創造了不少用於生產與軍事的時代尖端設備,例如轆轤、滑車、雲梯等。

為什麼要造這些東西呢?

因為墨子倡導「非攻」,但你不攻打別人可以,別人非要打你怎麼辦呢?

那就以守對攻,以打對打吧。

所以要發明守城設備。墨家弟子也都是特別的善守,特別能打。

他們大多來自社會下層,平時一律短衣草鞋,參加生產,風裡來雨里去,曬的黝黑,等到戰爭來了,又是英勇善戰的戰士。

他們有嚴密組織,訓練有素又紀律嚴明,以吃苦為樂又行動一致,對領袖忠心耿耿,為救助世人付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還踵。」總之決不轉腳後退,功成不受賞,施恩不圖報。

他們東到齊國,阻止了它伐魯。

西到鄭、衛,阻止魯國攻鄭。

接著又南到楚、越,阻止強楚攻弱宋。墨子是單刀赴會,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裝備最先進的防禦器械,守住宋城。

他們留下《城守》21篇,即「墨守成規」。

墨者是俠客嗎?不是。墨子30歲前就創立了一個文、理、軍、工等科的綜合性平民學校,培養大批人才。他們四處遊說,意圖改變各國,實現政治理想。楚、衛、越、宋、齊等國政府中都有墨家弟子。

他們拒收楚王封地、越王田產,不計爵祿。

他們要實現的理想,都在《墨子》里,叫做公平、正義、博愛、互助。

是不是特像那些年的陝北延安同志?

簡直是社會主義的早期實踐嘛。

這些千萬人中無一的傢伙,名也不圖,利也不要,前途也不在乎,大半生忙忙碌碌的,又是所為何來呢?

只因為他們心中生長著一樣東西。

它叫做——信仰。

深寒之花

一個組織的人事關係,不外乎四種。

第一種是威權控制,第二種是利益計算,第三種是平等合作,第四種是信仰與追隨。

威權不必說,傳統治理都這路數,恩威並重。

利益計算呢,今日大部分企業的關係模式。花錢買勞動時間,上班拿薪水,五險一金加雙休,早九晚五齊步走。

第三種平等合作,倒是近些年連接共享經濟結構下的新模式。憑熱愛與興趣相聚,以激發創新共勉。勞動向心理需要靠攏,既照亮著現在,也代表了未來。

第四種就稀罕了。好比幼兒園初戀還一生青梅竹馬,此曲本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如果孔子、鬼谷子、墨子是今天組織里的大Boss,那他們率領的團隊就達到了這個境界,代表了組織層級中的最高模式——

信仰與追隨模式。

這個組織人事關係,也是最難達到的一種。

因為關係的最高級,是沒有利益牽絆。

先生所圖的,不是紛紛兮名聲,嘩嘩兮人民幣,而是皎皎兮如星辰的心念:救世。

當一個人身上散發著這種神一樣的明月光時,那麼,與他在一起的人也絕不會是爛泥。

所謂有其師,必有其徒。

有了這種「信仰級」的組織情感,就不難理解他們的關係為什麼會終生不渝,生死相依了。

不但在缺水時可以相濡以沫,就算明明游散到江湖裡了,偏偏還要不相離。

他們並非了無紛擾,但他們的眼中關注的世事紛擾實在是太遼闊了,無邊無際。

他們追逐的世界,不是任何一位成功學大師所能理解的。

他們是深寒世事里的明月,有了他們的光輝,世間於是就有了溫熱。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他們曾在先秦遍地花開,人面桃花相映紅。又終於在那裡歸於無聲,漸次凋零。

江湖依舊,廟堂依舊,人間依舊。

那些桃花,卻不知何處去了。

先生白頭

墨子不知享年幾何,逝於何時。

鬼谷子也只知道個大概。

只有孔子的餘暉,在大地上緩緩落幕。

公元前480年,魯哀公十五年,孔子得意門生子路死於衛國內亂,還被剁成肉醬。

一年後,另一個學生子貢來見孔子,孔子就柱杖依於門前,在那遙遙相望。

孔子說,子貢啊,泰山將要坍塌了,樑柱將要腐朽折斷了,哲人將要如同草木一樣枯萎腐爛了,你為什麼來得這麼晚呢?

孔子說著就流下了熱淚,天下無道已經很久很久了,卻沒有人肯採納我的主張,理想將要與我同去了嗎?

想來子貢聽了這話也是淚流滿面吧。

是年,孔子卒,終年七十三歲,葬於魯北泗水的岸邊。

很多弟子為之守墓三年,子貢守墓六年。

人終將會死。惟有那像明月一樣超越個體的事業,才能叫人生死相依,相期不負平生。

可惜這種格局實在太廣大、太耀眼了,一般人也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及。

聖人的信仰已如羚羊掛角一般遠去了,追隨者更是無跡可尋。

因為那個繽紛絢爛、自由奔騰的時代,也只是活在渺不可聞的傳說中。

還被後世亂七八糟的給塗黑了。

以其昭昭

孔子一生以「勿意勿必勿固勿我」要求自己。

什麼意思呢?

首先要勿意。不要主觀臆斷、憑空猜測啊,一切以事實為根據(小平爺爺說,實事求是,事實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接著要勿必。對事情不要絕對化啊,要一分為二的看(莫非是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

然後是勿固。不要拘泥某一方面,不要固執。

最後是勿我。同志們別管你有多牛逼,都千萬不要自以為是啊,要放眼看世界啊(太祖曰,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

這是多麼光明的精神呢!

