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龍》| 文藝李安關於愛恨情仇的武俠夢

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即將於11月11日上映。但爆出來的第一輪影評認為影片水準並不高，比如爛番茄新鮮度就只給了17%，簡直比DC宇宙電影還慘...

鳥哥今天要說的並不是《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而是李安第一次拿到奧斯卡最佳導演獎提名的作品《卧虎藏龍》。

雖然沒有拿到奧斯卡小金人，但李安卻憑藉這部作品拿到了金球獎最佳導演獎，一舉奠定自己在世界影壇的地位——雖然在之前他早就憑藉《理智與情感》拿到了金球獎最佳導演獎提名。

鳥哥記得當時很多國人對《卧虎藏龍》嗤之以鼻，覺得這電影實在不咋地，尤其是武打太假、花里胡哨（看到《卧虎藏龍》就喊爛片的人，你趕緊繞道走開吧）。但影片在國內主流評分網站上的分數還算不錯。

豆瓣評分7.8，好於89%的武俠片：

貓眼評分8.3：

時光網評分7.5，音樂、畫面、導演都是高分，故事的分數略弱：

（其實《卧虎藏龍》的故事很贊啊，美國奧斯卡獎以及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獎都給了最佳改編劇本提名）

相比國人的評分，西方人對於《卧虎藏龍》簡直是膜拜的態度。

IMDb7.9分，看起來還正常是吧？看下面Metascore，那可是93的高分啊！

隨便來個參考：《教父》的 Metascore滿分100，無數影迷膜拜的《肖申克的救贖》Metascore 80分。

相比對《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毫不留情，爛番茄簡直把《卧虎藏龍》捧上天，給出了97%的超高新鮮度以及86%的觀眾滿意度。

《卧虎藏龍》當年在國內外拿獎拿到手軟，這還不算那些提名。它所獲獎項包括：

第20屆香港金像獎最佳影片獎、最佳導演獎（李安）、最佳女配角獎（鄭佩佩）、最佳攝影獎（鮑德熹）、最佳電影配樂獎（譚盾）、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獎（譚盾&李玟）、最佳聲音設計獎（Eugene Gearty）、最佳動作指導獎（袁和平）。

第37屆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影片獎、最佳剪輯獎（Tim Squyres）、最佳音效獎（Eugene Gearty）、最佳視覺效果獎（Rob Hodgson，Leo Lo）、最佳動作指導獎（袁和平）。

第73屆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獎（奧斯卡獎）最佳外語片獎、最佳藝術指導獎（葉錦添）、最佳攝影獎（鮑德熹）、最佳配樂獎（譚盾）。

第58屆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獎、最佳導演獎（李安）。

第54屆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獎最佳非英語片獎、大衛.林恩最佳導演獎（李安）、最佳服裝設計獎（葉錦添）、安東尼.阿斯奎斯最佳電影音樂獎（譚盾）。

它甚至是奧斯卡歷史上唯一一部入圍最佳影片角逐的功夫電影——雖然「功夫電影」四個字對它而言實在太過狹隘。

總之，《卧虎藏龍》這部武俠電影 不僅在華語電影世界裡豎起一座高峰，更在世界影史上留下了獨一無二的印跡。之後有無數中國導演和電影試圖超越這部作品卻始終不能。

《卧虎藏龍》顛覆了我們對武俠片的固有印象，以細膩如絲的手法描繪出江湖上的愛恨情仇。如果張藝謀的《英雄》是濃墨重彩的水彩畫，那麼《卧虎藏龍》就是清新淡雅的水墨畫，寥寥幾筆就勾勒出意境悠遠的武俠江湖。

用色彩暗示故事的《英雄》

這寥寥幾筆，靠的是葉錦添的藝術美學，靠的是鮑德熹的唯美鏡頭，靠的是袁和平所設計的違反物理定律的飄逸靈動的武打動作。與同類武俠電影相比，《卧虎藏龍》有些另類，與其說它是一部處處透露出中華傳統為人文氣息的武俠片，不如說它是一部以武俠為元素的文藝片。比如李慕白與玉嬌龍的竹林一戰，這場早已成為影史經典的場景，創意、鏡頭、色彩、配樂……無一處不精緻，無一處不唯美，無一處不令人拍案叫絕，其武打固然令人讚歎主創想像力之豐富，但其精髓卻是於武打中所呈現的文藝內核。

