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星辰寥落】品味文人作家筆下的張國榮……
將娛樂圈的明星篩遍,能夠如此討文人歡心的,張國榮也算一個異數。
自今年二月份起,我就有心做一個話題:通過梳理文壇娛圈,寫過Leslie的文人名記,來帶大家感受他的多元化。
初步整理後發現:關於他的文章,真是多不勝數。這其中分流不少,各家的偏好與研究方向也不同,而其中最為鮮明的是古典派、前衛派。
今便由這兩點切入,來捋清這些分流。
品味屬於張先生那份特有的文藝。
【古典派】
代表人物:黃霑、李碧華、董橋
1.黃霑 ——『翩翩俗世佳公子』
黃霑先生對於張國榮的欣賞,用時髦點的話來講,便是:顏粉+性格粉
但這二者是缺一不可的。
如果不是有這樣柔軟漂亮的外表,那倔強的人很多,張國榮有什麼稀罕的呢?反之,若非有此冰心傲骨,也不過人間多一副秀氣皮囊罷了。
外柔內剛,是他奇異的反差萌。
因此每逢有人問及【張國榮若不英俊,你還會喜歡?】我便要嗤笑。李白褪去詩才,也不過一狂徒。有些人的魅力往往是喪失半點便不足以構成他這個人。
『藝人之中,我特別喜歡張國榮。他靚仔,靚仔到極!倪匡說他「眉目如畫「一點誇張都無!我是偏心靚人,張國榮人靚兼性格靚,讓我怎能不偏心他呢?
張國榮性格靚在他真,他是一個好真的人!娛樂圈,人人講事,都留三分。但是張國榮有話講盡,由心到口,無濾嘴的。這件事,同我一樣,所以特別鐘意他。』
—黃霑
James黃,我國殿堂級詞曲作家。
早年與金庸、蔡瀾、倪匡並稱「香江四大才子」一生創作,大氣如驚雷貫耳,秀婉若清風拂面。諸如《滄海一聲笑》《上海灘》《男兒當自強》《我的中國心》《倩女幽魂》《忘記他》……首首唱至街知巷聞。鬼才二字竟不足道。
其為人極豪邁、極直率、極好色。
他會喜歡張國榮,簡直一點也不稀奇。
在黃霑的一生中,為張國榮寫過很多文字。有趣的是,我在整理的過程中發現:霑叔真不愧慕色第一人,每次提筆寫他,勢必要誇其相貌:『靚已至極』『賈寶玉』『神祗』『俊男』……諸如此類,顛倒反覆,多至溢美。
早年他一直贊張國榮是當世賈寶玉,但後期張國榮風格彰顯,賈寶玉斷無這樣強勢沖直的作風,他兩者都愛,如何是好?後來拋棄了賈寶玉,又尋了一個詞『翩翩濁世佳公子』完美概括。
便是在張國榮葬禮上他的一番致辭:
『香港人是看著Leslie長大的,由他初出道滿身美少年開始,我們一直看著他成熟。
如果有人問我:這個世界,什麼是中國文人筆下的翩翩俗世佳公子?我會告訴你:Leslie就是!這位張活海先生的公子,張綠萍的弟弟,真是『翩翩俗世佳公子』。他真是眉目如畫,面如冠玉,一張臉好象是由造詣精深的工筆畫家精心刻划出來的一樣。而他的成功,並非靠上天給他的一張俊臉,他是在噓聲中成長、茁壯!他的不屈不撓,令我們非常佩服,換了是個不及他堅毅、堅忍的普通人,可能早早便給人家噓下台,但Leslie並非普通人!他一身傲氣,但同時又和藹可親,他滿臉開朗的陽光,我們一望見便會禁不住和他一齊很開心地笑起來……』 ——黃霑 2003.04.08 張國榮葬禮致辭 節選
香港,自開埠以來,動蕩奇幻,紙醉金迷。
老宅中多的是光潤的酸枝木,只堆在後院蒙塵。九龍區閃爍著紅藍霓虹燈,數不盡街前添彩。
它努力保存著繁體字、過大年、冠夫姓、打小人等一切或精華、或糟粕的舊物。但是出門卻看見鬼佬逛大街,滿街洋文,處處是矛盾與融合。
歷史哀痛造就的一座奇異島嶼。
數字充斥眼球,指數使人麻木。
似這樣深刻的哀痛,於港人是少有的。
2003,卻是痛徹心扉的一年。
就在張國榮出殯前幾日,關張的店鋪還連成排,疫疾使繁華港府街市蕭條。消毒水是要反覆灑的,大喇叭里喊的也是減少外出、避免聚眾、停課放工。習慣疾步搵錢的香港人無所適從。
偏偏到了這一日,各個走出屋宅,帶著大口罩也要出街。從外阜趕來的、從他國跑來的、坐船來的、乘飛機來的……殺人的病毒阻止不了,齊齊奔往,只為在這長街,在這四月,在那遠行的靈車前灑上一滴熱淚。
是為了埋葬張國榮?
