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紅色高棉

《鳳凰周刊》

2007年第36期封面故事

文胡賁/黃章晉

紅色高棉在國際共運史上創造了一項丟失政權最快的記錄,從1975年紅色高棉入主金邊到1979年初他們被趕出首都,只有三年零八個月的時間。

期間,它以前無古人的魄力,急匆匆地發動了一場激進社會實驗,在進入金邊當天,他們就開始了社會改造的人口大遷徙運動。

理論上,他們雖然深受當時中國正在進行的文革影響,但卻走得更遠,因為,即使是處於極左思潮中的中國,在他們眼中也是一個不純粹的、有大量「修正主義」成分的社會。

他們來不及、也不屑於對自己的國家、民族和社會有起碼的了解、認識,就直接將一個粗糙的社會理想付諸實施。這是一次最粗糙最激進的理論與最草率心準備規劃相結合的實驗。傳統社會留下的一切社會分工、一切社會組織以及不符合其理想的行為和社會成員,皆在消滅之列一一至於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巨大鴻溝,他和乾脆以暴力來推平。

這場超出常人理性的社會實驗的發動者,冬至根本沒有考慮過用其思想和觀念去改變和塑造出將來理想社會的公民,因為他們要跳過所有社會「過渡階段」,直接進入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所以就採用效率最高的肉體消滅方式來完成其對新社會成員酌「篩選」。

柬埔寨在慘烈的社會實驗中具體死亡人數也許永遠成謎,但即使按喬森潘的說法,也至少有1/7的束埔寨人死於紅色高棉空前絕後的社會實驗,它創造了和平時期國民大規模死亡的新記錄。

歷時三年零八個月妁紅色高棉時代,束埔寨大批被消滅妁,並非只是那些新社會不喜歡的人,組織的自我清潔,其殘酷程度也許比社會清潔來得更殘酷。在著名521政治犯集中營,有約20000名有名有姓的人進去,絕大多數是黨內自己的同志,僅有6人活著從裡面走了出來。

紅色高棉的極端體制,西方稱之為自我屠殺(autogenocide),它製造的巨大離心力,差至使它來不及進行「自我批評」,大批叛逃者就引來了「越南志願軍」,這也創造了由一個共產黨國家宣布另外一個共產黨政權罪惡的惟一記錄。今天,束埔寨首相洪森(現譯為「雲升」)等領導人依然堅持,越南沒有「入侵」而是「解放」了柬埔寨。

對紅色高棉政權驟起驟亡,大陸官方的《束埔寨共產黨妁失敗及其教訓》(《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每》2001年02期)一文認為,其失敗在於:在政治上犯了階級鬥爭擴大化的錯誤;經濟上犯了空想社會主義的錯誤;徹底否定傳統丈化,不重視教育衛生事業;對內拋棄盟友,自毀統一戰線,對外實行閉關鎖國政策。

紅色高棉是國際共運史上最激進左派理論的一次實踐,它的迅速敗亡和它在柬埔寨製造的慘烈悲劇,是歷史現實對其極左指導理論思想的最嚴厲無情的批判。

當紅色高棉正雄心勃勃進行其超越毛的社會革命時,在這個理論的故鄉中國,鄧主導下一場澤被後世的偉大變革剛剛拉開帷幕,它為社會主義實踐揭開了全新篇章。

也許是受中國改革的影響,也許代價過高的不得不讓步,紅色高棉在最後時刻,曾考慮是否可以接受一些「修正主義」,比如恢復貨幣,但束埔寨人甚至寧願接受越南也不願給他們任何改正的機會。

30年後,紅色高棉還活著的高層終於被送上特別法庭,為保證審判程序公正,沒有人知道冗長的審判何時能有結果。但比起這個國家曾經一次又一次酌激烈循環報復,它本身就是一大歷史進步。

文胡賁/黃章晉

2007年11月20日,由聯合國和柬埔寨組建的紅色高棉特別法庭開庭開始審理此前被逮捕5名前紅色高棉高官,為保證程序上的合法性,特別法庭的審理程序向來緩慢而冗長。

5名前紅色高棉高官中年齡最大,位階最高一一曾經負責掌管意識形態的黨內「老二」農謝在第一次公開目理中就上訴說,由於被逮捕時沒有律師在場,他請求法庭判檢控方違反程序,並釋放自己。

直到2008年2月8日,檢方才拿出應對之策。特別法庭第一次公開審訊,52歲的柬裔美國人Theary Seng作證說,她的父母就是農謝在位期間被殺害的,而她和她的弟弟在8歲那年就被送往集中營,「我請求法庭不要允許釋放農謝,我的父親母親被抓走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得到任何「法律」上對他們權利的保護,他們被紅色高棉的士兵強行帶走,槍斃,根本就沒有什麼律師,沒有法官,沒有審判。而現在他卻在要求尊重他的權利。」