雖然彩色，但《卧虎藏龍》的意境更似水墨山水

影片改編自王度廬《鶴鐵五部》中的第四部《卧虎藏龍》。李安在閱讀原著之後就一直想把它拍成電影，因為他認為王度廬的作品以傳統手法講述了一個非常寫實的悲劇故事，既沒有嘩眾取寵也沒有離經叛道，而且對女主角的設計尤其顛覆，完全不同於傳統的武俠題材。

在原著中，第一主角是玉嬌龍。《卧虎藏龍》這一名稱便暗藏了玉嬌龍和羅小虎兩位角色。

但在電影中，李安抬高了李慕白和俞秀蓮的位置，將《鶴鐵五部》中講述李慕白與俞秀蓮的愛情故事融入進來，通過李慕白、俞秀蓮、玉嬌龍和羅小虎四位角色來講述一個有關傳統與叛逆、慾望與剋制、愛與恨、情與仇的故事。

這也使得《卧虎藏龍》成為一部在角色設計和劇作構造上獨具匠心的作品：它是一部擁有小情節故事特點的大情節電影。

李慕白（周潤髮飾）

武當派門人，半退休狀態，按貝勒爺的話說，「當今天下論劍法論武德，只有慕白配使用這把劍」，堪稱天下第一大俠，那一句「在下李慕白，青冥劍是我的劍」，真當氣宇軒昂、大俠氣度值爆表。

在影片伊始，李慕白因提前出關而下山。他提前出關的原因是閉關無法達到得道的目的，因為心中還有事放不下。他心中放不下的事既傳統又叛逆，他雖有慾望卻始終克制著自己。

首先，他萌生出退出江湖的念頭。雖然懷有「不報師仇就不能退出江湖」的傳統觀念，但他既然決意把青冥劍送給貝勒爺，就意味著他內心中萌生了「師仇未報但我就是要隱退」的叛逆想法。

其次便是他與俞秀蓮的感情。出於對孟思昭和那一紙婚約的尊重，李慕白和俞秀蓮即便相愛但始終沒有捅破那層紙，只能經歷類似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

但李慕白在此時又試圖突破傳統的枷鎖、希望能向俞秀蓮表露真心。他一直渴望與俞秀蓮的愛情，卻自始至終克制著自己。

可見，李慕白在「事業」與「感情」兩方面都經歷著傳統與叛逆、慾望與剋制的折磨。心懷糾葛，自然無法得道了。

俞秀蓮與玉嬌龍則是一對傳統與叛逆、慾望與剋制的典型。

俞秀蓮（楊紫瓊飾）

雄遠鏢局大姐大，少時與孟思昭訂婚，又與李慕白有情感上的羈絆，後來孟思昭為救李慕白而死，即便如此，仍然沒有和李慕白縷清兩人間的感情。

俞秀蓮因傳統而剋制，她明知道李慕白對她的真情，她也對李慕白有愛意，卻因為孟思昭和一紙婚約，遲遲無法有情人終成眷屬。

而思想傳統的她往往克制住內心的慾望，被傳統的三從四德所禁錮，只能被動地等著李慕白邁出那關鍵的一步。

儘管是個名揚天下的鏢局女大俠，按理說完全可以我行我素，但俞秀蓮實在是被傳統觀念束縛得有些厲害。

玉嬌龍（章子怡飾）

九門提督的女兒，名副其實的官二代，這種身份本來就是一個矛盾體。一方面，她受封建禮教約束，尤其感情方面，必須聽從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另一方面，她又要什麼有什麼，不愁吃穿，更不愁缺金銀錢財缺下人伺候。她既要遵守傳統又可以在一定範圍內追逐慾望。

雖然玉嬌龍在某些方面也確實遵守傳統，比如她從小經受封建官宦家庭各種禮教的洗禮、知道殺官差是絕對不可犯下的錯誤（得知碧眼狐狸殺的是陝甘捕頭蔡九之後就非常吃驚），但她偏偏要跳出這個範圍。

她叛逆，她直面自己的慾望，她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自己喜歡的，說什麼也必須追求到，這一點在她於新疆狂追羅小虎只為奪回自己心愛的梳子這場戲中已展現得淋漓盡致。

她在府上是一位乖巧的小姐，但內心深處，她是一個渴望擺脫世俗枷鎖、追求自由生活的少女。

她深愛羅小虎、不願出嫁給魯君佩，於是當羅小虎前來搶親時，毅然盜走青冥劍，遠走高飛。她渴望江湖自由自在的生活，卻無視江湖規矩，仗著一柄青冥劍便橫行江湖。到了最後，她竟然縱身躍下武當山，又令人大跌眼鏡。

