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漪:一個曾經的偶像

於漪:一個曾經的偶像

景誦 白塵

於漪曾經是甚或現在依然是中學語文教師,不,是整個中國教師群體心中的偶像。

2001年教師節期間,上海舉行了慶祝於漪從教50周年大會。方仁工、張定遠、歐陽黛娜、錢夢龍、黃玉峰、程紅兵、高萬祥……這些在語文教學界鼎鼎大名的人物紛紛從四面八方趕來道賀。一時間群賢畢至,高朋滿座,足見於漪在語文教學領域裡的聲望與影響。

上海一位友人告訴我,1980年代,於漪老師的公開課《海燕》在電視里直播時,大上海可以說是萬人空巷,人們紛紛守在電視機前爭睹她上課時的風采。事後,就連高教界也在談論於漪與她的《海燕》。我聽一位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談及當年盛況,說一位同事出差回上海,問及上海最近有什麼動靜,歷史教授說,都在看《海燕》直播呢,《海燕》還有點看頭。

我相信這是真的。只要想想當初文學界是怎樣的激動人心,《傷痕》、《班主任》等作品人們是怎樣地爭相傳閱,就不會對此有任何疑問了。

於漪曾說,她是從講台上成長起來的語文教師。她之所以在「文革」一結束便能衝出來,是與她在「文革」之前的教學成功分不開的。在這一點上,於漪及她的家人都有著這樣的感觸。現如今並不是從事教育工作的於漪之子黃肅,談及母親的成功時非常自豪。他認為,他的母親在「文革」之前就已經非常成功了——她的課上得非常好,至少,上海是拿不出幾個像他母親這樣的優秀教師的。

於漪極富激情的講課,奠定了她作為語文教學界一代情感派大師的地位。但於漪並沒有就此止步,而是將自己的語文教學從實踐的層面提升到了理論的層面。我們從於漪上個世紀80年代所發表的文章中可以發現,她對語文學科性質的理論闡釋經歷了三次大的發展:1981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學語文教學探索》一書,第一次對於漪1970年代末以來的語文教學實踐與思想進行了綜合評述,進一步確認了語言/語文是工具、語文學科具有工具性的觀點,同時強調不能把語文課簡單地歸結為工具課,而應該注意這門課程的思想性;1980年代初期,於漪又進一步強調,語言/語文不僅是交際工具,而是認知、思維的工具,在全面思考語言和思維的關係後,於漪提出語文教學應以語言和思維訓練為核心,同時繼續強調語文學科的思想性;1980年代中、後期,於漪則開始思考語言/語文的文化內涵,闡釋語文教育中綜合培養學生的語言能力、思想素質、道德情操和文化素養的問題。

1990年代,於漪的《弘揚人文,改革弊端》和《語文教學要講求綜合效應》等論文引發並推進了一系列關於語文教學的討論:語言的工具意義、文化載體意義、語文教育的工具性與人文性的關係、語文學科的多重屬性與多重功能以及它們的多層次多角度性……這裡我們姑且先不談於漪觀點的正誤,我以為,這些討論本身對釐清語文教學是什麼無疑是有著重要意義的。

作為一個長期工作在教育教學第一線的教師,我覺得無論是世俗的聲望還是學術的成績,於漪都達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度。身在基礎教育領域裡的於漪與羅竹風、陶本一、章熊、朱紹禹、顧黃初等身居高等學府里的語文學者相比一點也不遜色。而另一些人,如程紅兵、李鎮西、李海林、陳軍、高萬祥以及於漪所在的楊浦高級中學的譚軼斌等受惠于于漪有多少,恐怕一時也難以說清。即如筆者也曾數次親聆於老師教誨,所得可謂終身受益。於漪對當代教師的影響,無論是深度還是廣度,都是一言難盡的。

對於漪這樣一位名師,從內心裡生髮出一種由衷的崇敬之情是自然的,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於漪進行某種意義上的審視。而且,我以為也只有這種審視,才足以讓我們對於漪形成一個較為全面的看法,而這種看法當然並不僅僅是針對於漪的。

我想說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文與道的問題。無論是從「文道結合」的角度,還是從「文以載道」的角度,我們發現,更多的時候,於漪是以道為先的,有時甚至犧牲文,以文祭道。她的所有的激情與語文的詩意,都是建築在「道」之上的。文本的自覺意識並沒有在於漪的精神世界裡形成。她有時無法從文本的張力出發來尋求對文的教學與闡釋,轉而以道來釋文。對某些陳舊的宏大話語的過分因襲,可能是於漪的悲劇。因為這種宏大的話語方式壓制甚至犧牲了老師和學生的個性。我看過很多於漪的教案與課例,都有這樣的感覺:她對課堂的駕馭與把握更多的是從共性上去探求的。思想先行,可能是於漪甚至是那一代所有語文教師的文本認識論。道統先於語文的意識,這是於漪的缺陷,也是那一代語文教師的悲哀。我有時真的感到很困惑,我不知道在她的內心深處,到底承載的是時代的重負呢,還是在自發乃至自覺地品味著這種宏大話語的快意?所以,在面對於漪時,我們覺得將語文還給語文,可能是最重要最務實的事。這種話說起來可能過於沉重了些,但我覺得我們必須要有這份清醒。

