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小說女王P.D. 詹姆斯

論文答辯終於結束,緊張膠著,怎一個「難」字了得。洋洋洒洒,拼拼湊湊,兩萬多英文,也算是我這個偽學霸目前為止的人生巔峰吧。雖然難產,但是孩子總算是平安出生,抱著它,看著它,即便是丑的可憐,也浸滿了我深深的愛意。所以一切結束,還是寫點東西紀念一下,紀念我即將逝去的學生時代。當然,我對文學的熱愛,還在繼續,源源不斷,不曾終止。怎奈還是手癢,於是就在這個自由的平台與大家雅俗共賞吧。

P.D.詹姆斯這個名字,對中國讀者來說,有些陌生。說到女性偵探小說家,大家乎更買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帳。個人感覺,克里斯蒂的偵探小說,邏輯嚴密、描寫細膩、因而娛樂性很強,作為消遣休閑的選擇著實不錯,我就曾經一個周內怒刷了三部她的暢銷作品:《東方快車謀殺案》、《尼羅河上的慘案》、《迷霧》。對波洛大偵探頂禮膜拜。而這種由塑造一個神話般的大偵探作為主人公的偵探小說是「黃金時代」(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偵探小說的主要存在形式。著名的當然還有柯南道爾的夏洛克系列。詹姆斯雖然離黃金時代有些遙遠,但是其寫作風格深受其影響。她最著名的系列作品就是以大偵探「達格利什」為主要人物的。當然說到黃金時期偵探小說的特點,以及詹姆斯對黃金時代寫作風格的模仿遠遠不止「大偵探無所不能」這一點,還有諸如,犯罪現場的選擇,兇手形象的塑造等等,這不是本文的重點。

偵探小說起源很早,早期主要以犯罪故事的形式出現,甚至可以追溯到聖經中的「該隱弒兄」。英國這類小說普遍出現是在18世紀,作家們開始對「罪與罰」的拷問,時至今日,這依然是研究偵探小說始終無法繞開的主題。例如丹尼爾迪福的《摩爾弗蘭德斯》中對於新門監獄的刻畫,實際上已經初見偵探小說得端倪。「新門監獄」甚至被一些學者歸納為偵探小說得一個門類,18世紀的英國,許多作家對其進行過細緻的描寫。進入19世紀,對於犯罪題材的熱愛似乎更加風靡。我們熟知的許多19世紀主流作品都有對犯罪的描寫,對公平正義的批判。例如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實際是由一起強姦案而生。當時的大文豪們,諸如狄更斯,喬治艾略特,安東尼特羅洛普等等都有過對犯罪,司法的關注。然而無論是18世紀的新門監獄還是19世紀現實主義主流小說對於犯罪的關注,都沒有描繪「偵探過程」本身。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偵探小說」。19世紀後半期威爾基柯林斯開啟了真正意義的偵探小說之門。他的《白衣女人》、《月亮寶石》等作品關注撲朔迷離的案情,機智的探案過程,甚至塑造了職業偵探的形象。20世紀成為偵探小說得黃金時期,然而即便是黃金時期的偵探小說仍然被認為是「流行文學」難登大雅之堂。因而雖然真太小說起源很早但是對其的研究直到20世紀60年代才漸漸開始。而最初研究的方向也主要集中在對於偵探小說基本要素的研究例如「敘事模式」、「情節線索的設置」、「結局」、「寫作特點」等。主題研究主要集中在探討罪與罰的主題。近年來國內外對於偵探小說的研究越來越多,這種曾經難登大雅之堂的娛樂性文體被漸漸歸入嚴肅文學類,這也與偵探小說家們對於社會人性的關注越來越廣泛,偵探小說的內涵越發豐富有關。詹姆斯就是這樣的偵探小說家。人生跨越近一個世紀的她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又親歷了膨脹的21世紀,個人生活坎坷而艱難,摯愛因戰爭而精神錯亂,獨立撫養三個子女並經營著自己珍愛的事業。這樣的經歷使得她的作品滿載著強大的社會關懷和哲性思考。同時,傳統英國式的家庭背景以及對新時代的經歷與思考,使她的作品中總有傳統與現代的激烈碰撞,而這種碰撞並非魚死網破而是融合與回歸,這一點是我的文章主要關注的內容,即詹姆斯偵探小說中懷舊式夢想和理性的現實批判。

看似矛盾的兩個主題實際上是相互依存,重合的。對現實問題的理性批判,其本質是對於傳統的懷念,因為其批判的理性化,因而這種懷舊不是單純對舊時代的悲觀嚮往,而是一種升華和超越。這種對於傳統英國性的懷念是我尤為關注的。以她的第一部小說《秘密殺戮》為例。聊聊懷舊與英國性。