在原著中，玉嬌龍有著「侯門之女不能委身盜匪」的封建門第觀念，但在影片中，玉嬌龍是個敢愛敢恨的性情中人、願為羅小虎而浪跡江湖、仗劍天涯，同時也讓觀眾對她又愛又恨。

羅小虎（張震飾）

相比上述三位人物，羅小虎在影片中的分量略顯不足，但與玉嬌龍一樣，他也是個敢愛敢恨的性情中人。

在新疆，身為盜匪之首的他敢於與「官二代」玉嬌龍相愛而無法自拔；到了京城，毫無背景的他又為了玉嬌龍而單槍匹馬大肆鬧婚，實在是有些無法無天。

但羅小虎又有傳統的門第觀念。無論是否站在玉嬌龍的角度考慮，羅小虎認為自己身為盜匪便無法迎娶玉嬌龍，因此決心干出一番大事業讓玉嬌龍的父母瞧得起自己、把女兒下嫁給他。

這個想法很天真，但仍然顯露出羅小虎的傳統一面：即便身為自由自在的盜匪，他仍然相信「門當戶對」這四個字。

四位各懷心事、內心掙扎的主角構成了多重主人公的故事元素，卻因為一件器物和一個人而聯繫在了一起、組成了一個大情節故事。

這件器物是青冥劍。

劍上玄紋帥炸了有木有

心神不寧而無法入定的李慕白交出青冥劍、意欲退出江湖。

一直寄希望於李慕白對自己表白的俞秀蓮送劍給貝勒爺，卻遭遇盜劍事件。

生活在封建枷鎖下、懷揣著江湖夢的玉嬌龍在得知武當玄牝劍法需用青冥劍之後，當夜盜劍，並與俞秀蓮交手（而且對玉嬌龍而言，青冥劍同時代表了她的江湖夢）。

羅小虎潛入京城，見俞秀蓮和玉嬌龍大打出手，暗中掩護玉嬌龍逃脫。一把劍，四個人，完美串聯。

這個人是碧眼狐狸（鄭佩佩飾）。

李慕白在影片伊始所稱的仇人便是碧眼狐狸。李慕白欲殺碧眼狐狸為師父江南鶴報仇，而玉嬌龍竟然是碧眼狐狸的徒弟。

於是，一段愛恨情仇就此展開。

論愛，當屬玉嬌龍與羅小虎突破門第禁錮的「跨階級」戀愛。

論恨，當屬碧眼狐狸對玉嬌龍偷學秘籍而不做聲的師徒之恨。

論情，當屬李慕白與俞秀蓮之間明明很深厚卻無人敢說出口的男女之情。

論仇，當屬李慕白與碧眼狐狸之間不共戴天的殺（師）父之仇。

而在一番番對於傳統與叛逆、慾望與剋制的內心鬥爭中，在這段錯綜複雜的愛恨情仇中，四位角色均發生了改變。

李慕白在影片第一幕中的目標很明確：（1）退出江湖，（2）解決與俞秀蓮的感情問題，（3）得道。而且，影片在此時已經暗示：李慕白會遇到殺死師父的仇人並報仇。

但進入第二幕，在遇到玉嬌龍之後，李慕白的心思起了變化。當影片過半時，他的真實目標呈現在我們面前：殺碧眼狐狸為師父報仇，收玉嬌龍為徒。為了第二個目標，他不僅威脅玉嬌龍「不拜師就沒有青冥劍」，甚至願意為了玉嬌龍而打破武當派的門規去收一個女弟子。其目標之堅定，可見一斑。

但在這樣一個悲催的故事中，李慕白的心愿始終未了：雖然手刃碧眼狐狸，但自己也中毒身亡，傳授玉嬌龍玄牝劍法也成了落空的願望。

但他至少有一個願望達成了：他在臨死前終於衝破傳統觀念的枷鎖、向俞秀蓮表露了愛意，他甚至後悔沒能早點與俞秀蓮結成伴侶、以至於浪費了一生。

隨著故事的進行，李慕白終於擺脫了傳統的束縛，大膽追求內心的慾望。

玉嬌龍的目標在一開始相對簡單：不想被包辦婚姻，想闖蕩江湖。

而她與羅小虎的感情故事此時還未出現，李安把這段故事安排到了第二幕中作為一個次情節出現——這也是為什麼羅小虎的地位不及其他三位的原因，他只是第二幕次情節的男主角而已，沒有對全部三幕起到推動作用。