哪有宋儒那存天理、滅人慾狗屁歪理呢?

哪有三綱五常那桎梏人心的玩意呢?

孔子師徒畢生的心血,都叫董仲舒、朱熹等人為統治者服務的馬屁給演化壞了。

先祖拿出的皎潔之玉,到了子孫手裡,卻成了一堆張牙舞爪的怪石。

演變成了什麼呢?

成了一種統治工具,成了用倫理道德來替代法律、規則,用虛替代實,去統治幅員遼闊的、中央政府鞭長莫及的帝國的工具了。

使其昏昏

中國歷史上最強的朝代,漢,唐,元,清,都是不把董、朱之儒太當回事的朝代。或者說,董、朱之儒沒有囚禁得太厲害。

比如南北朝五胡亂華後建起來的隋唐。

唐朝這個開放的、奔放的朝代,假如依照儒家的道理,完全可以說是胡來了。

李世民的嬪妃武則天,嫁給了他兒子李治,這不是喪盡廉恥的亂倫嗎?唐朝有3000個老外在中國做官,波斯王子直接留下來不回去了,儒家的華夷之辯又在哪呢?

因為李唐根本就不把儒家太當回事。

李世民的親媽是鮮卑族的。鮮卑屬於胡人,也沒那麼開化,女子婚前同居、離婚、改嫁都是稀鬆平常的。單于死了,老婆就被繼位者繼承了,都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

奔放的大唐,世人歌頌不已的大唐,其實是一個有蠻荒之力的野性朝代。所以安祿山那樣的胡人還能位高權重。

董仲舒、朱熹的儒家理論高峰形成於宋代,社會實踐高峰在明代。

可是宋朝呢,幾乎是最懦弱的一個朝代。國土面積最小,跟周邊國家打了很多仗。最威風最牛逼的一次,是跟遼國打平了,簽了個和平協議,然後每年送給遼國大量白銀。

南宋呢?不必說,就剩下半壁江山,還在那西湖歌舞幾時休,只把杭州當汴州。

哪有一個堂堂大國的胸襟、氣象?

就這麼憋屈,窩囊。

等到朱熹理論發展的登峰造極的明代呢?是三千年中國最沉悶、抑鬱、壓抑的朝代。整個社會像黑沉沉的烏雲天,從上到下,優秀的人才在大明都不得善終,販夫走卒也沒有出路。

萬馬齊喑究可哀。

除了做一個倫理道德巨人的奴隸和幫凶之外,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到了這個時候,其實在制度層面已經走不下去了。整個帝國找不到一條出路。

這絕對不是真正的儒家。

也絕對不是孔子那愛人的、溫暖人心的精神,絕對不是那有濟世情懷的偉人理想。

假如從這裡找,是找不到文化自信的。

儒家的核心精神,斷不是那些神神叨叨的神權、君權、父權、夫權的八股文。

真正的儒家精神,在先秦。

諸子有情

正是寫於戰國時期的《大學》,才凝聚了代表儒家心性的浩然正氣。

這種精神也是中華不論富貴貧賤、不論苦難淪陷,卻一直永不亡國滅種的根本原因所在。

它們豐沛於天地之間,使人振奮,使人不自甘墮落,不沉淪於成敗得失之際。

怎麼又會成為壓制人心靈的東西呢?

這是它們被神棍了,商品化了,污辱了。

這就好比說佛、禪宗是很好的,可以照亮人心靈,使人明心見性。但如果把它變成一個巍峨的大殿,變成一個旅遊景點,變成燒柱香一百元,頭炷香一千元、一萬元,變成一個什麼開過光的東西暴賣,那還是佛嗎?

佛,本來在你我心中的。

它怎麼會跑到門票300元的旅遊景點裡、在網店說是開過光的高價串珠里呢?

那不是佛,是商業,俗稱以佛之名做生意。就是他們念念叨叨的文化搭台、經濟唱戲。

一個明心見性的東西,叫拿去唱戲了。

這也沒什麼不好,挺好的。

但不要以為這個時候,還能在一張張利潤報表裡、資產損益表裡看見佛的光芒。

你要發財,他也要發財,兩人還是競爭對手,這不是叫釋迦摩尼為難嗎,人家放著一個好好的王子不做,跑到菩提樹下苦修,卻是為了去保佑你發財的嗎?

董仲舒、朱熹的儒教,就是這樣的寺廟。

三綱五常滅人慾,就是這樣的開光串珠。

所以,尋找未受後世神棍污染的先祖信仰,才能找到我們真正的文化自信,找到那些遠去的心靈的黎明之光。

他們在先秦。

他們是孔子、墨子、管子、鬼谷子、孟子、荀子、韓非子、老子、莊子……他們是諸子師徒,是百家爭鳴。

那先秦的孔子、而絕非漢以後的儒家,也只是諸子百家的其中之一。

中華文明奔騰,又豈止一個孔子學院?

但凡桎梏人心的東西,都不會催生出一個活潑自由的、胸襟開闊的、奔放的大國氣象。

他本將心向明月,奈何你卻闖紅燈。

諸子有情,還是不要再辜負他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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