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的獨角獸
密爾沃基是一片僻壤中的小城,城中心只有疏疏幾條主幹道,綴著些許店鋪。我回家時節日季剛剛過去,門牆上的張燈結綵還沒有拆下來,街上卻人煙寥寥。
一個多雨的下午,我和媽媽驅車出門,去逛一家古董店。我們出門時雨已經停了。天仍是鐵灰色的,暮氣混染,車輪碾過水窪,將水珠濺到無人的磚行道上,盪起一點靜謐的迴響。
媽媽愛逛古董店。波士頓的寓所東面有一爿販舊物的店鋪,兩年間簡直被她逛成了自家後院。美國的古董店與傳統的古玩店尚有分別,與二手店反倒更相似,不過多了一點古香。這種古董店多由猶太老人經營。幾個老太太坐在櫃檯前,有的捧著書看,有的打著毛衣,手中鉤針飛快,有的只是圍坐聊天。客人進來,也不怎麼殷勤招呼,似乎生意是副業,消遣才是正事。在這種古董店裡幾乎不可能淘到價值連城的寶貝,也難有一擲千金的機會。櫃檯上陳列的多是帶歷史感的家常器物,如斑駁的黑白照片,紙面上泛著彩色的磷光;如尚未開蓋的三十年前的可口可樂,商標都快蝕沒了,液體看上去卻完好,不過也恐怕沒有人敢去喝一盅。
我和媽媽一個貨架一個貨架地看過去。我走馬觀花,把古董鋪當博物館看,只左右浮光掠影地掃幾眼就要往前走。媽媽看得仔細,每個瓶瓶罐罐都不放過,看到形狀流麗的青花瓷瓶還要翻過來看看瓶底,猜猜產地。她老人家既然興緻高漲,我只好耐著性子,壓住腳步,跟在她身後。沉下心後,倒真發現了不少怪誕有趣的玩意兒。
一個竹筐中堆滿了泛黃的情人節賀卡,最久遠的來自半個世紀之前,或大開大合,或工整秀麗的鋼筆字褪成灰色,向已不可辨認的愛人們致意。據說我們今天看到的星星是來自百萬年前的一個投影。我翻檢著這些信箋,指尖沾滿灰塵,就像在讀一副死去的星圖。通信的男女們或已不在人世,或已垂垂老矣,但活在青灰色字跡間的幽靈仍然是明媚皓齒的樣子。
我愛引用艾科《玫瑰的名字》中的話,我們不知道過去的玫瑰是什麼樣子的了,今人唯一知道的是玫瑰的名字,和它的一點幽遠的余香。
我們看到了一整個貨架的偶人,睫毛仍然卷翹,身上所著綢衣仍然艷麗,玻璃眼球仍然明亮。
我們看到了兩台裹著皮革的打字機,鍵盤仍能發出清脆的「噠噠」聲。打字機後是一大疊狐裘與毛氅,刷洗得很乾凈,樣式極古典。不知怎的,我想到了《大宅門》中白景琦去當鋪當大衣的那一幕,掌柜的在賬簿上勾勾畫畫,一邊吆喝著:「蟲吃鼠咬,光板沒毛,破面爛襖一件兒!」最後那個兒化音驕傲地揚起來,把白老七的肺都快氣炸了。古董店裡的毛皮大衣卻都煥然如新。
媽媽看中了一隻迷你小碗,掛在一個鐵絲圈成的碗架上,比拇指大不了多少,如果真往裡灌水盛飯,估計能放大半個米粒兒,或是恰好給螞蟻洗個澡那麼多的水。
那天,我和媽媽從店裡搜集了二十多對式樣別緻的耳環。我最愛的是一對獨角獸狀的琺琅彩耳墜,花色繁複,色塊間嵌著金絲,釉彩下依稀可見細微的筆觸。櫃員漫不經心地將購物筐扣在櫃檯上,將耳環點出來。清點完畢,那對獨角獸耳環卻少了一隻。我追溯之前的路線回貨架間找,櫃員和媽媽在門口找,好一陣折騰,才發現那隻遺失的耳環掛在購物筐的邊框上。
滿載而歸,我和媽媽差點把仍在上班的爸爸給忘記了。他老人家在單位等得飢腸轆轆,望眼欲穿,奈何車被媽媽開跑了。我爸的原話,我和我媽有很多共同處,其中最可恨的一點是我倆都「機德」極差,手機帶在身上跟擺設一樣,打十個電話,能接起來一個就不錯了;手機沒電,也許連著三四天都想不起來充。那天我們正逛在興頭兒上,完全沒聽到爸爸的召喚。
等爸爸出門時,我和媽媽忍不住又清點了一次淘來的貨,將耳環一對對地取出來把玩,又一對對放回去。將耳環收好後,我們開始辨認從樓里走出來的人。理工男們穿得差不多,身型也差不多,連走路的姿勢都大同小異。爸爸在陸續下班的人潮中卻仍然脫穎而出了。百米之外,一個人影向我們發足狂奔,一扭一扭,一邊招手。
