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書:吉田修一和他的「都市小說」
04-14
我很愛城市,特別是搬到了美國的郊區以後。我渴望有與人擦肩而過的生活,每天早上下樓買早點,搭地鐵,轉公車,上下班;跟誰也不用說話,卻又被人聲包圍;不用注視誰,也不被人注視;跟誰也不打招呼,但可以不加掩蓋的哭,不會有人好奇,投來奇怪的目光,都心知肚明,不加職責,擦肩而過。
這是吉田修一所描述的世界。他的城市裡,有用貞操帶綁住自己小弟弟的建築工人,有把自己的城市幻想成里斯本的白領女性,有從事「夜間生活」的少年,有扮演殺人犯的室友……都是我們身邊的人。這些日常的人,生活,日常的性,和暴力,和都市的多元和多種可能性交織在一起,成為很多次化學變化的開始。而作為活動的主體,吉田修一的主人公們,無論有怎樣的怪癖,也無法避免他們被都市生活消解的命運。《同棲生活》里,最後出場的白領青年是夜間偷襲女性的慣犯,但故事的轉折並不在於這個真相的揭露,而在於他發現所有的室友原來早就知道了這個「真相」,卻從來沒有人說出來,過著什麼也沒有發生的同棲生活。他說:「。。。都無視於我的存在,兀自歡笑。還未經裁判,也未獲原諒,我仍被迫歸零地站在入口。看來他們好像已經完全替代了我,悵悔、反省、謝罪過了。他們奪取了我的一切,甚至連辯解、悵悔、謝罪的權利也不給我。。。」
「歸零」是一種非常獨特的都市體驗,而吉田修一描寫這種體驗特別得心應手。除了《橫道世之介》,你大概不會記得吉田修一小說里的任何一個人的名字。並不是吉田修一刻畫人物的功力有限,而是都市生活的結構決定了這樣必然的遺忘。家庭和單一的經濟體不再構成都市人生活的全部,人的身份不再由單一的姓名決定,而是由各種各樣的代碼構成,可以是你的工作編號,性別,年齡,網名,以及各種意味不明的nickname。吉田修一處理這種都市生活中個人身份的多元性和複雜性,不再著力刻畫一個具有歷史感的人,而是著力刻畫這個人的當下,此時此刻的決定和心理變化,由許多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小動作和情境的細節構成。也就是說,小說中的「我」是一個怎樣的人,不再由我的過去決定,那些前生的羈絆潛意識的操縱失去了能指。「我」是怎樣的,決定於我此時此刻的情感表達和行動力,而此時此刻所做出的決定的意義,又只能在之後發生的事情中展現出來。讀者不是被帶回到一個單一的過去,而是被引向一個未知的將來。答案在下一刻產生。這樣的一個都市人,是處在一個隨時隨地被「清零」的過程中,所以伊原直輝找不到可以悵悔和謝罪的地方,告解還沒發出來,就已經飄散在眾人的嬉笑聲中。吉田修一的小說,是真正的都市小說,脫去了沉甸甸的歷史和宿命感,主人公變得微不足道,個體的命運也被淡化,看似平淡的都市生活下面暗涌的慾望、激情和張力通過輕描淡寫的描述日常而被表現出來,再也沒有「只因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那樣的羈絆之愛,有的只是一閃而過的懷念、莫名其妙的慾望、一鼓作氣的勇氣還有某種既來之則安之不知道怎麼就開始然後就結束了的戀情。
除了《長崎亂樂坂》是向自己曾經的小鎮生活致敬以外,吉田修一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東京都市圈及周邊。而吉田自己是以一位外來者的身份進入東京,高中以後才搬到東京生活。所以吉田的故事裡總會有那麼一兩位從長崎進城的少年,最出名的當然是以這位少年為主人公的《橫道世之介》。雖然是這樣的編排,似乎要描述外鄉和都市的張力,但其實又沒有,除了第一章有一些以都市為他者的描寫,但主人公很快就融入了都市生活,開始以都市人的視角注視都市人的生活。即便是《7月24日大道》,故事的發生是在東京圈外圍的一個海港小鎮,城市也絕不是作為一個他者存在。除了主人公把小鎮想像成葡萄牙的里斯本,其他的人也都如同生活在別處般的待在小鎮上。在城市裡人物和周遭的那種自在的、一方可以涵蓋一方的融合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突兀的人物、或是突兀的景象,讓人總有種哪裡出錯了的感覺。故事的最後還是要回歸城市,小百合搭上開往東京的列車。吉田修一的小說里這種強烈的都市感是吸引我的原因。其一,在一年有六個月都是冬天的地方,快四月了,還聽著窗外的雪撲哧撲哧的下,讀吉田修一的書是一件愉快的事,春天和都市一樣離我太遙遠了。其二,吉田修一小說里的都市感是在當代中國小說里很難讀到的。不知道是不是和中國城市化的規模和長短有關係,抑或是寫作者自身缺少足夠描寫都市的「語言」?總覺得那種對人生和命運的執著、對歷史和變遷的追問、在異化感催化下產生的魔幻、懸疑、和符號化都不適合這種都市寫作。不是故事不好看,而是城市的脈動不在那裡,不是顯得太過刻意,就是太過華麗,大概是因為它們本來是被消解的對象,卻被作為中心事件來處理了,總會有種會錯佳人意的尷尬。題圖:攝於2014年雨中新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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