但隨著故事的進行，玉嬌龍發生了改變。尤其當目睹碧眼狐狸意欲對自己下毒手而李慕白捨身救她的時候，她竟開始「克制」自己。

若是以往的玉嬌龍，在第三幕中大可以奪走青冥劍並一走了之，但她沒有。她留了下來，想救李慕白性命。若是以往的玉嬌龍，在武當山與羅小虎重逢後便可開始兩人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但她沒有。她讓羅小虎許了個願望，然後縱身跳下山崖。

那個在影片片頭任性單純、敢愛敢恨的玉嬌龍在片尾時已經不見了，她原本毫無顧忌地追求內心的慾望，但她在片尾卻背上了一個枷鎖，反倒不那麼自由自在了。或許那縱身一躍才能讓她再次解脫、重新擁抱自由。

受制於傳統思想的束縛，俞秀蓮的目標非常單一：平平靜靜地與李慕白生活下去。這一點在李慕白清晨舞劍、與俞秀蓮單獨交談的場景中完全呈現。

但可惜，俞秀蓮所追求的是現實生活中實實在在的平靜，而李慕白追求的是精神層面的平靜，這種落差註定倆人只能以悲劇收場。

竹林深處這一幕是李慕白與俞秀蓮最接近平靜的時刻

從頭到尾，俞秀蓮本人都沒有太多轉變，但她在李慕白死後終於懂得了要直面真心，於是對玉嬌龍說「不論你對此生的決定為何，一定要真誠地對待自己」。

其實，這句話何嘗不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羅小虎的目標是與玉嬌龍的愛戀，很單純很熱烈，但他經歷過一次變化。

在新疆時，他的願望是出人頭地，風風光光地迎娶玉嬌龍。但在發現此路不通後，他的願望變成了簡單的「一起回新疆」。

稱霸新疆的盜匪之首竟懷揣著傳統的門第觀念，直到入了京城之後才真正懂得了放縱一生愛自由。

相比四位主角的內心掙扎，即編劇俗稱的「內在衝突」，影片的外在衝突實在是有些弱。

李慕白所面臨外在衝突來自於碧眼狐狸和玉嬌龍。玉嬌龍的外在衝突來自於父母、碧眼狐狸和李慕白所代表的江湖俠客。但這些外在衝突在角色的內心衝突面前並不具備壓倒性。

拿碧眼狐狸做例子，她的武功完全不是李慕白的對手，她在第二幕中出場甚少，可謂實力不夠又出場不足。但回顧其他武俠電影，主角的對手都是實力非常強勁的一流高手而且戲份很足。因此，碧眼狐狸沒有能力把故事由內在衝突導向外在衝突。而對於李慕白和玉嬌龍而言，他們彼此之間的外在衝突引發了各自內心更激烈的思想鬥爭。

所以，《卧虎藏龍》主要聚焦於四位主角的內心掙扎，而非外在衝突。

多重主人公，更強調內在衝突而非外在衝突，這些都是小情節故事的特點。但李安卻把它們融入到一個大情節故事中，令《卧虎藏龍》兼有大情節故事的結構與格局、又有小情節故事的細膩與精緻。

李安最擅長細膩、充滿文藝氣息的文藝片，同時又從小做著武俠夢。《卧虎藏龍》便是將文藝與武俠絕妙融合的完美作品。中國獨有的武俠故事，再加上鮑德熹的攝影、葉錦添的藝術指導、譚盾的配樂，一場中國風的視聽盛宴，說不上多麼宏大，卻精美得令人陶醉，如石子墜入湖心一般在觀眾內心泛起陣陣漣漪。馬友友演奏的大提琴成為影片配樂當中最重要的聲音。大提琴雖然是西方樂器，卻是所有樂器當中音域最接近人聲、從而最能引起聽眾內心共鳴的樂器。譚盾選擇大提琴或許有這份考慮，而且也讓馬友友在演奏中融入了一些獨特技法以展現東方色彩。

在《卧虎藏龍》中，李安用武俠片的外殼講述了一個人文氣息濃郁、發生在不同身份不同階層之間的愛恨情仇的故事。用李安自己的話說，《卧虎藏龍》講述了一個中國夢，一個或許從來不曾存在的中國夢（a dream of China that probably never existed）。 回顧《卧虎藏龍》，似乎正如一場吐露出中國傳統文化濃郁芬芳的水墨夢境，真實得觸手可碰卻又深邃得遙不可及。

鳥哥說 Cage Presents 系頭條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