「對我和我弟弟來說,集中營的墓地就是我們童年的遊樂場」,Theary Seng 說。

當天有3名紅色高棉的受害看出庭作證,這是紅色高棉的領導人們第一次直接面對他們的受害人,法庭上的農謝表情平靜,一言不發,一切都由他的代理律師負責,為醫治紅色高棉在柬埔寨留下的創傷,此次審判之前,聯合國已經在這個國家進行了有史以來最昂貴,也是耗時最長的維和工作。

據聯合國統計資料顯示,僅1992~1993年,聯合國就派駐了2.2萬名士兵和官員,耗資16億美元,完全接管了這個國家的日常運營一一這是聯合國和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

這個人口不足1000萬的小國,本來僅是國際後殖民地獨立運動和國際共運里的「小龍套」角色,但卻因為慘烈的屠殺和長年的動蕩,促使國際社會第一次開了為了維護人權而「干涉他國內政」的先例。

【受數育程度最高的共運領導人】

柬埔寨曾長期是法國的殖民地。二戰後,諾羅敦·西哈努克是法國人選定的柬埔寨王室繼承人一一儘管日本人在1940年就已經佔領柬埔寨,但王室一直在法國人的幫助下流亡海外。

二戰結束後,法國人重返印度支那,西哈努克也回到了他的祖國並很快繼承了王位,這一年,他年僅18歲。

與此前的傀儡國王不同,年輕的西哈努克聰明而傲慢,雄心勃勃而又長於謀略。同時,他莊嚴的外表、親民的作風、時不時展露的對祖國的熱愛,更使他深得柬埔寨國民的心。

1953年,在平息了新國王班底內部的矛盾之後,西哈努克開始謀求徹底的獨立,在他的自傳里,他把這段經歷稱為「通向獨立的皇家十字軍遠征」。

法國人拒絕了他的請求,於是遠征開始了,在半年的時間裡,西晗努克遊歷幾乎所有法國的盟國,所到之處都受到了國家元首禮遇。

在西哈努克演講過的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肯特分校,幾十年後,當美軍進攻柬埔寨境內的越共軍事基地時,學生們掀起了俄亥俄州歷史上最嚴重的學生暴動,國民警衛隊制止暴動過程中,15名學生受傷4人死亡一一這導致十萬示威者圍攻白宮,掀起美國反戰運動的最高潮。

與此同時,一群年輕的柬埔寨人正在法國留學,和所有殖民地前往宗主國留學的年輕人一樣,這些依靠獎學金生活的學生往往出身中上層階級的富裕家庭,其中包括胡寧、英薩利、喬森潘、切春,以及薩羅沙一一也就是後來的紅色高棉頭號人物波爾市特。

波爾布特的成績很差,最後被取消了獎學金,儘管參加了共產主義小組,但是他自己後來回憶說,「並不太理解那些理論」,他醉心於討論如何驅趕帝國主義殖民者,恢復高棉帝國的往日榮光。

而喬森潘則對學習充滿了興趣一一他順利畢業,1959年,喬森潘在巴黎寫就了那篇指導整個紅色高棉運動的論文,在文中他第一次論證,只有建立一個農業的集體主義社會,才能最終清除柬埔寨的封建殘餘,消滅階級差別,打敗帝國主義的侵略。

這群年輕人後來成為亞洲共運史上受教育程度最高的領導人一一其中最傑出的「大腦」喬森潘擁有巴黎大學的政治經濟學博士學位,胡寧則於1965年獲得金邊大學的法學博士。很難相信,這些出身上層的知識精英們後來導演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自我屠殺。

【毛旗幟下的蛋】

1953年10月,隨著同情西哈努克的情結在西方世界廣泛蔓延,法國不得不宣市同意西哈努克宣布柬埔寨獨立一一法國人僅僅在經濟政策上保留了有限的「建議權」,軍隊和外交回到西哈努克手中。不久法國人遇到了更大的麻煩。

1954年法國和越南的奠邊府戰役成了「日內瓦和會」的催化劑。當年,包括中國、蘇聯、美國等大國和當事各國的代表經過幾個月的爭吵,終於達成了「日內瓦合約」。

如果說日內瓦合約中的南北越分治為長達10餘年的越南戰爭埋下最大的導火索,條約中對柬埔寨的規定,則是柬埔寨日後政治動蕩的最重要根源。

先是西哈努克不滿條約中有關在該國舉行大選,建立君主立憲制國家的規定一一他認為柬埔寨的獨立是他個人努力的結果,而柬埔寨沒有一個政治領導人有能力領導他的國家走向富強。但在君主立憲制的國家裡,他這個國王只能成為首相和議會的橡皮圖章。這對當時一手掌握著外交、內政、經濟還有軍隊的年輕國王來說是不可接受的。

