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9日 重讀陸機《與弟清河雲詩》

這首當年因為佶屈聱牙讓我看到幾乎懷疑人生的詩,今天讀到其中某些片段居然有點想哭。

王師乘運,席捲江湘。雖備官守,守(位)從武臣。

守局下列,譬彼飛塵。洪波電擊,與眾同泯(湮)。

顛跋(踣)西夏,收跡舊京。

這一段戰爭場面的描寫過於氣勢恢宏,讓我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他表達的內容是自己的舊國被人給削了。

突然很為陸機感到心酸,必須把滅了自己國家的政權稱作「王師」,得是什麼心情。

用這麼有氣魄的言辭去回憶、去記錄自己人生中最痛苦的經歷,得是什麼心情。

昔我斯逝,兄弟孔備。今予來思,我凋我瘁。

昔我斯逝,族有餘榮。今我來思,堂有哀聲。

我行其道,鞠為茂草。我履其房,物存人亡。

拊膺涕泣,血淚彷徨。

讓我想起楊絳《回憶我的父親》里的描寫:

父親去世後,我末一次到蘇州舊宅。大廳上全堂紅木傢具都已不知去向。空蕩蕩的大廳上,停著我父親的棺材。前面搭著個白布幔,掛著父親的遺容,幔前有一張小破桌子。我像往常那樣到廚下去泡一碗釅釅的蓋碗茶,放在桌上,自己坐在門檻上傻哭,我們姐妹弟弟一個個凄凄惶惶地跑來,都只有門檻可坐。

開弔前,搭喪棚的人來纏結白布。大廳的柱子很粗,遠不止一抱。纏結白布的人得從高梯上爬下,把白布繞過柱子,再爬上梯去。這使我想起我結婚時纏結紅綠綵綢也那麼麻煩,聯想起三姐結婚時的盛況,聯想起新屋落成、裝修完畢那天,全廳油漆一新,陳設得很漂亮。廳上懸著三盞百支光的扁圓大燈,父親高興,叫把全宅前前後後大大小小的燈都開亮。蘇州供電有限,全宅亮了燈,所有的燈光立即減暗了。母親說,快別害了人家;忙關掉一部分。我現在回想,盛衰的交替,也就是那麼一剎那間,我算是親眼看見了。

當時讀來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說不出是因為我沒有經歷過類似的事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麼,但就是很難過,結結實實的難過。

站在原地,感受物是人非,感受盛衰無常,感受塵世轉變的面孔背後的翻雲覆雨的手,想想就迷之戳淚點——這也許是身而為人基因里自帶的群體記憶吧。

整首詩讀下來覺得陸機真是命太苦:

好好一個大家族說敗就敗了,眼睜睜看著人一個個死掉就剩幾個人在那裡苦撐;

自己在時間的流逝中辛苦恣睢到懷疑人生,明知道世道艱險身不由己指不定哪天就會死在曠野里,卻又捨不得放棄

手足親情是目前唯一的念想和溫暖,可聚一聚馬上就又要分開。。

這一切的一切都那麼真實,真實到讓我覺得陸機被後世詬病的亂站隊、捲入各種不太光彩的政治事件全都是可以理解的——他實在是太痛苦、太想找到一條出路了。

後世好多文學評論者站著說話不腰疼地批評陸機太炫技,可又有多少人能看出這絢爛文字背後是多麼濃烈的痛苦。

文采有多麼繽紛,痛苦就有多麼刻骨——他這是企圖用自己的才華去思考這弔詭的人生,把自己的思考記錄下來,好平一平胸中擠壓到快要喘不過氣的意。

只是這人生哪,任是再有才華的人也思考不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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