是耶,非耶。
也埋葬他們從少年意氣,到世故油膩;從紅粉菲菲,到拖兒帶女的理想夢幻。
我港巨星,從走紅,到告別,至婚戀情衷,至動向打算,笑了哭了,胖了瘦了,哪一處,哪一時不是全港矚目?
最後這一程,豈可不來?
黃霑說:香港人是看著Leslie長大的。
這是無法全面深刻理解的一句話。
它內有朝朝暮暮,在在般般。
2.李碧華— —『眉目英挺,細緻溫文』
李碧華身為一名女性《霸王別姬》《胭脂扣》幾部作品都給了張國榮拍。這樣的淵源,未免也曾有人往綺麗里想。
想那才女筆下寫就的仙郎,本在虛無飄渺間。卻被張生舞作天魔,幻出人形。
可惜,李氏偏是這樣一個冷情敏銳的女士,天生杜絕了一切遐思。
她和亦舒師太,都寫過張國榮:
『什麼樣的男孩子以Leslie為名呢?張徹太太說:是那種見了父親或長輩叫SIR的男孩子,斯文有禮,清秀伶俐。
張國榮就是這樣,叫人在公眾場所偶然見到,只會覺得詫異:這麼漂亮!』— —《亦舒筆下的張國榮》節選
這兩個脂粉隊里的伶俐者,慣於用文字鞭笞愛情,凌遲郎心。對於張國榮倒都是誇不絕口。
但其實,她們都不愛張國榮這款暖男,她們的心頭好還是另一個。盛滿禁慾感的,姜大衛。
李碧華,素有文妖之稱。
她遣詞瑰麗,文風妖異。為人又行蹤飄忽,以港媒之扒皮見骨,竟也難拍到她一張照片,每每發篇文章又很要價,真是很不尋常的一位女性。
我讀她的文字也有很多年了,精妙毒絕,讀來遍體生寒,夏天解暑最宜。但是,從她和張國榮的交際,我的確感覺到了這位女士溫暖的一面。
她和張國榮這對朋友,看著是完全不同,但又如此相同。
-- 他們大概都會是你接觸後,要時不時勸一句『難得糊塗』的那種人,接著,換來他們一聲:知啦知啦。然後依舊目下無塵,洞察秋毫。
『不知是在第幾回了,我留意到男主角,總是把那道具酒也幹了,然後意亂情迷。當導演一喊咳,他便把口中的酒,回吐於酒杯中。
下一回,又換一杯,重新意亂情迷。輪迴一樣。其實,每當拍到飲食場面的戲時,除了新丁,誰都不會來真的。這番卻特別的感覺到了,主要因為他的「姿態」,他若無其事,不動聲色,乘人不覺,淡漠做了。一秒鐘之前,他還要以為這真是世上最好的酒,最好的人。』— —李碧華《不幹的酒》節選這個男主角,就是李碧華筆下的陳十二少。是張國榮。
李碧華在《胭脂扣》原著中,描寫十二少的相貌,只用了八個字,可真正又毒又絕:『眉目英挺,細緻溫文』。
前四字拒絕了娛樂圈一大半脂粉氣過濃的小生,後四字又讓五大三粗的硬漢卻步。在這英氣與婉約間,乃是夾縫中的麟角,可挑的演員實在不多了。
於是張國榮走來了,他著一身皂色錦袍,如在春庭,就那樣信步而來。
那一年他只有32歲,綺年玉貌,倪匡寫他『眉目如畫』。畫畢竟是死物,而那雙眉眼此刻正煙視媚行……
後來,李碧華女士在看完張國榮告別演唱會,對闌珊燈火感嘆——『得到過他演十二少,照說也無遺憾吧。』
明說無遺憾,實際也有。
畢竟張國榮在1981年拒絕了她的《霸王別姬》89年就揮手要拜拜,觀眾嗷嗷待哺,貴圈又怎能輕易放他走呢?畢竟還有一個程蝶衣不得還魂,等待出世。李碧華同樣也為四一訣別寫了一篇文。
也是,林黛玉焚詩稿,程蝶衣燒戲服。
當痛失至友,一個文人,不泣血長吟,還叫什麼文人呢?