西哈努克的選擇令整個世界感到震驚,他宣布將王位讓給自己的父親,然後以王子身份竟選首相。在剛剛獨立的柬埔寨,他幾乎是不可戰勝的:作為曾經的國王,他的頭像貼滿了大街小巷,是選票上唯一人人認識的候選人。作為柬埔寨獨白最大的功臣,保守的中產階級愛國者們都團結在他的周圍,但他還是不願冒任何風險。

他組建了自己的政黨一一柬埔寨人民社會主義聯盟(Sangkum),幾乎所有政治勢力都集結在這面旗幟下,僅有的三股反對勢力一一由中產階級知識分子組成的民主派,保守地主和商人們組成的自由派,以及僧侶、學生和留法學者組成的親共產主義派一一遭到了沉重的打擊,許多積極分子轉投Sangkum:甚至當時已經回國的英薩利也加入了西哈努克的政黨。

另一方面,西哈努克開始關閉反對派的報館,驅敬反對派的集會,禁止一切政治遊行並逮捕了一些「危險分子」。1955年,西哈努克順利當選首相,他對反對派的壓力也日趨加大。

此時,在法國建立共產主義小組的留學生們已紛紛回到了國內。農謝、英薩利和波爾布特都參加了共產黨,但從沒有公開活動一一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名列西哈努克政府1962年公布的「34個顛覆分子」的名單。

與很多爭取民族獨立國家的年輕共產主義鬥士一樣,在國際共運分裂成中蘇兩大陣營後,他們更信奉毛澤東思想,因為中國革命的成功給了他們現成的理論和實踐:開展游擊戰,以農村包圍城市最終奪取政權,這些留學西方的知識精英們逃到柬埔寨農村的密林里隱蔽起羝開始了長達12年的叢林游擊戰。

與歷史悠久的越共不同,波爾市特這一代人受毛的影響並非只是奪取政權的方式,還有60年代毛在文革時期關於繼續革命的理論與實踐,所以,他們自命為「毛主義」的真正繼承者,而且急切希望在奪取政權後實現毛還沒有實現的社會理想。1950年代,波爾布特至少曾兩次在中國受訓,而文革即將發動前幾個月的中國之行,波爾布特有幸與陳伯達、張春橋的會面,對其思想產生了巨大影響。

實際上,國際上常用的紅色高棉英文別名「khmer rouge」是西晗努克給取的,意思是「高棉土匪」,但西哈努克想不到,他很快將被迫和他口中的「土匪」合作。

【隔壁的越戰】

早在1965年,西哈努克政府就秘密容忍了北越在柬埔寨建立小型軍事/補給基地。根據《日內瓦合約》的條款,寮國和柬埔寨都是國際公認的永久中立國,無論南北越都不得侵犯其邊界。

但北越認為,西哈努克的軍隊腐敗而軟弱,他們沒有能力對抗這些北越的軍事設施,而美國人就算髮現了這些基地,約翰遜總統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一個永久中立國採取軍事行動。

西哈努克從沒有真正抗議過北越的行為,一方面是因為他確實沒有軍事實力,另一方面則因為他需要中國的支持,當時,他手下的部長們大多親美,而美國人對西哈努克的鐵腕統治越來越不滿,隨看官僚機構的日臻完善,這些部長們頗有尾大不掉之勢,如果沒有外來力量力的奧援,他很有被架空的可能。

在「胡志明小道」(越戰期間溝通南北越的運輸動脈)被美國人的炸彈摧毀之後,北越更加依賴柬埔寨境內的軍事基地往南方補充給養和軍需,而中國更要求西哈努克開放西哈努克港給越共轉運援助物資,越共在柬埔寨的活動日益公開化。

但約翰遜之後的尼克松採取了截然不同的策略一一「瘋子理論」,在尼克松看來,只要讓越共的決策者們相信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甚至不惜動用核武器來解決越南問題,那麼就能迫使越共回到談判桌前。

新策略的第一個步驟是,美軍飛機開始轟炸柬埔寨境內的「越共基地」,並很快發展成地面武裝進攻,而傲慢低效的CIA並沒有提供準確的情報,當時的武器裝備也無法實施精確打擊,數以百計的柬埔寨村莊被摧毀,成千上萬的人流離失所一一他們中的許多青壯年投入了當時僅有1000多人的柬共游擊隊的懷抱。

柬埔寨國內的保守派對北越的憤怒已不可控制,1970年3月18日,當西哈努克訪問法國、蘇聯以及中國時,首相朗諾(1960年西哈努克的父親去世後,他繼任國家元首,但並不接受國王的頭銜,此後又放棄了首相職位)發動了針對越南人的大規模暴動,數千生活在柬埔寨的越南人被驅趕或殺害。暴動很快導致了對「軟弱無能」的西哈努克的彈劾案一一議會以92對0票通過了這一議案,朗諾繼任國家元首,軍隊也站在他一邊,西哈努克流亡北京。

