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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詞》 第十八章

(臨時存個檔)

十八 (上)

顧嘉音從未想到,自己和小林正毅這個日本特務的第一次交鋒,竟然是以對方一句噓寒問暖開場的。那時診斷室不知被誰拉上了窗帘,嘉音站在臨門的昏暗中,身體在寒氣中細細發抖。小林打量他的穿戴,手扶著軍刀,以平常人拉家常的口氣說:「這麼冷的天,怎麼不穿件外套呢?」

他並不知道這句話喚起了對方怎樣的記憶。嘉音的眉尖蹙了起來:「……送人了。」

「我倒可以送你一件,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穿。」

「有什麼不敢?」

「賈君——」小林朝門外喊:「去車裡,把我的斗篷取來。」

他向前一步,在很近的位置正對著嘉音。和幾個月前一樣,他還是那副禮貌又淡漠的神情,但因為穿著軍裝,看起來比那時更陰冷,也更咄咄逼人:「顧大夫,實際上我們是見過面的。你還記得么?」

「不就是換了身衣服么?這還是認得出的。」嘉音的手已經不那麼抖了,但鼻尖上凍紅的一片卻沒有退去。這讓他看上去有些凄惶。

「你不穿外套這幅樣子,我倒真有點認不出來了。」小林笑著說,注視著他:「這麼冷的天,你把衣服給了誰呢?」

嘉音的臉上再一次閃過了暗淡,就像流雲掠過晴空投向地面的陰影。他沉默了一下,才說:「……我妹妹。」

「妹妹?我只知道你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卻從沒聽說你有妹妹。」

「你們做特務的,總要把人查個底朝天,好顯得自己高人一等么?」

「我不需要依靠這個來顯示什麼。我只是覺得有趣,同時也覺得親切,因為我是真有個妹妹。說起來,她同你還有點緣分——她剛念完專科學校,在長崎醫學院的附屬醫院做護士。」

嘉音聽見「長崎醫學院」,目光就微微鬆動了。然而他的語氣仍舊是冷淡的:「談不上緣分——我畢業很久了。」

「昭和七年(1932),我沒有記錯吧?若是晚幾年,她一定會知道你——畢竟考得上我們日本醫學院的中國人是很少的。」

「少嗎?我的中國同事,有幾個不是留美的高材生?」

「那我倒是有些好奇了,」小林觀察著他的神情:「你在這裡是什麼感受?我是說,你一個留日的,在這樣一家美國醫院,身邊都是從美國回來的同事。他們把你當作自己人么?」

嘉音眉頭一皺:「各人憑醫術吃飯,什麼自己人不自己人的。」但他心裡又實在知道他的意思。

「這個問題並不是憑空問出來的。聽你的朋友說——」

「賈彥和?我跟他不算朋友。」

小林朝門口看了一眼:「賈君聽見這話會很難過的。他在我面前可沒少誇獎你。」

「他會誇獎我?」

「他當然會。他說你年輕有為,在長崎就很優秀,手術做得漂亮,中途轉了內科,也是一學就通,回國進了大醫院,沒幾年就在醫界有了名氣。」他忽然盯住嘉音的眼睛:「我不明白的是,像你這麼有能力的人,為什麼要放棄外科而轉做內科呢?這和你所處的環境有關么?」

顧嘉音好像很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抬頭四顧,看見窗帘緊閉著,便走過去,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怎麼拉上了?」

「抱歉,」小林解釋說:「是我讓人拉上的。外面光線太強,我覺得很不舒服。」

嘉音回頭看了看他,將窗帘拉開一條縫,之後便沒有再繼續。一條金色光帶穿透縫隙投進屋內,小林不由自主眯了眯眼睛。醫生端詳他的神情:「你這是偏頭疼吧?——聽說你正在建醫院,不如讓他們先接待一下你。」