英國性簡而言之是指英國人獨具本民族特色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言行規範,風俗文化等。英國人類學家凱特福克斯(Kate Fox)在他的著作《英國人的言行潛規則》中認為英國性是一種英國的「民族共性」 (福克斯,2010,p.2)。「是一種特質,或是一種行為方式,極為普遍,極為顯著。」(P.10)這種特質可以被看作一種規則,也就是「英國人傾向於做X(或者偏愛Y或者討厭Z)」(p.9)當然他也強調當我們使用英國性這一概念時,「並不意味著所有的英國都一成不變無一例外地展示著同一性格,這一點很重要。」(P.10)事實上,關於英國性的定義,學界的看法不盡相同。「保羅朗福德(Paul Langford)認為該詞起源於19世紀,並將其定義為『顯著的民族生活特徵』。史蒂芬海斯勒則認為英國性是一種基於土地、階級、和種族之上的意識形態,發端於18世紀早期的英國鄉紳貴族。並逐漸發展為一種民族性認同。」(羅晨 王麗麗,2013,P58-59)雖然關於英國性一詞的定義與歷史淵源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是英國性與英國民族和帝國身份認同有著密切的聯繫,這一點似乎毋庸置疑。兩次世界大戰,戰後危機,以及當代世界現代化與全球化進程,使得英國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與其他歐洲民族國家一樣,不得不面對一種『自性危機』」。(王一平,2015,P.74)英國民族和帝國身份認同遭到挑戰,民族心理認同出現真空。甚至多數人認為「英國人已經丟失了他們的民族共性——早已沒有一種可稱為『英國性』的東西了」。(福克斯,2010, P.2)福克斯在他的書中還提到「許多書都在哀悼這種身份危機。」(P.2)可見面對身份危機,作家們力求通過文學作品在文化上填補民族身份認同的空白,正如Parrinder所說「小說是形成國族理念與歸屬感的重要源泉,從笛福到阿克羅伊德 ( Peter Ackroyd) ,眾多英國小說家都扮演了英國歷史與國族性的評論者角色。」(Parrinder,2006,P.14-15)同時,不同時期作家對於英國性以及身份危機的探索早已引起評論家們的廣泛關注。

英國性和英國身份危機在現當代仍然是眾多作家關注的焦點。P. D. 詹姆斯就是其中之一。在其廣泛的社會關懷背後隱藏著她對於傳統英國性深深的懷念。她的第一部小說《秘密殺戮》和最後一部小說《彭伯利謀殺案》都選擇以大莊園為背景,探究案情的同時將傳統莊園文化中的價值觀,鄉紳貴族生活方式,處事狀態展示淋漓。可以說,對於傳統英國性的懷念是詹姆斯最初和最後的夢想,是始終貫穿在她偵探小說中的母題。本文從莊園文化和貴族精神兩方面系統闡釋了詹姆斯《秘密殺戮》中對英國性懷舊式的夢想。

在探討詹姆斯通過讚美馬丁格爾莊園來表現其懷舊式的夢想之前,需要先探究一個關鍵詞:回憶。回憶在詹姆斯對英國性的懷舊式夢想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秘密殺戮》的整個故事便開始於回憶。在現代文學中,回憶一詞往往與創傷緊密相連。在偵探小說中所謂的犯罪嫌疑人需要一遍又一遍的回憶受害者死亡時間內的所有細節,甚至必須袒露自己一直努力隱藏的不堪過去。這些痛苦的回憶成為難以治癒的創傷,不斷的煎熬著他們的靈魂。因此偵探小說一定程度上被認為是關於回憶的文體。其最引人入勝的地方恰恰在於對痛苦回憶無情的揭露。《秘密殺戮》就是在這樣的痛苦回憶中慢慢展開的。小說一開始便是兇手埃莉諾馬克西的回憶:

「幾年後,謀殺的醜聞已經被人們淡忘,當年報紙的頭條已經在箱底變黃,而埃莉諾馬克西回想起那個春天的晚上,依然覺得,悲劇就是從那天開始的。記憶固執的選擇賦予一場普通的宴會危險和不安的氣息。回憶中這場宴會變成死者與嫌疑犯的相聚,變成謀殺的前奏。」