新的內戰開始了,1968年,還在叢林里打游擊的紅色高棉就發動了第一次針對政府軍的攻勢,儘管他們得到北越支持,但游擊隊的總兵力僅有數千人,而且缺乏裝備和訓練,這次攻勢的目的與其說是打擊柬埔寨政府軍,倒不如說是一場大規模的搶劫一一武器、糧食、少年、女人。但現在,西哈努克已經沒有任何盟友,這些一度被他斥為匪幫的「顛覆分子」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1968年3月23日,他在北京宣布成立柬埔寨民族統一陣線並任主席,正式與紅色高棉結盟,柬埔寨人真正的夢魘開始了。

【紅色高棉的意外崛起】

有西哈努克這塊招牌,紅色高棉便有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機會,他們的農民革命策略從未如此成功過。

他們的新口號是城裡的地主和商人們趕走了我們的國王,讓我們為我們的國王而戰,很快,政府軍節節敗退,到1974年底,朗諾的軍隊已經丟失了除金邊外所有的國土。

1975年1月1日,紅色高棉發動了新一輪旨在佔領金邊的玟勢,到當年4月,這個在內戰前僅有大約60萬人口的「遠東小巴黎」迅速膨脹至200萬人口。

4月17日,金邊陷落,成千上萬的金邊市民走上街頭,歡迎紅色高棉的士兵。這並非是金邊的市民從心底支持這些共產主義戰士,對於柬埔寨人民來說,這意味著一次長達5年的權力角逐終於結束,勝利者終於佔領了金邊,大家至少會有一陣和平的日子。

但居民們驚奇地發現,紅色高棉的戰士們毫不理會盛情款待,他們臉色鐵青,紀律嚴明,並開始在街頭巷尾張貼布告,戰爭並沒有結束一一美國鬼子支持的傀儡政府很快就要反撲,而美國鬼子甚至打算親自上陣轟炸金邊,當務之急是疏敬,金邊的所有居民,無論男女老幼,必須立刻散離一一新政權壓根就沒考慮討這麼多人沿途的生計問題。

美國人沒有轟炸金邊的打算,這點紅色高棉領導人很清楚一一1973年,美國國會即表決認定,轟炸柬埔寨為非法行為,實際上,從一開始,紅色高棉就打算依靠謊言消滅這座城市。

波爾市特曾將金邊描述為「湄公河上最偉大的妓女」,他厭惡這個資本主義和西方帝國主義的毒瘤。在波爾布特的理想中,農民才是唯一正當的職業,建設他心目中的共產主義,愚昧而勤懇的農民正是最好的磚瓦,柬埔寨農村的生活多少個世紀以來就沒有變化過,戰亂、饑荒、災害都無法阻止農民在自己的土地上生存下去。

紅色高棉把那些金邊解放以前生活在農村裡的農民稱為「舊人」,而那些寄生在資本主義毒瘤里的市民們則是「新人」,或稱「4月17日人」,需要到值得信賴的「舊人」中間去接受再教育,接受改造。金邊成為一座空城,所有的人都被送往集體農莊。

【「安卡」時代】

西方媒體習慣稱紅色高棉掌權的1975-1979年為「波爾市特時代」,而柬埔寨人則更願意稱之為「安卡」時代一一波爾市特對自己的身份極為保密,許多人根本不知道誰是他們國家的領導人,只知為現在掌權的是「安卡」一一柬埔寨語「組織」的意思。

除了廢除一切私有制,實現社會主義公有制等常見的共產主義改造措施外,紅色高棉上台後第一件事就是語言改革一一和許多東南亞語言一樣,柬埔寨薔中對人有各種敬稱,以區分人們不同的社會地位,但根據喬森潘的設計,「安卡」從一開始就禁止人們再使用此類詞吾,人們只被允許以「朋友」或「同志」相稱。

波爾市特在1977年的一役講話中聲稱,革命之前,柬埔寨存在著五大階級農民、工人、小資產階級、資產階級和地主階級,由於紅色高棉跳過了一切過渡措施,新的柬埔寨只有一個階級「農民、工人以及其他勞動者」,「人人平等」。

1975年,喬森潘在北京與周總理會見時表示,「柬埔寨將先於世界上任何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實現共產主義,因為我們不會在過渡階段浪費任何時間」。