但對於李碧華,這個妖貓似的女人。
我也很難想像是怎樣的心情,她才會寫出這樣一篇文字:
四月一日,我們從此再也笑不出的愚人節。四月五日,枉死城中驟添新鬼的清明節。
四月八日,你化作一把火,一撮灰,你真正走了,永不回頭。希望你釋放心靈,忘卻塵世的煩惱和痛苦,找到自己的快樂。記得喝三杯孟婆茶,重新出發。雖然你的愛人、知己、親朋好友、合作夥伴、為你傾情的fans ……甚至是任何一個欷歔的過路人,都捨不得你,但你這樣幹了,我們還有什麼好說? 那一定不是你!我不信。你一向怕死、畏高、愛美、惜身、還經常做gym 、打球、打麻將、旅行、品紅酒、享受人生。不能想像你選擇了從廿四樓縱身往下一躍時,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絕— —因為誰都知道,後果是支離破碎,肝腦塗地,血肉飛濺……這天我特別痛恨在文華酒店門外,撞毀的鐵欄下(你的身體竟硬生生把堅牢的金屬拗曲了)一個陌生人,用兇猛的水柱把你遺留的一大灘血,連同灑落的紅花,不消一陣,沖洗凈盡。你隨水而去,轉瞬不見了。…………追溯,二○○二年二月廿二日,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香港文學研究中心」合辦了「文學與影像比讀」講座。中文系有這個課程,由於小思要退休了,你答應她講「如何演繹李碧華小說中的人物」(我很謝謝你!)新亞人文館,沸沸騰騰,座無虛席,各系的教授講師也來了,站滿了人。 你尊重高等學府,所以不準拍攝、錄音、宣傳。那天,你在訪問中談到程蝶衣的死,有三個原因:「一、虞姬個性執,要死在霸王面前。二、蝶衣想以自殺來完成原著故事的情節。三、顛倒眾生的偶像年華老去,不能接受。」一看,怵然一驚。 那天,是你三月底病發前,非常燦爛、迷人的日子。藝人在大學演講,不是沒有過。但你揮灑自如和談笑風生,學生難以忘懷,悄悄筆記下來。 崇拜你的,除了共同成長的三四十歲英年,還有不少年輕人。我希望他們愛歌藝、演技、樣貌外,還學習你的優點:工作態度認真、準時、尊敬長輩、聰明感性、大膽創新、親和有禮、對情史和性取向的坦率、一切追求完美。 常把歡樂帶給別人,把哀傷留給自己— —所以我知你寂寞。 你喜歡看書。一回在仙姐家,小思提到白先勇一篇悼文《樹猶如此》很感人,你馬上在角落靜靜看完。你的語文能力很好,那些吹捧炒作出來的所謂人氣偶像,難望背項。 你真的會是個優秀的導演,從《芳華絕代》MV 便知。可惜…… 這篇稿,是我惆悵地送亡友最後一份禮物。 但你仍欠我一部電影,我仍欠你一個劇本。 什麼時候還?— —李碧華《血似胭脂染蝶衣 》節選
李碧華一向對張國榮的文學素養讚不絕口,連他早年寫的兩篇隨筆,她也給予肯定。
這獻給故友的最後一篇稿,卻也要再贊一次他去大學的演講,可見張生當天是何等丰姿神采!可惜,這次演講至今未有視頻流出,我輩無緣一睹。
張國榮與香港幾座高等學府,本也有些連際,他的姐夫、表哥、外甥女婿,分別在香港科技大學、香港理工大學、香港中文大學任過校長。
張國榮早年執筆的散文《不再的舊事》我也曾做過賞析,他行文清雅平白,文如其人。他喜聽、喜唱南音,喜歡古董名畫,但不重名家,而重自然氣息。
喜歡朱銘的《太極》與《人間》系列,喜歡布置家居,走廊上掛著丁衍庸的《霸王別姬》,更喜歡奚淞先生在《三十三堂札記》里的白描觀音……
在性格、容貌、造藝之外,氣質素養,大概也是作家們愛張國榮的原因之一。
這是一個飄渺又具象、全面的靚人。
3.董橋——『最後一個西關大少』
董橋作為我國當代散文大家,其文章已臻精美之至境。他的筆觸,是六朝金粉淘換下的胭脂膏子,也是陪金襯玉的掌上珠。
而文壇歷來對他的評價,也分兩極。
愛他的人,捧他是香港文化沙漠里的一株芳葩,為他寫文《你一定要看董橋》!厭他的人,卻視他為毒瘤,作對般寫了篇《你一定要少讀董橋》!
