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秘密

我有一個好朋友,說起來算舊相識,只因性格過於接近反倒失了熱絡。但這不代表她對我來說不重要,而關於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我同樣盲目自信。

理想化講,有點soulmate的意味。

之所以提到這位友人,源於上段時間我們在台北的一次偶然相遇。我沒有一絲準備,看得出她也一樣,兩個人面對面站在新生南路的全家門前,目瞪口呆完全失去語言能力。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先笑著開口說,好巧。我收了收驚訝,回好巧。

我不問她為什麼來台沒有告訴我,她亦不解釋。這樣突兀又自然的照面,大概只可能發生在我與她之間。

「請你喝東西吧。」

「好。」

「女巫店?」

「也好。」

像往常一樣,她負責提建議,我負責同意。

坐下後她把菜單推給我,直接為自己點了杯檸檬紅茶。我忍不住調侃,「你怎麼還這麼無趣啊,那麼多好玩的飲料名呢。」

「那楊小姐您想點哪個有趣的呢?」她挑了挑眉毛雙手交叉在胸前,故意將「楊小姐」三個字咬得字正腔圓。

要不是多年習慣彼此獨特的互懟方式,你一定覺得這些迴旋莫名其妙,還好,我們懂得那個點就夠了。

店裡周四到周日會有一些小咖歌手駐唱,估計是音樂比較容易讓人放鬆吧,大家話也逐漸變多。

「我是來出差的,時間太趕不好意思打擾你。還有,因為一些私人原因,想來這一個人走走,倒不想能碰見。」

「太神奇」,為了凸顯強調,停頓幾秒後她又補充了這句。

「我理解。所以私人原因來的地兒就是女巫店吧?」問完我就開始後悔,生怕唐突了她。

然而她似乎並不介意,倒像在意料之中,接著不與否認地點了點頭。

空氣又一度陷入安靜,誰都沒有再講話。台上女生光腳抱著木吉他,彈著一首我們都沒聽過的歌,聲音清亮。

她在對面卻突然開口,「你知道嗎?張懸曾經就坐在那裡唱過《關於我愛你》,會講一堆毫無邏輯的話,冷梗說得也不怎麼好笑,但,還是很可愛。」

「我知道啊,她還在說完自己愛過一個女孩子非常多年後,問一個歌迷為什麼要倒吸一口冷氣,怎樣?」

我話說得輕巧,不料一向不動聲色的她猛地轉頭盯著我,眼神里遍是欲言又止。

一段很長時間的沉默,我大約能感受到她的遲疑跟矛盾,徘徊在嘴邊的話被她一次又一次給咽了回去。

「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在全然陌生的城市,那人終於拋開戒備,像一個放棄掙扎的溺水者,疲憊不堪地陷入沙發後背里。