紅色高棉廢除了貨幣,廢除了私有制,廢除了家庭,廢除了婚姻。整個國家就是一個共產主義大家庭,所有產品邯由國家統一分配。在集體農莊中,「新人」們需要付出更多的勞動以完成每日的工作量,食物配給則往往少於「舊人」一一「安卡」的同志們則獲得更多的配給,國家甚至專門為「安卡」的同志們沿著河邊修建別墅,以讓他們更安心於每日繁重的工作。

波爾市特等領導人的偉大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實際上,一個人的偉大往往代表看他的家庭的出類拔萃。

紅色高棉在任用官員時從不避諱任何「裙帶」關係,波爾市特的妻子喬藩哪莉是柬埔寨全國婦聯的領導人,她的妹妹喬蒂迪則是社會運動部部長,喬蒂迪後來嫁給了英薩利,改名為英蒂迪,而這對姐妹同時也是喬森潘的表親。

宋先(又名宋成)的妻子是文化部部長,而喬森潘的侄兒和侄女們則執掌了紅色高棉的外交部,英薩利的女兒擔任了柬埔寨最先進的一家醫院的院長一一她具有高等小學畢業的文化程度。當然,即使是紅色高棉統治後期的大饑荒,他們的生活都是有保障的。

在經濟上,紅色高棉執行的是「農業優先」政策,一切以農業為核心,只要保證農業生產出足夠的糧食,柬埔寨並不需要其他國家的產品,喬森看驕傲地宣布,在祖國光榮的2000年歷史上,柬埔寨第一次實現了經濟上的獨立自主一一當然,從1974年至1978年,他們還是和中國、英國、法國有一些小規模的貿易往來,但總數不超過幾百萬美元。

歷史上的柬埔寨,雖然富饒,但農業生產都是「靠天吃飯」,收入很不穩定,紅色高棉的第一個「四年計劃」中,表示將建成全國規模的灌溉設施,以實現農業生產的「革命」,當然,這些設施部主要由「新人」們來建設。由於缺乏規劃和設計,這些灌溉設施從來沒有真正起過作用,紅色高棉後來也很快放棄了這一計劃。

【中國沒有資格批評你們】

此前,外界沒有任何人能預計紅色高棉會有如此魄力的社會改造,奪取政權前,紅色高棉可見的各種文件材料,都只是對中共和越共經驗口號式提煉總結的簡單重複。

進金邊城的第二天,波爾布特認真地對同志們說我考慮了很久我想了兩句口號,即「建設國家,保衛國家」作為我們今後工作的指導方向,來概括我們今後的任務。

雖然,這兩句模糊的口號似無法勾勒新社會到底是怎樣的藍圖,但新政權的藍圖描繪方式,人們很快就感覺到了。這個雄心勃勃的新政權,完全省略掉了它的老師一一中國曾在「過渡時期」用過的說服、教育、限制、利用、改造和贖買等麻煩手續,甚至鑼鼓喧天紅旗飄飄的群眾遊行都省掉了。類似老師花了十多年才把人民改造成一身「黑灰藍」這樣的小事,學生一個晚上就故到了。

兩個月後,波爾布特終於在中南海見到了他的導師毛,這位學生激動地表示我們今天能在這裡會見偉大領袖毛主席,感到非常愉快!

而導師的鼓勵態則更令朝拜者受寵若驚:我們贊成你們啊!你們很多經驗比我們好,中國沒有資格批評你們,五十年犯了十汝路線錯誤,有些是全國性的,有些是局部的,你們基本上是正確的。

雖然,中國的「文革」其時已進行到了第九個年頭,但偉大導師隨後的一番話明顯表達了對自己的失望和對學生的殷切期望:我們現在正是列寧所說的沒有資本家的資產階級國家,這個國家是為了保護資產階級法權,工資不相等,在平等口號的掩護下實行不平等的制度。以後五十年,或者一百年,還有兩條路線鬥爭,一萬年還有兩條路線鬥爭。到共產主義的時候,也有兩條路線鬥爭,不然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

毛的這番傾訴找到了這個世界最好的聽眾一一波爾市特與張春橋等人一樣,是這個世界極少數真正領會了毛的偉大社會理想的人。

波爾布特的北京之行,除了帶回毛親自贈送的30本印成大字的馬、恩、列、斯著作外,還收穫了一部《民主柬埔寨憲法》,這部憲法是應波爾布特所請,由張春橋組織的班子起草,1976年頒布。

波爾布特以雷霆萬鈞之勢推行毛想實施而無法實施的社會改造時,滿懷著青出於藍勝於藍的雄心,並直言不諱:(我們)組織勝過了列寧,超過了毛澤東。

中國是「五年計劃」,柬埔寨是「四年計劃」,中國是「大躍進」,柬埔寨是「超大躍進」,中國對未來幸福生活的許願是許多年後,而柬埔寨直接從明年開始「到1977年,人們每星期可以吃兩個水果,到1978年,將會是每兩天一個水果。到1979年,大家每天都可以吃到水果······」