這是落寞莊園女主人,馬克西夫人關於罪與罰的痛苦回憶。一開篇便奠定了全書傷感的基調。同時這也是一個典型的詹姆斯式的開頭,在接下來的一章中,所有犯罪嫌疑人依次登場。在馬克西夫人這段痛苦的開篇回憶中,提到的「普通宴會」其實是一場宗教目的的宴會,席間,道德信仰成為賓客的主要議題。同時討論了一年一度的遊園會事宜。除了以回憶開篇,與回憶相關的細節實際上貫穿了整部小說。小說運用很長的篇幅描繪遊園會的場景,其實,遊園會是一個宗教性質的跳蚤市場。是「從史蒂芬爺爺那輩開始,每年七月都會在馬丁格爾花園裡舉行的盛會」。(P.13)因此當地人對遊園會有著很多回憶。同時遊園會中出售的舊物無一不承載著它的主人的回憶。除此之外,小說中多次提及古老的馬丁格爾莊園中的一切都勾起大偵探達格利什對過去的回憶。正如汲喆所說,「傳統是回憶的基礎」。詹姆斯試圖利用回憶的力量營造對於傳統和過去的感懷。而所有回憶的載體便是馬丁格爾莊園。各種矛盾衝突也都集中在這座古老的莊園中。

作為案發現場的馬丁格爾莊園承載了所有的罪與罰,醞釀著所有的回憶。關於這座莊園的細緻描寫充分體現了詹姆斯對於英國性的懷緬。正如馬克貝利在探討莊園文化時所說:「莊園一詞源自拉丁文manerium,意思是居住之所,然而中世紀的莊園遠遠不止是貴族的領地這麼簡單」。(Bailey,2002,P.2-3)尤其是在英國,莊園象徵著一種傳統,一種文化,一種精神。因此莊園文明長時間以來成為英國文學家們競相書寫的對象。早在17世紀的英國,「詩歌領域就形成了一種傳統,即讚譽英國莊園領地的道德禮儀」(McClung,1977. P1)英國傳統大莊園所代表的道德禮儀,紳士精神正是詹姆斯對傳統英國性懷舊式夢想的重要內容。她的大量小說都是以傳統莊園為背景。

然而有些學者認為詹姆斯第一部小說《秘密殺戮》以莊園背景,只是對於「黃金時代」偵探小說的模仿,其目的僅僅是增添故事的神秘感。G. K. Chesterton 曾經提到偵探小說是 「關於現代城市的傳奇」 。從偵探小說發展的大趨勢來看,這種說法得到學界的廣泛認同,然而它卻並不是適用於傳統英國偵探小說,鄉村文明和莊園文化深深紮根在英國傳統之中,是英國性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因此無論是黃金時期還是包括詹姆斯在內的現當代偵探小說家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以傳統莊園為背景,這樣的選擇,除了能夠增添故事的神秘性,更體現著對於傳統英國性的難捨情懷。因此當提到英國黃金時期的偵探小說時Reymond Williams 曾說: 「偵探小說是對鄉村文學傳統的進化」 。(Reymond,1973,P. 298-299)英國偵探小說家對於莊園文化的鐘情可見一斑。

P.D. 詹姆斯在《秘密殺戮》中對馬丁格爾莊園進行了細緻刻畫,同時流露出對其在現代文明中走向衰落現狀的嘆惋之情。大偵探達格利什第一次見到馬丁格爾便被其古樸之魅力深深打動「這是一座典型的伊麗莎白式的莊園,結構簡約但是設計莊重。」 (P.34)「夏天到了,山毛櫸樹露出嫩綠的新芽,在車道上留下斑斑駁駁的垂影……玫瑰花都開了馬丁格爾德花園都飄散著玫瑰的香味……」 (P.13)藉助達格利什的聲音,詹姆斯表達了自己對於傳統莊園之美的震撼。詹姆斯曾多次表示「發生在愜意而溫馨的英式莊園中的謀殺案似乎一直沒有失去其魅力。」 (James,1999,P.13)對於馬丁格爾的刻畫,還體現在對於莊園主人們的塑造。鮮活的人物賦予馬丁格爾以靈魂,同時也使詹姆斯的對英國性淡化的惋惜更加深刻。馬丁格爾的主人,西姆馬克西在故事中是一個符號式的人物:植物人,沒有任何語言和動作,似乎只剩下大腦還是活動的。植物人狀態的莊園主似乎預示著莊園的衰落。而同時即便是癱瘓狀態,他也依然象徵著這個家族最後的尊嚴。因此堅強的女主人「絕不會把他移走」,她必須確保丈夫「體面的死在家中而不是骯髒狹小的病房裡」。(P.250)同樣,對女主人馬克西夫人的塑造也體現了詹姆斯對傳統英國性的懷念。