小林聽出他的話鋒,倒沒有生氣,微微側過身子,叫眼睛好受一些。這時彥和正捧著斗篷進來,小林便擺擺手,示意他幫嘉音披在身上。

彥和奉命而行,完了將醫生上下打量一番,眉毛忽然輕微地挑了一下。小林察覺了,問他: 「怎麼了?」

彥和連忙垂下頭說:「沒事,沒事,兩位慢慢聊。」一邊退出了門。

小林便將目光投向穿好了斗篷的顧嘉音。他一下子明白了彥和那眉毛一挑的意思。——這個中國醫生,和他一樣是高高的個子,有筆直的背和整齊的短髮,現在又套上一身暗黃色的軍用斗篷,要是再把自己的軍帽給他,他這一身的氣韻,就真有點他小林正毅的影子了。甚至眼神。雖然醫生沒有那種錐子一樣的目光,但仔細看向那雙眼睛,會發現一種特別的勁,示意他和他小林一樣不是個弱勢的人。這讓小林感到有趣,不知道兩人這氣質神情的共通,是說明自己並不像一個典型的武人,還是說明對方骨子裡不是一個文弱書生。但無論如何,他確信自己能把握這個人了。

「怎麼樣,」他開口問:「還合身吧?」

「能禦寒就行。」

「哪怕是敵方的軍裝?」

「我不會跟衣服過不去。」

小林笑了:「顧大夫,我很喜歡你這樣的態度。這麼一來,事情就好辦多了。聽你剛才的話,應該已經知道我的來意了。為清楚起見,我還是重複一遍吧。——我正在幫助中國人建立自治政府,目前還有一些職位空缺,比如慈善醫院就缺少一位外科醫生。所以我來找你,希望你為我的醫院工作。」

「你們日本人那麼厲害,卻找不到一個醫生?」

「我要中國醫生。」

「為什麼?」

「你應該知道為什麼。」

「你也應該知道我會怎麼答覆。」

「我只知道你是在我們日本留過學的,是聰明人。聰明人不會拒絕我。」

「是么?」嘉音的嘴角冷淡地鉤了一下:「那你是看錯人了。你要的聰明人在門外邊呢。」

小林知道他之所指,淡淡一笑,說:「賈君的確是聰明人,可惜少了點分量。我建立這個自治政府,是要中國人在我們的協助下實現自我管理,因而它和它的下設機構,都要由中國人來任職,並且,還是有影響力的中國人。而如今的南京醫界,我找不到比你有影響力的了。」

嘉音說:「我知道你這樣盤算,沒好意思說出來,你卻自己說出來了。那我也就開門見山吧——我不會去的。」

「能允許我問問原因么?為什麼不呢?」

這問題讓嘉音的腦海里一下子蹦跳出很多東西:志遠講述的故事,燒焦的大華戲院,山一樣的推屍車,然後,然後就是那具白色的屍體,在一片焦黑之中,微睜著眼睛,身上蓋著他的大衣……醫生的喉嚨乾澀了:「——因為你們殺人。」

「……我明白了,」小林理解地點了點頭:「我不會為那些殺人的蠢貨辯護。事實上,我也許比你還厭惡他們……可是你想過么,那些西方人,難道他們沒有殺過人?他們從一百多年以前就開始殺中國人了。虐殺、搶劫、強姦、侮辱……日本軍隊干過的事情,他們全都干過,可你在這家美國人的醫院,不也幹得好好的?」

嘉音冷冷地哼了一聲:「你不會自己用眼睛看?就看看現在是誰在殺人,誰在救人。」

「那就看現在吧。」小林冷靜地說:「現在難民擠在又破又冷的安全區,吃稀粥,住窩棚,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幾個西方人身上,可那些人遇到大事又毫無能力,所以慘劇還在繼續。其實從情感上我可以理解你:你看見軍隊入城之後做了些蠢事,而正好有幾個西方人未你們提供避難所,你當然就覺得日本人是魔鬼,而那些人都是救世主了——對了,聽說你也信他們的教,這當然讓你更加親近他們。可是——」

他前進一步,伸出手拉開嘉音身上那件斗篷的衣領,領口裡子上用紅線綉著「小林」兩個字。他指著那兩個字說:「你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日文還是中文么?——事實上,我們之於你們,比那些西方人親近多了。我們的文化、歷史、器具、物用,甚至是我們的情感,全都是融通的。那些西方人不一樣,他們終究和我們隔著半個地球呵。對這些不一樣的人,你都可以只看現在而忽略過去,為什麼對我們日本人就不可以呢?如果你願意看看現在,一定會明白我正在創造和平,在努力讓這裡的人有家可回。」

「回哪兒呢?」嘉音說:「外面還有多少房屋沒被你們燒掉?」

「所以其實是你在糾纏過去啊。這些事情已經發生,誰都無法改變,為什麼還要盯著不放呢?看看未來吧——等自治政府成立了,這座城市終將獲得和平。在滿洲,日本人就不能隨便殺死中國人。」