在紅色高棉眼中,除了中國這個老師,蘇共、越共等等早就被視為修正主義,但很快學生就開始看不起老師了:中國現在還有工資,還在用錢,還在家裡吃飯,還有自由戀愛,還有夫妻生活,還可以養雞一一這些舊社會的象徵在柬埔寨統統被消滅了。

「毛主席說文革以後要搞好多次,而且中國文革現在已經停下來了,我們是天天都在搞文革」一一這是事實,紅色高棉研究者認丸紅色高棉一共進行了四次大清洗,由於是在三年內密集發生,事實上意味著內部大清洗一天都不曾中斷過。

人間只有柬埔寨真正建成了理想國。

【有誰聽到「新人」哭】

「新人們毫無價值,失去他們我們毫無損失」,英薩利在他起草的一份文件中這樣表示,無數的人因為生病而要求得到醫療和食物,這就是「資本家的反攻倒算」,波爾布特已經下定決心要清洗這些敗類一一改造的效率太低,「安卡」等不及了。

於是,每當「新人」犯下任何錯誤,他們就會被士兵從集體農莊裡帶走,押往密林。在那裡,他們被要求挖一個坑,當他們挖的坑夠大時,這些10來歲的少年兵就會在他們的後腦勺上來上一鐵杴,再用土埋上。這一鐵杴是否致命並沒有關係,幾名押送他的士兵會在新填的土上跳幾下把土踩實,整個過程中誰都不會說一句話。

紅色高棉最主要的理想是「在農田裡建設社會主義」。波爾布特和他的同志們制定了「四年計劃」,要求在4年的時間裡實現農業集體化,從而達到每英畝大米產量1.4噸的理想一一即使是在二戰以前的和平歲月里,柬埔寨農村每英畝的大米產量也僅僅是0.4噸,為實現這一理想,紅色高棉的基層幹部和士兵們日夜監視著集體農莊里勞動的每一個人,強迫他們每天從事12小時以上繁重的體力勞動,許多「新人」不熟悉農業生產和體力勞動,生產效率f氏下,動輒生病,這更加深了「安卡」對這些人的厭惡。

「安卡」的同志們想盡一切辦法清洗不純潔的「新人」。會說法語當然是死罪,識字的,即使是柬埔寨文字,也難逃後腦勺上一鐵鍬,戴眼鏡的更應該徹底消滅一一曾有西方留學經歷者,最後只有15人倖存。前政府和軍隊的人員早就死了,他們的親屬則在集體農莊里死於勞累和飢餓一一總有些身體特彆強壯的人能撐一段日子,但安卡知道,「新人」們遲早會犯錯的。

除了勞動以外,所有的「新人」和「舊人」都必須參加長時間的政治學習,這被稱為「生活會」,在這些生活會上,幹部們鼓勵「新人」懺悔自己在過去犯下的錯誤,有些「新人」們這麼作了,他們得到了所有同志的掌聲和鼓勵一一有時候還是擁抱,當天晚上,他們就消失了。

為徹底切斷「新人」或者某些不太純潔的「舊人」對下一代的惡劣影響,「安卡」決定消滅「家庭」 這一概念,孩子們被從父母身邊帶走,接受新的教育。在集體農莊里,男人、女人、孩子各自住在不同的宿舍里,而孩子們則以報告大人的「反動行徑」為工作。

一些人為活下來,裝作不識字,但卻被自己的孩子發現私藏了書籍,然後報告給「安卡」,於是,這些父母也被殺害了,而孩子們則得到獎勵。

「某些集體農莊里,因為大人部死光了,只有幾個年輕的安卡同志帶著一大幫孩子」,看上去就像個小學。」

到了1977年和1978年,紅色高棉增加了對各個集體農莊的糧食徵收額度,情況變得更糟。糧食配給越來越少,而體力勞動則越發繁重一一某些具有專業知識的「新人」在熟悉了農業生產之後開始自製一些較為複雜的農具,「安卡」制止了這一資產階級的腐蝕伎倆,農具被砸毀,那些想偷懶的「新人」則被消滅,另外一些人則嘗試著自己採集野菜甚至昆蟲,他們也被拖走,打死。悲傷的情緒是對黨的路線的不滿,要被消滅;高興則是小資產階級的腐敗墮落,也要被消滅。

在紅色高棉統治期間,到底有多少柬埔寨人非正常死亡?並沒有一個得到公認的數據,一般估計從100萬人到300萬人不等,耶魯大學的柬埔寨大屠殺研究項目的估計數據是120-170萬,大赦國際的估計是140萬,波爾布特自己承認的「非正常死亡」人數是80萬,而他的副手喬森潘則承認有約100萬人死於非命。