到家後,我和媽媽把爸爸拖到一邊,按在地上,強迫他欣賞我們的二十對耳環。我爸是一個對電子產品如數家珍的男人,甚至能從亂麻似的數據線中找到美感,把給手機貼膜當消遣,給他的三個手機分別準備不同的毛茸茸的手機套,但逼他鑒賞耳環項鏈,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我和媽媽又一次將耳環們從棕色紙袋中一隻只地取出來,按對擺好。這麼一清點,卻出問題了。
出問題的仍然是那對獨角獸耳環。我將袋子倒傾過來,卻只尋到一頭形單影隻的獨角獸。
那頭獨角獸孤零零地伏在地毯上,想著它逃逸的夥伴。
我將每一隻口袋都翻了個遍,把車裡找了個底朝天,一無所獲。
當晚,我們路過白天時停泊過的停車場,媽媽見到地上一個閃爍的光點,欣喜若狂,以為是我的獨角獸,就彎腰去撿,被我和爸爸攔住。那原來是一塊硬結在水泥上的紅色口香糖。
我仍然不死心,給古董店打了電話,請他們也在店內幫著尋找,心中卻已不抱多大希望了。
我去車裡搜尋了一遍,媽媽搜尋了一遍,連爸爸也不動聲色地下去找了一趟。
這隻獨角獸將三個人折磨得不輕。
之前寫過一篇文章,說我家人物慾不重,身外之物,說丟也就丟了。那天找獨角獸,一半是父母慣著我,一半則是處於一種遊戲似的心態,希望它能在意料不到處冒出頭來。
我跟爸爸抱怨,這隻獨角獸簡直像《指環王》中的那枚戒指,能腐蝕其主人的心智,還會收縮大小,在恰當的時刻背棄主人,從他們的指頭上滑落。爸爸說,你把它丟了之後,它就變成最好的了。
就在獨角獸已幾乎淡出我們的頭腦時,古董店打來了一個電話,說尋到了。
我和媽媽再次驅車去取,這次倒好,她一到店裡就拔不動腿,又帶了一堆破爛回家。這回,媽媽看上了一疊日本產的宣紙,還向人要了幾滴水,滴在紙面上,觀察暈染的形狀以判斷其適用於畫工筆還是寫大字。
開學回紐約後,我自然對那對刁鑽的獨角獸耳環格外愛重,每天都要帶著出門。星期四的晚上,我感到頭腦有點輕重不均,一摸左耳垂,竟然空空蕩蕩。出逃兩次的獨角獸再次逃逸,終於在紐約繁亂的街道里找到了真正的自由。這次,我終於無處去尋它了。
我在校園裡轉悠,從一個教室奔赴下一個教室,悵然若失,鼻子一酸,兩行淚流下來。那不是因為痛惜耳環。
我想到父母為了愛我,翻箱倒櫃地折騰了兩整天,走路時都低著頭,鑽研地上的每一個反光點,將每一隻口袋倒翻回來,將手伸到車座下方摸索,只為給女兒找回一隻心愛的耳墜。這樣溫柔的愛意,卻因我的不仔細被浪擲了。
我一邊疾走,一邊胡思亂想,想到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取蘊。
我想我愛的人究竟有一天要分離,愛的物本來就從不屬於我,當我化成泥土時,也許會被一件件地剝離下去,出現在古董店的貨架上,和其他被時光遺棄的舊物堆在一起。我想我今日費盡心力去追逐的東西,就像將稻草拋進大海里。我想到我求而不得的人,連青銅器都會在日月流轉中被磨去顏色,為他流的淚水更譬如朝露,一呵氣就能吹散。
《紅樓夢》中的甄士隱解《好了歌》,說「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晚上,我給爸爸打電話,聊到這隻嚮往自由的獨角獸。他正跑著步,一邊接起電話,一邊將跑步機停了下來。
寬慰了我幾句,爸爸在電話那頭笑道:「你媽像只老貓一樣坐在健身房裡,搖著尾巴,無所事事,跟她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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