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人尊嚴」,應是教育起碼的底線
前幾天刷知乎時,看到這樣一個問題:「中國教育最大的失敗在哪裡?」當時,我瀏覽器的另外兩個標籤正好是剛剛在美國媒體 SupChina 上讀完的兩條新聞,簡直是非常「應景」:
熟悉嗎?這樣性質的事情,在你的學生生涯中,發生過多少次,你是否數的過來?就連寫出前面兩篇英文報道的記者也未能例外。她曾是就讀於復旦大學的本科生。在文章開頭,她寫道:
「對於我和我的同學而言,在國內作為本科生最為痛苦的回憶,就是每天早上的晨跑——我們必須要在早上六點鐘準時到達操場,也嘗試過一切可能的方法來逃避。」
請你搜索一下自己學生時代的記憶,回想回想那些讓你深惡痛絕的老師、主任與校長的所作所為。
你走進初中教室的那一刻,映入你眼帘的除了滿屋子臉上怯生生的新同學,還有門口那個板著臉的中年人。他用粗暴的動作,在你面前塞了一張簽到表。
所有人到齊後,一場以「來個下馬威」為目的的訓話就開始了。他用感情豐富的語調,訴說著剛剛送走的上一屆學長學姐們是多麼優秀,多麼感恩自己的培養;接下來,是他對你們的期望,除了將吃完喝水睡覺以外的一切時間都放在學習上以外,他更是期望你們要「團結」、「愛集體」、「不自私」。緊接著,他便給了你第一條具體的行為要求:每天都要穿校服這自然不用說,兩套同樣醜陋但稍有不同的校服里,周一到周三穿其中一套,周四周五穿另一套,並在一會發下來後,立刻輪流去衛生間換好,以展示作為X班學生的精神面貌。
他是個言行一致的人。廣播操比賽,主題班會,眼保健操,打掃公共區域的衛生……這所學校里有許多你想破腦袋也看不出意義在哪的活動;可他卻每次都要求全班同學「超額完成」一切要求。你還記得那春夏交接的兩個星期,在操場的一個角落裡,全班同學一遍遍校正廣播操的動作以及入場出場的隊列整齊度,不知道為什麼那裡恰好蚊子奇多,每天你帶著一胳膊的蚊子包回家後,卻不願意和家長解釋真正的原因,只好聽著他們責怪你下次不要再去樹蔭底下瘋玩太久。
他還鼓勵同學們互相告狀、「監督」:戀愛的,帶手機來學校的,在課堂上說話的——他甚至在放學後把所有人留下來,要每人實名交出一張紙條,寫好某節紀律較差的課上,自己觀察到的交頭接耳的同學。然後,便把他們一個個從座位上揪出來,站成一排,用十分難聽的詞句訓斥了一個小時。你看到其中一個女生的手在不停發抖,卻不敢抬起來擦眼淚。終於挨到了畢業,身邊不絕於耳的,卻是其他同學對這個老師的感恩和懷念。
到了高中,你不知道情況會不會好一些。班主任似乎不再如此蠻橫無理,是個做好本職工作即可的人。可每個年級卻多了個「德育主任」。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你已經開始懷疑,這個職位的選擇標準,是不是年級組裡嗓門最大,說話最粗魯,以及最不近人情的那個老師。他每天的重要工作,就是在各個教室見走動,一旦聽到哪間的自習過程中傳來過大的講話聲,就衝進去,甩來一堆可能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多麼難聽的話。
課間,你經常看到他站在走廊的一端,挺著肚子皺著眉頭觀察觀察每個學生的全身上下,從頭髮到褲腳。如果被他看到任何一點打扮過的痕迹——把肥大的校服褲腿改瘦,燙 / 染了頭髮,女生沒有把過肩的長髮紮好,當然化妝戴首飾更是「禁區」——一頓臭罵,一篇數千字的檢討,停課直到家長陪著笑臉來學校和孩子一起挨罵為止。他還會時不時打開教室里用來記錄考場情況的攝像頭,抓教室里偷偷牽手的情侶——他把這叫做「男女生不正當交往」。被查到了,上述懲罰自然是逃不掉的,只不過可能還會外加上在自己班的教室門口被罰站上整整一天。