無論哪個數據,對這個戰前僅僅擁有700萬人口的小國來說都是驚人的,這可能也是人類有史以來在沒有戰爭和大規模疫病的情況下,人口非正常死亡率的最高記錄。即使是二戰中的蘇聯,平民的菲正常死亡率也無法與之相比。

【黨有菠蘿那麼多的眼睛】

當上百萬柬埔寨人在集體農莊里慢慢走向死亡,另外一些人和他們的家屬則被貼上了「政治犯」的標籤,在紅色高棉的「審查中心」裡面臨更為直接的恐怖。

所有這些審查中心中,最著名的被稱為《S21集中營》,這是金邊郊外的一棟磚石結構的法式建築,以前是一所中學。諷刺的是,這裡的地名為「毒樹山」(Tuol Sleng),而周圍的居民則稱之為「konlaenh choul min dael chenh」(進去就出不來的樓)。

每天都有數以百計的共產主義戰士被逮捕,然後送往S21,其中包括紅色高棉的一些最忠實的高級幹部,如外務部副部長鬍寧、信息部部長沃維,據戰後聯合國調查委員會的統計,總共有約20000名有名有姓的人先後進入這片建築,他們大多是紅色高棉自己的同志,僅有6人活著從裡面走出來。

對那些進入S21的人,除了承認自己是叛徒並老實交代間題之間沒有第二個選擇。S21大屠殺博物館中現在還保存著當時貼在大堂里的「十條禁令」:「不得迴避問題」,「必須立刻回答問題,不得思考如何回應」,「不得談論你對革命的貢獻」,「被電擊時嚴禁喊叫」,「違背任何禁令將被電擊」。

大部分進入S21的人實際上都沒有犯下被指控的罪行,S21的運作邏輯是,首先抓住一批「叛徒」,然後嚴刑拷打逼迫他們承認他們的罪行。因為不認罪是不被接受的,即使是最忠誠的紅色高棉同志也會最終承認他們為CIA的間諜,當越南人的走狗,暗中反對中央,甚至是強姦幼女。

接下來,他們被要求供出新的名字一一其他同黨,然後他們就被殺害了,而另外一批人又有了新的罪名,於是再被帶進來,重複這一過程,對於紅色高棉領導層來說,S21中獲取的口供讓他們更加堅信自己的懷疑一一秘密的叛徒網路果然存在,革命將被這些人顛覆·····

在撤離金邊時,紅色高棉燒毀了大部分文件,而S21中的口供奇蹟般地保留了下來,目前,S21博物館中保存看上萬份口供和大約5000份受害者被逮捕和死亡時的照片,這5000份照片成了52 1博物館中最重要的展品,不需要任何解釋,一張張毫無表情的臉足夠說明這裡曾經發生的一切,紅色高棉對自身組織的純潔追求近乎偏執,波爾布特喜歡用「細菌」來形容黨內的異己思想,「他們」無處不在,所以黨的眼睛必須時刻睜開,好在,波爾布特認為「黨有看你菠蘿那麼多的眼睛」。

紅色高棉在馬不停蹄的大清洗中,先後宣布破獲了越南、美國中央情報局、蘇聯克格勃和台灣國民黨等4個特務系統,中央黨校機關、8個部委、5個大區和1個特區的一大批幹部被清除:總參謀部負責人除宋成外全部被處決;日內瓦協議後一度撤到越南北方的柬軍政幹部被全部處決;朗諾政變後陸續回國參加抗美救國鬥爭的人被全部處決。

與歷史上所有大清洗不同,紅色高棉內部清洗的對象可以使用「全稱判斷」,即清洗對象可以是某個地區黨政組織、軍隊系統的全部成員甚至總人口,譬如1978年對東部大區地方幹部和軍隊系統的大清洗,半年內處決了10萬人。

據當時越共中央總書記黎筍的回憶錄記載,1975年9月,在北京觀察著事態發展的毛澤東會見來訪的黎筍時曾經問他:「你能搞這麼大規模的清洗嗎?」黎筍搖搖頭表示不行,毛澤東若有所思地嘆口氣說,「恐怕你我都沒有這個能力。」

【劊子手的黃昏】

在摧毀了自己的國家,殺光了自己的同志之後,紅色高棉日薄西山而剛剛實現南北統一的越南則蒸蒸日上。

儘管兩國都是共產主義國家,但民族傳統仇恨似乎更佔上風。即使是波爾布特自己也從不承認柬埔寨共產黨在1960年之前已經存在,因為當時的柬埔寨共產黨僅是越南人控制的印度支那共產黨的一個支部。1977年,越南與寮國簽訂了合作協定,這更讓波爾市特感到危機四伏。

