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古典時代愛爾蘭歷史

眾所周知,古羅馬人通過一個多世紀斷斷續續的征戰,在公元一世紀下半葉將大不列顛島(Great Britain)的絕大部分都兼并進了羅馬帝國的疆域之中,此即我們耳熟能詳的不列顛省(Provincia Britannia)。作為行省的不列顛,顛覆了共和時代羅馬人對這個「懸於世界邊緣的大島」苦寒荒蕪的刻板印象,將從艾伯雷肯(Eboracum)到伊斯卡-杜姆諾尼拉姆(Isca Dumnoniorum)的廣闊土地變為了羅馬-不列顛人繁衍生息的田園、牧場與市鎮,著實在極北之地奏響了一曲古典之歌。

與羅馬不列顛的繁榮與富庶相比,它西邊的鄰居愛爾蘭的歷史則要撲朔迷離許多。這座詩人筆下的「綠寶石之島」(Emerald Isle),彷彿始終為層層迷霧所籠罩,在盤根錯節的巨樹之森與蜿蜒曲折的白色海岸間獨自訴說著由奇石怪崖拼起來的故事。

今天,我就通過本文為你簡單介紹,當羅馬軍團的號角聲在蘇格蘭低地的晨霧中迴響時,愛爾蘭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正演繹著怎樣不為人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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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時代的愛爾蘭,被地中海世界的居民們稱為「海伯尼亞」(Hibernia)。這個名字最早出自公元前四世紀的古希臘航海家馬賽的皮西亞斯(Πυθ?α? ? Μασσαλι?τη?),此翁最為出名的貢獻當屬他在前320年代對不列顛群島和北海沿岸各地區的探索,有記載將他視為第一個對大不列顛島做環島航行的人,不過這一說法至今仍然存在不小的爭議。皮西亞斯在他的航程中發現了愛爾蘭的存在,將其命名為??ρνη(Ierne),此後該名稱經過長期而複雜的演變,在托勒密的《地理學指南》(Γεωγραφικ? ?φ?γησι?)中變成了?ουερν?α(Iouernia);而在向拉丁語的轉譯過程中,這個原本僅僅表音的名字(??ρνη來自古凱爾特語中對愛爾蘭島的稱呼)被賦予了一層額外涵義,經Hibernus「冬天的」一詞轉寫,成了Hibernia——「冬之地」。生活在公元一、二世紀之交的歷史學家塔西佗在其著作《阿古利可拉傳》(De vita et moribus Iulii Agricolae)中已經將Hibernia一詞作為正式名稱使用,從此這個帶有一絲北方寒氣的名字就這樣被代代流傳了下來。

與它的名字所象徵的不同,古典時代的愛爾蘭,尤其是羅馬和平(Pax Romana)時期的愛爾蘭,並非我們想像中的凜冽寒風刮過光禿的樹梢颼颼作響的景象。相反,有賴於所謂「羅馬溫暖期」(Roman Warm Period / Roman Climatic Optimum)的作用,整個地中海盆地都在和煦的陽光照耀下孕育著肥沃的土地與持續增長的人口;公元二世紀上半葉的不列顛人甚至開始在今天英格蘭的北部開墾土地種植葡萄,同時期愛爾蘭的氣候也比今天更為溫暖而穩定。

說到這裡,問題開始浮現了——這樣一片物產豐盈(愛爾蘭的礦產資源,雖比不上英格蘭,但依舊相當豐富)、氣候宜人的土地,為何沒有落入熱衷於擴張與征服的羅馬人的囊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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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直到今天,我們對於古典時代羅馬帝國與愛爾蘭人之間互動關係的諸多細節依舊是一知半解,只能盤點出一個大致敘事框架而往往無法就任何具體問題給出確切回答——羅馬軍隊是否曾渡海入侵愛爾蘭?阿古利可拉是否曾派遣逃難的愛爾蘭王子收復故土?羅馬人是否曾在愛爾蘭海岸線上修築營地、堡壘甚至莊園?羅馬人是否深刻影響愛爾蘭的內部政治秩序?我們雖然可以從已查證的考古證據上給出一兩點邏輯上自洽的解答,卻仍然只能停留在猜想而不得完全證實。