我買董橋的書,從下單那刻起,就要開始懸心。快遞若是碰壞一角,便要心痛至死:他的書,連裝幀也極為華貴。
像這樣一位,拿喬也拿的極精緻的老先生,他寫的張國榮,又會是怎樣呢?
他寫他是《最後一個西關大少》……
『 暮色,晚春的落花,凝成一出無聲無色的默片。沒有劇本,不必排練,只憑一個飛姿,整座抱恙的愁城,頓時激起一串凄美的驚夢。
高樓上,悠揚的笙歌,還在裊裊訴說殖民時代的離緒,滿簾水映照的,卻已經是開埠以來最揪心的一場瘟疫。殘雲過處,那個墜樓人,滿懷的悲歡都疲累了,輕輕飄散在一塊汝窯瓷枕上,像廣州南越王墓的那一塊,顧不得胭脂的深淺,顧不得別姬的寥落。畢竟是後現代最後一個西關大少,張國榮註定要在薄紗綉帳的一床幽香中永生,留襟上的酒痕,留不老的綠鬢,留一身六朝滄桑的金粉。 ……張國榮古典的五官配上玲瓏的憂鬱,造就的是庸碌紅塵中久違的精緻。柔美的圍巾,裹著微燒的嬌寵,矜貴的酒杯,搖落千載的幽怨。他的舉止恆常宣示的更是隨著舊時代煙散的納涼、攀枝、賞荔的閑適,縱然他未必經歷過那樣的歲月。…………漂漂亮亮的貴氣明星也不少,少的是那一點頹廢的清氣。張國榮心存粉黛的靈感、胸懷孽子的孤憤,恰是藝人養命的sensitivity。小思說:他捧著白先勇的《樹猶如此》躲在角落裡一口氣讀完;董建平說他喜歡水墨畫,最後一次在她的畫廊買了雕塑家費明傑的《桂花》系列:西關大屋裡的桂樹還剩幾株? 』— —董橋《最後一位西關大少》 節選
行文至此,大家可以顯而易見:
一個絕世優伶,能給這些文人帶來怎樣的遐思、怎樣的意淫、怎樣的靈感了。
不怪得民國文人,最喜結交優伶。
甚至甘願門下為走狗,每日在報章上筆交舌戰、把文字化成顆顆珠翠,上趕著給戲子著錦添彩。梅蘭芳的梅黨下,多的是才子大儒。
一個精靈式的藝人,妙在哪裡呢?
— —【他將憑籍文字與想像,才可觸及到的意象,帶至目前。】
中國文字,拐彎抹角,韻在弦外。
晦澀的故紙堆累成山、舟難載。
它們太需要一個載體,一個形象,來幻化成人。直從九天落下,一瞬間解釋所有迷惑。
張國榮無疑是這樣一個合適的人選。
我敲完這半篇文字,突然想到很多朋友都問過我:【寫Leslie的作者那麼多,筆下的他也不盡相同,有的甚至互相矛盾,那麼,究竟誰筆下的Leslie,才更貼近真實的他呢?】
現在我可以回答:那些都是真實的。
只不過都是片面的。
而這種「片面」,正是作者本身的文風與偏好帶來的。
黃霑誇張國榮人靚性真,因為他自己也是個不羈的狂士。
李碧華寫他素養深厚、董橋愛他清頹氣質…… 我認為:認何形式的推崇,文人激賞也好,甚至於粉絲追星也好,歸根結底,都只是人類自身的愛好,在別人身上得到了寄託與認同。
那張國榮為何是最可愛的那個?
因他夠多面。他是一個有無數可能的載體,每一面都流光溢彩。
你愛古典、高貴、自矜、坦放……
這些他全都具備。
他甚至具備更多:
— —前衛、開創、西化、大膽、漠視性別界限、顛倒雌雄魅力……
這些便是前衛派最愛研究的內容了,我們下一篇再分析。
莫著急,張國榮又豈是輕易能說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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