1977年9月,波爾布特第一次拿起了國家廣播電台的麥克風,進行了一場長達5個小時的演講,主題思想是反對國內外一切反動勢力,將革命進行到底。

柬埔寨國民,包括許多紅色高棉的中高級幹部,都是第一次聽到自己領袖的聲音,許多人甚至是第一次聽到波爾布特這個名字。之前,他們只知道統治者是「安卡」。

演講之後,波爾布特立刻飛赴北京會見HuaGuofeng,其實中越已經徹底決裂,中蘇關係的緊張一如既往。華國鋒表示將全力支持柬埔寨抵抗越南和蘇修的入侵,但建議柬埔寨人不要主動挑起事端。

1978年5月,大清洗激發了反波爾布特的叛亂,被鎮壓後,流亡者在越南成立了「柬埔寨民族團結救國陣線」,領導者是紅色高棉曾任師長、省委書記的高層領導韓桑林。

1978年,蘇聯和越南簽訂友好同盟條約,12月25日,10萬經歷越戰洗禮的越南「志願軍」發動勢如破竹的進攻,1979年1月7日,越南人攻佔金邊。

2月15日,中蘇友好同盟條約過期失效,2月10日,中國發動了「對越自衛反擊戰」。

這一系列軍事行動,被稱為第三次印支戰爭。塵埃落定,紅色高棉退回山區繼續打游擊,越南人在金邊建立了新的政府一一柬埔寨人民共和國,和越南人一起回來的韓桑林受到熱烈歡迎。

那些傳說中紅色高棉對自己人民犯下的暴行的證據,很快在各地發現,越南人將所有證據公之於眾,這也是歷史上唯一一例由一個共產黨政權揭露的另一個共產黨政權的暴行。

第一次知道紅色高棉統治具體情形的國際社會,輿論為之嘩然,《泰晤士報》評論說,這簡直是地獄突然在地表撕開了一個口子,西哈努克也回到了柬埔寨,儘管1976年他被紅色高棉拋棄,但現在他和紅色高棉還是互相需要,1982年,他和紅色高棉建立了聯合政權,對抗越南人和韓桑林政權,紅色高棉形象之惡劣,以致印度這樣的國家都曾迅速承認韓桑林政權為合法政府,而柬埔寨首相洪森(又譯「雲升」)等今天仍堅稱越南沒有「入侵」柬埔寨,而是「解放」了柬埔寨。

雖然因為抵抗越南和地緣政治之故,中國一如既往支持紅色高棉,但此時掌舵中國的鄧,已徹底拋棄了毛式的「輸出革命」和極左意識形態,紅色高棉在柬埔寨的意義,只是作為抵抗越南力重中最有戰鬥力的一股勢力。中國在柬埔寨抗越各方力量居中斡旋,毫不含糊地強調西哈努克的領袖地位。

為緩解國際壓力,紅色高棉的領導人在1980年代中期紛紛表示退隱儘管有國際觀察人士認為,這些「退隱」的人物實際上依然控制著紅色高棉的運作,但歷史似乎已經翻過了這一頁,1989年,越南佔領軍散出柬埔寨,1991年,柬埔寨衝突各方簽訂了和平協定,但紅色高棉此後宣布抵制大選結果,再次向政府軍發起進攻,但這已是迴光返照。

紅色高棉在西方學院左派一直不乏同情者,在世人得知大屠殺前,他們用「解決糧食問題的獨特辦法」、「證明了人類在忍受烈火煎熬中錘鍊出了偉大領導力量」等說法,為紅色高棉的社會實驗辯護,對大屠殺傳聞,他們乾脆認為是西方捏造的。

但願事實能讓這些世界另外一半理想主義者們難堪,1995年前後,紅色高棉爆發內訌,波爾布特於1997年被自己的同志們逮捕、審判,1998年4月16日,波爾布特被他的同志宣布死於心臟病,但其屍體照片上頸部的痕迹,似乎印證了其被戰友弔死的說法並非虛言。

「二號大哥」喬森潘l998年向政府投降,隨後,英薩利、切春、農謝等人也在得到政府的安全保障後紛紛投降,他們都對1970年代發生的大屠殺表示道歉,但都堅稱自己「毫不知情,沒有責任」,就在本次展開對英薩利、農謝等人的聆訊之前,聯合國特別法庭發表聲明說,為保證按照合法的程序完成對紅色高棉的審判,他們將向國際社會的捐助國一一日本、澳大利亞,以及其他一些西方國家申請,將特別法庭的總數達5600萬美元的預算擴大三倍,以期在預定的審理結束期限2009年之後仍能繼續工作。

在數以百萬計的人被殺害之後,國際社會還要付出數億美元的代價,保證劊子手們接受公正的審判。

來源:黃章晉微博圖片,利用鎚子手機大爆炸OCR轉文字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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