可以確認的是,這一時期羅馬帝國與愛爾蘭的貿易來往相當密切。熟悉我觀點的讀者想必知曉,在我看來,維繫羅馬帝國,尤其是西羅馬帝國存續的重要底層基石便是複雜而高效的商業貿易網路;羅馬帝國的貿易重心毫無疑問在地中海盆地,不列顛的陶器作坊與首飾店的正常運作離不開海峽對岸高盧境內的強大消費需求,而不列顛的皮革、羊毛與木材也依賴著橫貫整個西帝國軀幹的龐大貿易網路運往阿基坦、迦太基乃至東帝國。與之類似的,當不列顛被整體納入這個複雜貿易系統時,與它緊鄰的愛爾蘭也不意外地被一點點地捲入了名為羅馬的商業漩渦之中;早在阿古利可拉的軍團踏著濕冷的草地進入蘇格蘭高地之前,精明的羅馬商人們早已將各自的生意向愛爾蘭鋪展開來。

這麼說絕不是空穴來風的主觀臆測,而是有著堅實的考古證據做支撐——從愛爾蘭東部沿海地區出土的大量羅馬錢幣、珠寶與陶器都是商業貿易的有力佐證。你可能會感到疑惑,當時基本處在未開化狀態的愛爾蘭人(公元一世紀的愛爾蘭人口中蓋爾人已經佔到多數),與物質文明發達的羅馬人進行貿易,他們究竟有什麼讓羅馬人看得上眼的商品呢?一個頗具說服力的理論認為,這一時期愛爾蘭與羅馬不列顛之間主要進行的是奴隸貿易:一方面愛爾蘭本土的各部族之間紛爭不斷,產生大量奴隸以供外銷;另一方面不列顛在三世紀危機前的經濟形態以大型別墅(Villa)經濟為主,需要大量勞動力參與農業種植與收穫,因此對奴隸也有著切實的需求。故而自公元一世紀至三世紀危機的近二百年間,愛爾蘭與不列顛之間的貿易實際上導致了愛爾蘭人口持續減少(Charles-Edwards,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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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帝國與愛爾蘭互動的另一個重要維度便是宗教。很多人都知道,聖帕特里克(Saint Patrick,拉:Patricius)前往愛爾蘭傳教,將基督教帶向了這片域外之地,並由此在真正意義上揭開了愛爾蘭文明史的序幕,故而他被尊稱為「愛爾蘭使徒」(Apostle of Ireland),被奉為愛爾蘭的主保聖人(Patron Saint),每年3月17日的聖帕特里克節(St. Patricks Day,3月17日相傳是聖帕特里克去世的日期)也隨著愛爾蘭移民的腳步傳向了全世界。