「是xxx吧」,我已經懶得再兜圈子,不等她話講完就自顧給出了答案。

她顯然有點不可思議,又自嘲般苦笑著搖搖頭,「所以你一直是知道的?」

「所以你一直以為這是個秘密?」「至少在我這不是了。」我用小勺攪了攪桌上的咖啡,一面擔心晚上心悸,一面等這人放過自己。

「你會不會覺得,女生喜歡女生很不」,她低頭艱難地斟酌著措辭,「很不正常?」

「正常」,她小心翼翼千挑萬選找到這個詞。

她的緊張,不安,窘迫,懦弱甚至自我懷疑在此刻暴露無遺,看得我生疼。

其實這件事我很早就大致確定了,那個她喜歡,或者說她愛的女生我也認識,不過第一次聽她親口承認,我竟比她先紅了眼。

「那你覺得誰有資格來定義『正常』?」我反問。

「你別跟我扯學術建構腔,就回答我,會還是不會。」

「不會。」

得到回答後,她長長舒了一口氣。眼前人過肩頭髮懶洋洋散著,藍白條紋襯衫敞開最上面一顆紐扣隱約露出鎖骨,手指細長在緩慢地摩挲杯子,埋頭若有所思。

我不忍心繼續追問,想等她自己決定要不要和盤托出。因為我總覺得,有些事你願意講出口了,就說明傷口快要好了。

最怕什麼,最怕她是你的不可說。

阿懸談「我擁有的都是僥倖,我失去的都是人生」這句歌詞,「那本書夾著我青春期里最重要的一封信,原來這兩句話是當年她寫給我的」。

作為一位公眾人物,其實她大可不必的,不必不厭其煩地溝通交待,不必赤裸坦誠,「我愛過一個女孩子非常多年」,她完全可以說「愛過一個人」。

而恰是因為她說起來這樣稀鬆平常,反倒將我深深打動。

因為喜歡可以很容易,難的是真正接納自己的喜歡。接納自己這件事情,我們都練習了太多年。

這人最終抬眼看我,並難為情地兀自笑出了聲。恍惚間我在那個短暫的笑容里看到了釋懷,是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情緒。

後來就得知了她的全部經歷,我在想,那個女生知道她喜歡她,但一定不知道這份喜歡曾經多麼的深刻和絕望。

除了單純而長情,我竟一時想不到其它語言來形容。

好友平靜地回憶著一件件往事,電光石火中我放佛理解了安溥在唱《關於我愛你》時的心情,最後重重重複七次的「我愛你」,用力地告白,又像用力地告別。

所以她來到這裡,給自己一個儀式,與青春做一場不言不語的訣別。

機緣巧合,我無意中見證了這段長達十二年的心事,且成為真相的唯一知情人。

不是沒有其他人懷疑過,不過有一人決然退出,謠言便得不到證實罷了。

而我們太熟了,雖不時時粘在一起,但幾乎參與了對方的所有成長。她短髮,她比現在肉,她叛逆,她傲慢,她心性清高,她一身少年銳氣,這些都是我見過的。

她長發,她清瘦,她無措,她失落,她體驗世態炎涼,她看透人性骯髒,這些我也是見過的。

事實上不止我,還有那個女生。當然,她選擇缺席了後面幾年。

我問好友,什麼時候決定放下了。她又笑,「在她前幾天給我發了一篇很長的訊息後,她說在看《七月與安生》的時候滿腦子都是我,說能不能重新開始,說想要補償我。」

「沒有再心動?」

她用力搖頭,「沒有。我恍然覺得不是我決定要放下她,而是在我決定不放下的時候,發現我心裡已經沒有人了。」

「原來我也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愛她,得出這個結論,竟然比當年失去她更讓我難過。」

人啊,到頭來不過是忠於了自己的執念,都說不清是「還喜歡」和「不甘心」哪個成分更重些。

那些年表面的躲躲藏藏,內心的你來我往,再無從給個名份。

我多少了解關於她們事情的細枝末節,朋友是個很驕傲的人,《請回答1988》播出的時候,我們開玩笑她是現實版成寶拉。又酷又溫柔。

從來都理所應當得認為,像她這種把自尊心看得比命還高等的人,指定沒做過什麼傻事。

她說不啊,你能想到的,我都做過。

這時我才有回想過往細節,她為她跟班主任吵架,她為她寫一夜詞不達意的信,她拜託同學從全國各地收集合照和親筆祝福,只作生日禮物,天知道朋友本性多怕麻煩別人。

她去聽演唱會撥通她電話,她在大海旁邊給她發語音,媽媽唯一一次跟她生氣,因為高二心思不在學習上導致成績下滑。

而她很愛很愛她的媽媽。

整個學生時代,她們兩個的名字都是連在一起的。朋友自己打趣,「你知道嗎,就在去年還有一個軍隊的同學突然來電問候,其間還想通過我了解她近況。說我們是那麼要好的朋友。」