來了高中,你才知道,比起做廣播操來,還有一種更加無聊也無用的活動,叫做跑操。雖然你看不出它在任何鍛煉身體方面的作用,但這卻是包括那名主任在內的校領導最為重視的事情之一。清晨五點,起床鈴聲響起,五分鐘內你必須疊好被子穿好衣服飛奔到操場站好隊——你沒有看錯,洗漱時間是沒有留給你的,你需要在跑操結束到第一節早自習之間的半個小時和吃早飯一起完成。在這總長800米的跑步過程中,你必須夾在空隙極小的隊伍中,嚴格按照廣播里傳來的口號,踩著節奏跑。
你和其他大部分人自然是都會想辦法逃避的,有時候也能夠奏效,只不過是別被那位主任發現。你倒是沒有,可隔壁教室里,你喜歡的一個女生就沒那麼幸運了。一次,她和幾個同班同學一起,因為像晚幾分鐘離開被窩而被抓到。她因此從主任那裡得到的懲罰,是整整兩節課在操場上罰站,穿著校服外套,不可以加外衣。那個時候,你恰好坐在最靠窗的一排座位上,幾年過去了,那一個半小時留給你的難受、心疼、揪心,依然會隨時出現在你的噩夢裡。
冷不丁將這麼多不愉快的瞬間總結在一起,可能乍一看還有些聳人聽聞。可回憶一下你的學生生涯,你的類似經歷,無論是次數上還是程度上,絕不會更少、更輕。
由於個人時間安排上的原因,這篇文章我是分兩周完成的。就在我寫完上面的內容之後的幾天里,我了解到了來自武漢一高校的陶同學因不堪被其導師凌辱而自殺的新聞。許多人在分析中已經指出,國內導師制中師生關係的極度不平衡,是這些悲劇的直接原因;來自武漢的校內獨立媒體「硬點」也做出了十分翔實清晰的報道。
大概是「叫爸爸」的人格侮辱性質實在已經觸及到了大多數人的底線,受害人好像並沒有在遭受不幸之後又要承受一小部分網友的無端指責。但幾個月前,那位西安交大的博士,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幫老師做事情,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鍛煉生活能力,吃虧是福,這是為你好。」「有點小挫折,還連命都不要了,這麼矯情,將來在社會上怎麼吃得開?」
等等等等。
這其實傳遞出兩個信息:一,是師生之間並非一種平等關係,已經是許多人意識中的理所當然;二,是在這種前提下,學生的尊嚴是一件需要為許多其他因素讓位的事情。
當我們在指責那些被稱為高考工廠的「超級學校」時,很常用的一個說法就是「學校的領導老師,為了一張漂亮的成績單而把學生逼得沒有人樣子」。
「禁止戀愛」可以這樣理解,畢竟,在人類最美好的一種感情面前,那些自己都不清楚未來有什麼用的所謂「學習」自然吸引力會大大降低;「不讓打扮 / 化妝」雖然更勉強了一點,但好像把每天那幾十分鐘用在學習上,日積月累也數目可觀。
但嚴格按照口號的跑操呢?好像把那手拿小紙條,站在太陽底下背單詞的功夫用在教室里,更能提高成績。故意在早上讓沒洗臉沒刷牙、匆匆換好衣服的學生站到操場上來,好像也並沒有什麼負面作用;食堂難吃,宿舍擁擠,一周只有的一次洗澡機會中還要幾個人光著身子擠在一個噴頭下面,惡劣的生活條件顯然對備考並沒有什麼幫助。
你還可以回憶回憶曾被他們「訓斥」的場景。他們的辱罵中偶爾夾雜的「我是為你好」,堅定的語氣聽起來並不很像粉飾自己的謊言。