第二個問題就是於漪「與時俱進」的高速度。當上個世紀80年代之前,語文教育界強調思想政治教育的時候,她的教育思想恰逢其時;當1980年代語文教育界提倡「發展智能」時,她也修繕自己的觀點予以響應;而當1980年代後期強調「重視語言能力訓練」,她以及她的擁戴者們,也能夠從她的體系中,梳理出重視語言訓練的觀點;而當1990年代語文教育界強調「人文」時,於漪又儼然成了語文教育界「人文」的旗手;當近幾年「宣傳新課標」時,於漪同樣激情四溢,積極之狀不亞於任何一位年輕教師……於漪的語文教育思想簡直給人一種無所不包,無所不能的感覺。客觀地說,在中國特定的語境中,形成自己的學術觀點,誰的思想都難免打上些微時勢的印痕,但於漪轉換的速度畢竟太快了,讓我這個後生小輩即使在後面拚命地追都有一種「趕不上趟」的感覺。

仔細閱讀於漪關於人文的許多著述,我覺得對「人文」的真切涵義,於漪自己恐怕也並不十分瞭然。往深層揣摸,我恍然發現,於漪孜孜追求的所謂「人文」,仍然是幾十年未根本更易的在語文教育中進行的思想、道德、情感教育。在於漪那裡,變的也就是一種提法而已,而內在的原核好象一直都是根深蒂固。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在特定的中國語境中,於漪與其說是一位語文老師,不如說是一位挺立在語文教育風口浪尖上的「弄潮兒」。

於漪經常講的一句話是:「我上了一輩子課,教了一輩子語文,但是上了一輩子深感遺憾的課。」這固然是一種永不滿足的精神,張志公曾對此感嘆地說:「於漪教書簡直教得著魔了!」對這種心態下的於漪,我從不懷疑她的「遺憾說」的真誠,但我還想說一句:真正的遺憾其實不應該僅僅停留於對語文教學本身的叩問,而應該是對一種教育文化的叩問。

我忽然對於漪的價值產生了一種探究的慾望:於漪的價值是不是僅僅只存在於經歷過文革的那一代語文教師身上?偉人之所以是偉人,那是因為他們經得住時間的推敲,有著非同凡響的穿越時空的力道。我這樣說,可能是想表達這樣的意思:於漪只能產生於那樣一個特定的文化極端匱乏的時代,而在現在這樣一個信息資源日漸豐富的時代,可能也不再需要於漪這樣的名師了,因為於漪們是無法以他們的精神力量來引導這一代人的成長的。

由於漪我還想到了另一個話題:我們時代的大師。

我們這個時代的大師太多了,特別是語文大師。改革開放以來,像雨後春筍一般,冷不丁就會冒出一個來。可是,在我的感覺里,大師總得要經過相當長時間的砥礪才能錘鍊出智慧與哲思的光芒。在中學語文界,至少在教學技術和語言修養、文學修養、理論修養(這裡的理論修養要求更高一點,包含文學理論、語言學理論、社會科學理論、教育學理論等)甚至人類文化視野等方面都要臻至很高的境界才可謂之大師。說白了,這樣的大師集天地鍾靈、人文毓秀於一身,百年之中,大浪淘沙,也就數人而已。而如果精英輩出,則肯定是一種假象。現在的一些語文教師年紀輕輕就躋身特級之列,靠著應試得來的一點榮耀,在那裡自詡為大師,有的甚至就是靠語文的手段以自肥。我不知道這是語文的悲哀還是語文教師自身的悲哀。

而更令我浩嘆的是緊跟其後的一些青年語文教師,他們非但沒能掙脫於漪時代就形成的對語文的桎梏,反而以一個高考戰士甚至鬥士的形象苦苦掙扎於應試的泥潭裡。我不禁想問一句,我們這樣一代代地沉湎在高考的題海叢林里,中學語文教育到底還有沒有希望呢?

就在那天的報告會上,我耐心地聽完了於漪的一個私淑弟子上的一節研究性課程。我覺得,她的課完全遊離於文本之外,更別說什麼文本的內在精神了。我不知道這樣的課好在哪裡,示範的必要性又在哪裡。坐在台下,我靜靜地看著她在台上一招一式地演出,心頭無盡的感傷涌動,幾欲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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