這樣的敘事本身並無大礙,但值得注意的是,聖帕特里克雖然對基督教在愛爾蘭的廣泛傳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決定性作用,但基督教卻並未是由他引入愛爾蘭。早在聖帕特里克之前,就已有另一位名叫帕拉迪烏斯(Palladius)的助祭被時任羅馬教皇策肋定一世(Caelestinus I)派往愛爾蘭任第一任主教,而教皇之所以要派遣帕拉迪烏斯前去正是因為愛爾蘭本土已經存在一定規模的基督徒群體。阿基坦的普洛斯珀(Prosper Aquitanus,是聖奧古斯丁的門徒)所著的編年史中將帕拉迪烏斯前往愛爾蘭的年份定在431年,並記載此次傳教任務並不順利,帕拉迪烏斯登陸不久就被倫斯特當地的國王所驅逐,被迫去了不列顛,直到帕特里克再次前來傳教。但無論如何,從這段記述中可以提煉出的一點是,愛爾蘭基督教化的進程早在五世紀之前就已經開始;考慮到我們前面提到的愛爾蘭與不列顛之間密切的商業往來,以及三世紀危機後愈來愈頻繁的愛爾蘭人(當時稱Scoti,原本指不列顛以外的所有蓋爾人,後來逐漸演化為僅指不列顛以北的蓋爾人,即後來的蘇格蘭Scotland之來歷)對不列顛西南部海岸的侵擾與劫掠,基督教的傳入幾乎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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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基督教的傳播齊頭並進的,是歐甘字母(Ogham)在愛爾蘭的廣泛流傳。歐甘字母乃是古代晚期至中世紀早期用於書寫原始愛爾蘭語(Primitive Irish)及之後的古愛爾蘭語(Old Irish)的一種書寫系統,最早起源於四世紀的西威爾士,目前僅有四百餘件歐甘字母石刻存世,成為了破譯該書寫系統的最主要工具。對於歐甘字母的來源,學界說法不一;主流觀點通常認為它是由拉丁字母表演變而來,但亦有理論認為盧恩字母的關聯度更高並提出了有力的語言學依據,不過考慮到該書寫系統誕生時的周邊環境因素,拉丁字母的影響毫無疑問是最顯著也最確切的(Macalister, 1937)。

歐甘字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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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們簡單聊聊羅馬人對愛爾蘭可能考慮過的軍事征服計劃。一種說法認為,阿古利可拉任不列顛總督期間就曾派遣遠征軍登陸愛爾蘭;這一說法的主要考古依據來自在愛爾蘭東岸發掘出的一些疑似羅馬軍事要塞的遺迹,其中較為有名的是一處名為Drumanagh的堡壘(該地離都柏林僅24公里),這座堡壘本身建於19世紀,但該堡壘地基之下發掘出了不少羅馬帝國時期的文物,其中便有疑似羅馬兵器的物件,以至一部分專家將此地視為羅馬軍隊當年登陸愛爾蘭後修築的一處防禦工事;不過由於愛爾蘭法律的限制,該堡壘下的地層自90年代後不再被允許挖掘勘探,故而其真實身份為何至今仍是一個未解之謎。

塔西佗在《阿古利可拉傳》中記載到,阿古利可拉在不列顛總督任上時確實認真考慮過發兵征服愛爾蘭,並認為控制愛爾蘭僅需一個軍團與一部分輔助軍(Auxilia)駐守即可實現;他於是接待了一位自愛爾蘭逃難而來的王子,並計劃在這位王子身上做些文章以為進攻愛爾蘭找一個合法性的借口(《阿古利可拉傳》第二十四節);其後阿古利可拉派遣這位王子回到愛爾蘭,並成功統一了全島。塔西佗的說法一直以來缺乏任何可信的考古依據作為支撐,但最近幾十年來越來越多自愛爾蘭出土的羅馬與羅馬化文物或許正在緩慢證實這位歷史學家兩千年前的記述。

二世紀的諷刺詩人尤維納利斯(Juvenal)在《諷刺雜詠》(Satura)中也提到:

Our arms indeed we have pushed beyond Juvernas shores, to the new conquered Orcades and the short-nighted Britons; but the things which we do in our victorious city will never be done by the men whom we have conquered.

尤維納利斯雖然寫作的是文學作品,但考慮到他本人很有可能曾在阿古利可拉麾下效力過,一部分史學家認為他筆下的「新征服」很可能確有其事,指的正是阿古利可拉指揮或間接領導的一次對愛爾蘭的遠征行動(Freeman, 2001)。而個中事實究竟為何,我們也只有期待進一步的考古發現為我們揭開這段塵封歷史的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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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Charles-Edwards, T. M. Early Christian Irelan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Freeman, Philip. Ireland and the Classical World.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2001.

Juvenal, and George Gilbert Ramsay. Juvenal and Persius, Satires of.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8.

Macalister, Robert A. S. The Secret Languages of Irelan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37.

Tacitus, Cornelius, Alfred John Church, and William Jackson Brodribb. The Agricola and Germania of Tacitus: With a Revised Text, English Notes, and Map. London: Macmillan and,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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