知乎上也有過這樣一個問題,說「如何看待國內部分中學的髮型要求過於苛刻」。在問題下,一個有一萬多粉絲的知乎用戶,自稱高中老師,用激奮的語氣以及摻雜了滑坡謬誤的論證,試圖說明以自己為代表的教育者承受了多少無奈,為了年輕人不把前途毀在自己手裡,才帶著巨大的心理掙扎出此下策。出於好奇以及憤怒,我進入了這個用戶的主頁,發現他的大多數回答,都是差不多同樣的模版,雖然內容上鮮有能夠站住腳的,但無一不哭訴了老師們既辛苦又被學生「誤解」的「無奈」。
這個時候,我們只好懷疑一下先前的結論了。驅使這些教育者的,可能並非物質上亦或名利上的動力。至少在心中,他們相信自己真的是在帶有無私色彩地盡職盡責。
在他們心中,整齊劃一是年輕人「具備良好精神面貌」的標誌。因此,他們希望每次站在操場的高台上時,台下的學生能夠嚴格地按照將步伐與口令踩得嚴絲合縫,再嘹亮地喊出假得可笑的勵志標語;
吃苦當然是一個人的必修課。所以,夏天有空調,能夠天天洗澡,自然都是不可能的奢望,故意縮短集合時間,故意要孩子們蓬頭垢面地來到操場上集合,這一切都是下意識來「設置困難」的鍛煉;
各種因素雜糅而形成的「禁欲主義」,在那一代人心中是普遍的道德標準。無論是戀愛還是染髮、化妝,這樣的畫面出現在自己所管轄的校園中,簡直是污染物一樣的存在。
再回想下前文的說法,似乎也並非那麼準確——更準確地說,他們所在乎的並非自己的教育為學生的未來所造成的影響,而是自己的價值觀是否被有效地推行下去,被自己有權利管理的下一代人服從。
就如深圳衛視評論員陳迪老師在評價這一次陶同學事件時所說,這種「父權」思維——也就是想給人當爹的毛病——無論是出於什麼樣自以為的出發點,帶來的後果都是一方尊嚴的被踐踏。
想清楚這一點,當我們看到某些荒唐的規定、師生關係被強加至已經成年的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身上,可能就不會如此詫異了。甚至某些企業侮辱員工的「狼性文化」里,大概也有著差不多的邏輯內核。
當然,上述解釋中,可能大部分並不適合這一次陶同學、楊同學導師們的行為——他們的惡劣程度遠高於無意識地給人強加自己的三觀。但如果從基礎教育開始,這樣的情況有所改善,對於所謂導師制中更平等的師生關係自然會有很大積極作用。
全世界樂觀的進步主義者,總喜歡將希望賦予在下一代年輕人身上。乍一看,這種期待似乎也不無道理。互聯網給了他們更加多元的價值觀,在諸如同性戀、性別平等之類問題的認識上,他們似乎也取得了文明程度遠高上一輩人的共識。這和他們自身所受的教育是相互衝突的,自己走上崗位後,勢必不大可能會效仿。
但如果你仔細以個體為單位進行觀察,你會發現,他們可以一面高呼「任何愛情都值得被祝福」,一面說某個有違「公序良俗」(換句話說就是自己無法欣賞)的音樂、視頻應該從這個世界立刻消失;他們一面在過年時吐槽長輩對自己性別的刻板印象,卻又一面嘲諷歐美熱忱、真誠的女權主義者以及他們所做出的努力和犧牲是是「白左聖母X」。
換句話說,他們所表現出的「多元」,只不過是搭上了全世界人類文明進步的「順風車」,這些口號經過反覆的強調和流行文化的包裝,成為了他們「常識」的一部分。上一代人價值觀里的那種粗暴與缺少尊重,被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完美繼承了過來。
所以怎麼辦呢?坦白說,我不知道。我只希望,能有幾個從沒思考過這一切的人,因為另一群善良者的文字,內心裡柔軟的那部分多多少少被喚醒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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