「你怎麼回的?」

「我說不清楚,已經很久沒再聯繫了」。

她說的是實情。印象中那個女生結婚以後,朋友就從未再提過她,從未。單在她婚禮前幾日發了一條狀態,「請照顧好我的青春」,連這都是在3年前了。

可我愛過你,都有別人替我記得。

有些事情巧合到我時常懷疑上帝的用心,因為那個女生婚禮當天,是朋友研究生考試的第一天。

我那時問她去嗎?她很乾脆回不去,她說要讓她在得到一個她愛的人同時,失去一個愛她的人,公平而安寧。

但是就在前一天晚上,她又眼眶紅紅地問我,你說我去嗎?我擁她在懷,說「別去。」

那是她的遺憾,不是你的。

「婚禮當然是一個儀式,但那是他們的儀式,不是我的儀式,對嗎?我跟前任告別,有一個最好的儀式,就是我自己的婚禮。」

每每想到高曉松這番話,總會記起那個夜晚,朋友不哭不鬧,在房間里默默收拾第二天考試的證件和文具,從背影讀不出任何情緒。

「之前她通知我要結婚的時候來找過我,在備考租的房子里住了一晚」,朋友說這些時眼睛望向前方,我不清楚她在看什麼,又或者什麼都沒有看。

然後我趁機八卦,「難道就沒做點什麼嗎?多浪費啊」,嬉皮笑臉意味深長。

她乍明白過來我指什麼,臉色一紅嗔怪道,「你都在想什麼啊。沒有,什麼都沒做,我那段時間真的很累,睡不夠覺心理壓力又大,她抱著我後來我就睡著了。」

儘管我還有無限的好奇,想到她那脾氣,她不說你絕不可能挖到什麼料,也就索性打住。

有一點疑惑我思考再三還是問出口,「你怎麼會喜歡她?還糾纏了這麼多年,十二年。我意思是,她根本不符合你對戀人挑選標準的任何一項。」

朋友不接話,想了很久的樣子,最後答「不知道」。

這該死的年少愛情哦。

「其實我有試圖判斷過,是不是因為14歲家中偶遇變故那年,她在電話裡頭比我哭的還誇張,一個勁兒問,她能為我做點什麼。你知道那種純粹無目的的關懷,像你在黑暗沼澤里有人伸出的手,是誰已經不重要了。她心疼你,而你願意接受。」

「可現實是那會很多人都對我不錯,不單她,所以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如同解不出高考數學試卷的最後一道大題,朋友神情無比懊惱。

「那她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繼續逼問。

哈哈哈哈,也不知道哪裡戳到她笑點,這人徹底不再拘束。

「中學吧,喜歡一個人的眼神藏不住啊。你應該也體會過那種曖昧不清的狀態,心知肚明欲拒還迎。」

「可她從來沒有明確表示過。」捅刀不停。

「是啊,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她還說,我要是個男孩子該多好。」

見朋友這幅無奈模樣,我有對她的心疼,也有對那個女生的埋怨。客觀講,很大程度上因為女孩的貪心,既想規避世俗,又享受朋友以友情名義的毫無保留的付出。

用一場意義不明的感情,消費了她。

「有沒有怨恨過?」

「怨過吧,談不上恨。」「其實她人很好,真的」。

「其實她人很好」,對面的人這句話講得異常認真,頓時再無問下去的打算。

周圍音樂不知幾時熱鬧起來,我只能對著她喊,「你的愛情很安全。」

她沒聽清,身子往前傾了一點問,什麼?

我說,你的愛情很安全!

台灣天黑的總是很突然,像是誰在地平線下使勁兒拽了下太陽,噗通,就掉下去了。

時光催茶涼,她說明早要趕飛機,我也差不多要回學校;她說謝謝你聽我講這些,我笑稱,要謝來日方長。

目送她轉過羅斯福巷口,背對我揮了揮手,路邊燈光昏黃落在她身上。

身旁台大的學生來來往往,本想任憑大腦放空,卻莫名湧出《潮水箴言》演唱會的謝幕詞。

「詩人放過夜裡的筆,眼睛放過相機,一杯茶留在客廳,放走蒸汽。我們除了和彼此活在當下,不肯再做別的事情。

吾愛,人心不需印證,如同世界上唯一的,我們;像想家的根不用泥土,它自己生長,活著,我愛你,這就是我的生命。」

快速掏出手機,急切地希望獲得最後一個答覆,「如果重新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投入進一段傷筋動骨的感情嗎?」

遲遲未收到回信,卻免不了在班車上感慨,真高興我們有過青春這件事,也真高興再也沒有了。挺好。

大抵好似你卿告訴我們的吧,面對告別最好的態度,就是好好告別。

我們浪費了那麼多的眼淚,耗盡了那麼多的氣力,千辛萬苦亭亭立於此地,無憂亦無懼。

都是因為你,都不再是為了你。

車窗外面萬家燈火,這時手機有來信提示,屏幕上端端正正寫著「為什麼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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