「隨便殺死中國人?」嘉音幾乎笑了起來:「所以你認為我們配得的,就只是不被隨便殺死?」

「這只是一個底線。不是『人人都說好滿洲』么?我們在那裡建設了工廠、學校、醫院、礦山,那些在土匪軍閥的時代苦不堪言的老百姓,現在全都安居樂業,這正是南京應該效法的榜樣?等自治政府建立起來,軍隊的作用會越來越小。憲兵得到擴充,重新有了警察,各個職能機構開始運轉。那時候,人們會回到自己的家園,中國人和日本人和平共處,無故殺人的事會完全斷絕。你既然反感殺人,你應該做的,難道不正是跟我合作、一起實現和平?」

「你知道你這些話聽起來像什麼嗎?就像有人搶我偷我,捅我刀子,之後卻告訴我他打算送我去醫院,讓我出些錢給他,好招呼人力車。」

小林笑了起來:「你這個比喻不錯,很形象——可是你還能怎麼做呢?我是說,事已至此,最好的做法不就是讓他送你就醫么?如果意氣用事拒絕他,你最終只能死在路邊。這樣不是更加糟糕?」

說著他稍微向前欠了一下身,在一個逼近的距離,他幽深的目光就同醫生迎面相撞了:「看看現實吧,顧大夫。你們的軍隊正在節節敗退,南京已經淪為一座孤島。這裡的和平靠不了別人,只能靠我。而我,我是真心希望恢復秩序,為此我甚至不惜得罪軍隊的人。這一周以來我所盡的努力,你盡可以問問賈君。」

「我只聽說了你們上午在女大做的事。你說的『努力』是指這個么?」

「我知道這件事從情感上很難接受,」小林說:「你的那個軍人朋友就接受不了……不,不用擔心,我早就知道他是士兵。但我不會採取什麼措施。我說了,我是要讓中國人和日本人和平相處的。——回到我們的話題,其實你理智地想一下,就會明白我的做法沒有錯。軍隊短時間內不會從這裡撤走,那些饑渴難耐的士兵需要女人。在力所能及的範圍,我已經做了對中國人最好的選擇——如果不讓那些娼妓重操舊業,受害的就會是良家婦女。這就叫『兩弊相權取其輕』。」

「別給自己立牌坊了,」顧嘉音盯著那雙冷漠的眼睛:「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決定孰重孰輕的?你們的士兵強姦婦女,反要我們獻出婦女來制止強姦?就像你們殺人放火,現在怕自己位子坐不穩當,就用什麼『中國人自治』來遮羞——」

「難道中國人就不會從中受益么?」小林駁詰道:「難道滿洲的鐵路和礦山沒有造福那裡的中國人?使用那些娼妓,難道不會讓女性難民變得安全?——更何況我只是要你來做醫生。你到我的醫院去,不也是給中國人看病么?對你而言,這其中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或者你要開始給我講民族大義了。『中國人不給日本人做事』——普通人都是這種論調。不過你不一樣。你既然是聰明人,就應該用理智來作出判斷。好好想想吧,既然日本能把這個國家變得更好,為什麼不跟我們合作?你們漢人當年不也接受了蒙古人和滿人么?——別皺著眉。我要是說錯了,你就告訴我哪裡錯了。」

是啊,嘉音想,哪裡錯了呢?他聽著這席話,心裡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是不對勁的,可一時間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現在他吃出了這個日本特務的分量,這樣的人,不僅能把荒謬說得像真理一樣動人,還能讓人不知不覺落入他的邏輯,以他所希望的方式思考。對嘉音而言,上午所看見的一切已經足夠衝擊情感,可小林的話卻讓他不屑以單純的情感來面對問題,似乎面對這樣的敵手,不以理智相搏,就算是尚未出手先輸一著了——可是他忘記了,這件事情說到底並不關乎勝敗呀。

小林看清了醫生的猶疑:「顧大夫,我們今後見面的機會還很多,你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再跟我討論。但其實,我說了這麼多,都是一些大話罷了。什麼國家民族、千秋萬代,說到底和你我個人有多大關係呢?你最後作出決定,來或不來,還是取決於這件事情對你自己是什麼影響。」

