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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哪裡來?你的家在哪裡?

大致上,陌生人見面都要先探探對方的一小部分「底細」。

初到寧波上學的時候,大家都面孔簇新,剛剛高中畢業的孩子們,見了面都好奇地彼此問:「你是哪裡人?」

幾乎從未見過對這個問題還支支吾吾的人,大家都熱鬧地交換著彼此的信息。國內的說省份城市,海外的說國名地名。我是山東煙台人,她是寧夏銀川人,他是印尼泗水的華人,她是香港元朗人,他是台灣台中人。也有人會說,我是河南人,但我住在北京;或者我是台灣人,但我在上海住。

去了英國讀書,這個問題依舊被不斷地問和被問。起初我只簡單地說,我來自中國。後來有更好奇的人會繼續問:「中國哪個部分?」我於是又答:「中國北方。「他們倘若再問,我會把地圖取出來,指給他們詳細看。

後來在英國境內旅行,去到別的城市。遇到別人,會被問到:「你從哪裡來?」我會說,我從諾丁漢、或是愛丁堡來,但我是中國人。

知道別人的家鄉的確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也因此識到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可是越來越多的,會有這樣的人出現:她是羅馬尼亞人,家卻在西雅圖;她是香港人,卻從小住在溫哥華;他來自德國,卻在蘇格蘭度過人生大部分時光;他是新加坡人,卻在愛丁堡出生長大。

他們來自一個地方,他們的家——或者說他們住的房子,卻在另一個地方,有時遙遠,有時接近。

我最無聊,我是山東煙台人,我的家,或者說我住的房子,就在煙台。

可我母親的一家人卻不是這樣,他們有趣得多。

我的姥爺是山東聊城人,年輕時去東北工作,一待就是二十多年,後來又回到山東,沒有回去老家,卻在煙台安穩駐紮下來。他從聊城來,但他的家,有時候是聊城,有時候是黑龍江雞西,最後變成了煙台。

我的姥姥是山東即墨人,嫁到東北,組建家庭,生兒育女,二十多年後回到本省,卻也沒回家,來到了煙台。她從即墨來,可她的家也是這樣,有時候是即墨,有時候是雞西,現在成了煙台。

我的母親在雞西出生,長到青少年的時候到山東淄博去讀書,後來又在煙台讀書,工作,定居,組建家庭,生我,逐漸安定下來。她從雞西來,她的家,也是變來變去,一會兒是雞西,一會兒是淄博,一會兒又是煙台。

但和他們聊起來,我卻發現,他們來自的地方,和他們的家,好像和我理解得不太一樣。

在外漂泊了許許多多年,他們對自己從哪裡來,都是堅定不移的。可每當說起家的時候,他們口中的「家」,聽起來,總和他們現在所住的房子,有一些距離。姥爺、姥姥、母親說起「俺家」,通常是指他們最初來的那個地方:聊城、即墨、雞西;而他們口中的「咱家」——包括了他們的配偶,孩子,甚至是孫子外甥,通常又指向了他們現在住的地方:煙台。

這的確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心想。

姥爺說起「俺家」,提到的都是他沒到東北前的聊城,家裡如何得窮,老人是什麼樣子,有幾個兄弟幾個姊妹;姥姥說起的「俺家」,描述的都是她年少時生活的即墨城,她的父親做什麼樣的生意,她的母親和哥哥弟弟們如何,她過年時穿什麼樣的旗袍、什麼樣的皮鞋,日本人進城時造成怎樣的狼藉和慌亂;母親說到「俺家」,講的全是她在東北的時光,大雪多麼厚,上學坐火車如何,和小玩伴兒們冬天出來吃凍梨、冰棍兒,煤礦里的麵包房做出的麵包怎樣。

臘月末跟著父母去串門兒,今晚走到母親的一個親戚家。我管他叫太姥爺,其實他並不老,今年剛剛退休,只不過輩分大些。

這位太姥爺,曾和姥姥姥爺一樣,一家人在雞西居住,後來又遷到煙台。

到了年底,該是人人都喜歡懷舊。太姥爺給我們倒上茶葉,眯著眼睛笑,人隨著記憶一下子落回從前的日子:

「我記得我那個時候還小,每次一來了拉煤的火車,車上總會滾出幾塊煤來,都落在我家的菜園子里。我就趕快和其他人拿了筐去撿。有時候掉下來的煤把菜都打爛了。夏天的時候,我們種毛嗑(向日葵),那時候我們就拿個障子(籬笆)把毛嗑外麵包一下,怕掉下來的煤把花打了......還有的時候,我們看見裝煤的火車來了,家裡要是正好沒有煤了,我和其他的小孩兒就去爬火車,然後往下扔煤,一人扔下來的那一堆兒,就歸扔的那個人....我家在雞西28年,沒記得家裡買過煤。「

在一旁的母親也聽得眉開眼笑,眼睛發出光彩,又給我解釋怎麼爬火車,當時的火車走得有多慢。父親在一旁聽了,只是笑,但沒見他有別的情緒,畢竟他不熟悉七十年代的東北。我在母親邊上,一會兒張大嘴,一會兒瞪大眼睛,一會兒大笑起來,聽得不亦樂乎。

太姥爺說的「我家」,是在雞西,而不是在他現在居住的煙台。

現在還有一種流行的說法,叫「心安即是家」。這話聽起來也的確是不無道理。仔細想想我自己,出去讀書前,在煙台出生、長大、上學,但報考大學時,我卻一定要離開煙台——我口中的家。少年時的上學經歷,誠然讓我感激,但亦給我造成許多有陰影的回憶。我的心裡,及其渴望出逃,到另外一個新鮮的地方呼吸空氣。在寧波的三年,有歡笑眼淚,我有時邀請同學到我臨時居住的宿舍,也會說成「我家」。在英國時,自己住的小小單人間,我稱它為「我的地方」;但那也誠然是我的一個家,一個我可以關起門來獨處,關起門來哭、笑、犯傻、讀書、聽音樂、心安理得地做自己事情的地方。

甚至,在這樣一個年紀里,我會覺得,外面的「宿舍」、「地方」,比我口中的煙台的家,更讓我心安,因此也許更像家。

這樣看來,我們不能選擇自哪裡來,有時可以選擇往哪裡去,有時恐怕也不能。但家呢,好像是可以決定在哪裡的。它有可能是我們來自的地方,有可能是我們由幼年長大的地方,有可能是有兒時美麗回憶的地方,也有可能是能讓自己自由地呼吸、歡笑、撒眼淚的、讓我們心安的地方。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以四海為家。

可我也不知道,待我年紀再長,如今身邊的幼兒們都變成成年人的時候,我再與別人說起,雖會對自己從哪裡來格外堅定,不過我口中的家,會是哪一個?

哦,對!「我們的家不在這裡,乃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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