詹姆斯筆下的馬克西夫人是優雅的「居家英國淑女」。在達格利什偵探的眼中她就像「一幅香水或事肥皂的水墨畫廣告」任何別的美物「無非是為了烘托馬克西夫人的寧靜優雅」。(P.57)這位傳統的英式淑女在故事中竭盡全力維繫馬克西家族殘存的尊嚴。她是小說中的兇手,卻無疑成為詹姆斯筆下英雄式的人物。福柯曾說過:「在新一代的偵探小說中,罪行變成了榮耀」。(福柯,1979,P70)通過這樣戲劇化的矛盾,偵探小說家往往表達了對某種價值觀的訴求。詹姆斯正是通過對馬克西夫人的塑造,對她罪行的憐憫,表現了對傳統遭到破壞的痛惜和對英國性的緬懷。

詹姆斯所描繪的落寞莊園,以及優雅神秘的莊園主人是對莊園文化的詮釋。馬丁格爾的衰落預示著莊園所代表的英國傳統的消逝,藉助描繪莊園文化這一英國性的重要組成元素的落寞,詹姆斯表達了對英國性衰落的嘆惋。

這裡提到的紳士精神是借用安東尼特羅洛普《首相》中「noblesse oblige」這一概念。紳士精神是「任何對於維多利亞中期思維和行為方式研究的必要連接。」真正的紳士具有高貴的出身和地位,同時具有高尚的品性和行為。正如埃德蒙·伯克曾寫過,「在歐洲大陸的我們這一隅,我們的舉止風範,我們的文明和所有與舉止風範文明相關的美好事物長久以來依賴兩大原則結合的結果。我的意思是指紳士精神與宗教精神,對此我們深信不疑。」作為英國性的重要內涵,以高尚的道德標準,強大的責任意識為體現的紳士精神成為詹姆斯讚美英國性不可迴避的話題。作為詹姆斯系列小說的主人公,達格利什偵探成為紳士精神最好的詮釋。達格利什沒有傳統的貴族出身,但是其強大的社會責任感和豐富的自然情感無疑體現著他高貴的紳士氣質。其實「紳士」一詞的含義在歷史發展過程中早已廣義化,不只局限於貴族階層,而演化為一種獨特精神氣質的代名詞。詹姆斯筆下的達格利什具有矛盾的性格,他既是理智的偵探,又是浪漫的懷舊詩人,這樣的人物設定體現了詹姆斯對於傳統的懷舊情懷。一些評論家認為達格利什是「拜倫式英雄」。而筆者認為達格利什是「非典型拜倫式英雄」。拜倫式英雄是歐洲浪漫主義英雄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Peter Thorslev 在《拜倫式英雄與英雄傳統》一書中描述,拜倫式英雄具有兩個典型特徵:敏感(sensibility)和惡魔崇拜(Satanism)。其中敏感包含兩個重要成分,多愁善感(sentiment)和自我中心主義(egocentric)。達格利什經歷了太多罪與罰的考驗,面對罪惡會自然流露出憤世嫉俗的情感,同時作為詹姆斯筆下的「無神論者」,他明顯具有「惡魔崇拜」的特質。同時作為懷舊詩人,「多愁善感」是他的天性,他通過詩歌釋放自己敏感多情的內心世界。從這兩個意義來看,達格利什的確是典型的「拜倫式英雄」,但是在詹姆斯筆下,達格利什並沒有因為看慣了罪惡而變得冷漠,他強大的社會責任感和外其身而身存的無私品質表明了他絕不是一個「利己主義者」。這樣的品質與他的紳士精神相契合。詹姆斯將達格利什塑造成崇尚傳統的優雅紳士,正體現了她對於傳統英國性的眷念。

紳士精神作為英國性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詹姆斯的作品中展示淋漓。詹姆斯偵探小說中最重要的人物,達格利什是紳士精神的重要體現,充分說明了詹姆斯對於傳統英國性的懷念。

《秘密殺戮》作為詹姆斯的第一部偵探小說,從發表之初便廣獲好評。詹姆斯對於現代社會道德信仰問題的批判在這部小說中就初見端倪,其廣泛的社會關注使其在同時代的偵探小說家中脫引而出。然而詹姆斯理性的社會批判背後是對傳統英國性懷舊式的夢想。這是詹姆斯小說的重要母題。通過偵探小說這一描繪犯罪的文體,獨闢蹊徑表達了對傳統的眷念之情。《秘密殺戮》中所重點展現的莊園文化和紳士精神是英國性重要的組成部分。對於衰落的莊園文化的極致描繪,對於貴族階層的莊園主人罪行的惋惜以及對於傳統紳士精神的讚美都體現著詹姆斯對於現代社會英國性淡化的的嘆惋,以及對傳統的懷舊式夢想。

寫了太多,還是沒有把論文的內容全部寫到,下次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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