顧嘉音抬起了頭。「所以我如果不答應,你會怎麼做?殺了我?」

小林搖搖頭:「我不知道賈君是怎麼向你描述我的。他也許告訴過你,我最不喜歡使用的方式就是殺人。」

「那你還有什麼方法威脅我?」

「很多。比如我完全有能力讓你當不了醫生。我甚至可以讓你變成一個廢人,連自食其力都做不到。不過這些方法,不到最後關頭我不會使用。我想先使用聰明人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我會提供你不低於這裡的薪水,給你院長助理的職位,還會派專人保護你的人身安全,你可以回到家裡居住,而不是繼續擠在難民營。並且,我會讓你做外科。」

最後兩個字讓顧嘉音的眼角動了一下,但他有意用一種淡薄的語氣說:「這和做外科有什麼關係?」

「外科才是醫院的支柱,所以之前我才會問你那個問題,只可惜你沒有回答我。那麼現在我再問你一次,你這麼有能力的一個人,為什麼要放棄外科呢?是因為醫院的環境么?」

顧嘉音的眼角又動了一下,忽然尖刻地說:「我聽說現在日本的一切都是由軍人掌握的,我也很好奇,你這樣的聰明人,為什麼不去作戰單位,而要做特務呢?聽說部隊都看不起特務,我想日本也不例外吧?」

小林的臉陡然一沉,手指下意識地捏了捏軍刀。他從小木秀於林,少年時代便要面對來自各方的惡意,這讓他很早便學會控制情緒。但嘉音的話還是在他心上划了一道。自從調來中國,特務身份就成為他的隱痛,他需要軍隊,軍隊卻不把他放在眼裡,攻佔南京之後更囂張至極,一邊我行我素地屠殺和強姦,一邊拒絕將自己的人馬劃撥為輔助憲兵。「搞特務的有什麼資格使喚我們?」——所以此刻,醫生的話的確刺痛了他。但他又立刻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這個顧嘉音,他之所以能夠以這樣的刻薄來刺痛他小林正毅,正因為他自己也被刺痛了。一個瞬間,小林確定自己摸准了醫生的脈搏——他們是會被同樣的東西所刺痛的,能擊中自己的東西,必定也能擊中他。

他眯了眯眼睛,讓語氣恢復固有的淡漠:「我做特務工作不是什麼迫不得已的事情。事實上,這正是能讓我發揮能力的職位,即使它可能被人誤解或者是輕視。可是你不一樣,我並不認為內科能讓你的才能得到施展。其實在賈君告訴我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為什麼你會做這樣的選擇?後來我想了一想,想到中國的情況,我就明白了。你這樣的醫生,當然是不願意在小醫院屈就的。而在中國,最好的醫院都是西方人的。他們怎麼會讓一個中國人來做外科呢?而你,你作為一個中國人,又是留日的,要去西方人的醫院,恐怕只能放棄外科。在鼓樓,你的同事或者是美國人,或者是你所說的『留美的高才生』——你有沒有感到和他們格格不入?哪怕是現在,你不顧安危、留下來拯救難民,你的光芒還要被一個美國人蓋住。如果我沒有記錯,他叫羅伯特威爾遜,對不對?」

嘉音感到心臟在猛烈跳動,雖然表情還保持著平靜。眼前閃過去很多碎片,全都是關於威爾遜大夫的。這個美國人,他身上有太多讓人艷羨的東西,哈佛畢業,醫術超群,總是被巨大的光環圍繞。在一個瞬間,嘉音的心裡湧起一點東西,說不清是什麼,卻梗在那裡讓人難受。可他轉念想,難道威爾遜不值得這些?他做的那一切,難道當不起他的光環?上午來借葯的時候,他看見他大衣袖子剪開了一條口,還順口問:「怎麼破了?」威爾遜說,手術做得太多,右臂腫了,袖子套不進去了……想到這個,嘉音心中的那點梗塞就下去了。他說:「你的策略很聰明,可惜沒有起到作用。你知道你錯在哪兒么?——你就算要挑撥什麼,也不該用威爾遜大夫。」

小林戴著白手套的手輕輕拍了兩下:「真了不起,連你都這麼說,看來他確實是個完人了。其實我無意針對他本人。我所針對的是中國目前這種環境:不管什麼東西,西方的都是最好的,包括醫生在內。剛才我跟你說西方人在一百年前做過什麼,你讓我看現在。那現在怎麼樣呢?美國醫生和中國醫生等級分明,就算在中國醫生中間,留美的好像也要高人一等似的;而面對兩個不認識的醫生,人們總會更加信任美國的那個。這一點我想你比我還要清楚。——所以,不管威爾遜大夫個人如何,他和你同在一個醫院,對你都是不公平的。你並不比他差,可當你和他站在一起,你們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卻早已經決定了。這和他本身如何已經沒有關係。」

他的聲音是很好聽的,但語調就像冰刀一樣寒冷而銳利。他看向顧嘉音的臉,那張臉別向一邊,看不見上面的表情。他於是繼續道:「其實像威爾遜大夫,或者這裡的其他西方人,他們這樣的『聖徒』往往還有一個問題——自己的德行太好,就常常以為別人都應當如此,你達不到他們的程度,就成了罪大惡極。在威爾遜大夫身邊,你有這樣的感覺么?」

嘉音愣了片刻,方說:「這跟你沒有關係。」可他無法否認內心的感覺——他感覺身邊的人都背負著十分沉重的東西,他背不了那麼重,可一看其他人,就覺得是自己出了問題。昨晚他沒有向牧師提到這些,似乎不提,問題就不存在似的。可現在,這終究還是被人提出來了。

「——這的確和我無關,」小林說:「說到底,這都是你自己的事情,而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在我的醫院裡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那裡沒有西方人,你不必活在他們的陰影之下。你會得到你應有的一切,可以按照你自己的心意生活。」

顧嘉音沒有吭聲。起先他厭煩這個日本人,而現在他簡直是憎恨他了。這個人正在一點一點掘開他自己心中最隱秘的暗角。可他一邊憎恨著他,又一邊無法抑制地受著他的話的影響——他感覺到心中正在升起苦毒,可他控制不住。

小林望著顧嘉音沉默的側臉:「說了這麼多,我已經很難想到還有什麼理由能夠讓你拒絕我。你如果為了自己好,應該立刻來我的醫院,這樣不僅能夠繼續治病救人,還能夠得到你應有的東西。或者你是怕替我們辦事被人罵作漢奸?其實你不必擔心,漢奸已經讓賈君這樣的人當了,以後也只會讓臨時政府的頭頭們來當。你一個醫生,人們會對你有多大的苛責呢?——何況我的醫院還是一家慈善醫院。不用怕,不久之後,越來越多的人會來為我們做事,而當所有人都接受了我們的統治,人人都是漢奸,人人也就都不是漢奸了。」

那時太陽正在穿過一小團雲彩,門窗緊閉的辦公室暗了一下,之後又亮堂起來。有道金色的光線從窗帘縫隙中透進來,光影交錯之中有灰塵飛舞。顧嘉音的暗黃色斗篷上面映著那條陽光投下的金線,他低頭看著那道金線,一聲不吭。小林便說:「也許還有這麼一種可能,就是你拒絕我是圖一時痛快,想當一個英雄。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真心替你感到不值得。我說過我想用聰明人的方式解決問題,但如何你選擇了愚蠢的結果,我也只能選擇對待愚人的方法。更重要的是,我絕不會讓你的犧牲轟轟烈烈。我會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也許有一天你消失了,你周圍的人卻連你為什麼消失都不知道。這樣一來,你的犧牲還有什麼意義?人民都是現實的,也是很健忘的。那些在守城時死去的軍人,一周之後還有多少人記得呢?人們只是需要一個穩定的生活。別看他們現在恨我們,以後,當他們發現日本能夠給與他們這樣的生活,他們就不會再反抗了。隨著城市走向和平,他們會自己從安全區里走出來,再慢慢融入新的社會之中。也許就在你獨自承受代價的時候,他們已經在我們的治理之下歌舞昇平。你的犧牲什麼都改變不了,只能改變你自己的命運。」

他看著顧嘉音,對方的沉寂使他確信這次交鋒是自己贏了。他於是冷漠地一笑,用那種彬彬有禮卻又毫無情感的聲音說:「你既然不跟這身衣服過不去,當然也就不會跟一個職位過不去,對不對?現在你所需要的,只是克服情感上的障礙。我可以給你時間。自治政府會在1月1日成立,31號之前我會再來找你。到那個時候,我需要聽到你的答案。」

說完,他伸出帶著白手套的手整了整軍帽,又在顧嘉音披著斗篷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拍,用日語說:「那麼,顧大夫,我們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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