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女子圖鑑(一):落跑新娘
如果說婚姻是墳墓,那婚禮就是地獄。
化妝師舉廉價合成毛刷的手在項蕊眼前飛舞,她往上眼皮掃一層棕色,說那會使她看起來更深邃,又往下眼瞼掃半截粉色,說那會使她看起來更無辜。項蕊閉起眼睛,把千萬句吐槽的話跟口水一起咽下去。「還能可笑成什麼樣?」她心想。
這時距離農曆新年剛過去三個月。春節有7天假,項蕊可以休兩天,第3天就得搭上飛往災區的飛機。其實災後重建大年初一就開始了,但初二的機票更便宜,她就職的光明報是一家地方性小報社,預算緊巴巴,但每一篇新聞、紀事都是他們幾個記者上前線跑出來的。
兩天休假足夠了,一天時間可以用來刷四明山,另一天她打算把自己的Ninja250里里外外洗乾淨。這台30周年紀念款版花的小忍者是她收來的二手貨,不老、不年輕,8000公里的累積里程磨合了出廠性格中張揚、辛辣的部分,但對比起整個發動機壽命還有很長一段上坡路可以走。和我一樣,不能停下來,她想。
對於她騎摩托車,家裡人是持中立態度的,這裡說的家裡人,其實也就項媽媽一個。項媽媽先要操心更大的事,然後才有空擔心她哪天摔死在哪個山頭,比如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生孩子?打不打算要二胎?她從網上買來一件毛衣,背後印著「結婚還早成績不好年終獎沒發」,胸前印著「呵呵呵阿姨吃菜」,剛穿上就被罵回房間:「你這個小孩是不是腦子有病?啊?」項媽媽罵人的生動有力使她內心一點點自作聰明、自以為是段子手而沾沾自喜的獲勝姿態顯得十分愚蠢。
項蕊很無奈,不是還有個表哥么?34了還在不斷相親,她曾一度懷疑表姨手裡拿著環嘉興地區所有單身女性的名冊,據這些年不完全偷聽,表哥相過公務員、富二代、宅女、文青、夜場媽媽桑、老師、服務員、無業游民、離婚帶小孩、離婚不帶小孩......還有一個相了兩次。項蕊問他:「怎麼會同一個人相兩次?」表哥說:「那個女孩第一次沒看上我,過了幾年找不好了,就再找我試試。」「這樣你都去?」「我媽叫我去就去了。」她終於摸清了表哥的套路,千依百順但兩面三刀。
果然,小年夜項媽媽聯合幾個表姨只圍攻她一人,表哥仍舊耷拉著眼皮,一副相親我已經乖乖去相了但不保證成功哦的樣子。「小蕊啊,結婚歸結婚,不影響你拼事業的嘛。」大姨說。「就是呀,孩子生出來,有的是人幫你帶。」二姨說。「你不小了,拖下去沒什麼意思,女人遲早要結婚的。」三姨說。「這是任務。」項媽媽最後總結。四個女人東南西北地圍攏她,如同守著自動麻將桌中間的兩粒骰子,她們有過來人的高度自信,總會給出個點數的。
項蕊結婚的概率的確比表哥大些,因為她有個交往四年的男朋友,就是因為有這個男朋友,倒讓她此時此刻成了靶心了。長輩們以為年輕人要標榜性格,與眾不同,其實她和男朋友早有計劃,在項蕊30歲生日那天,舉行一場小而溫馨的婚禮。不需要大面積水鑽或蕾絲的拖地婚紗,只要一條可以跨上摩托又不顯累贅的簡約白裙,親友們目送他們騎車離開,他們一直騎,騎到一號公路,騎到羚羊谷,騎到黃石公園摩旅蜜月。「我要黏一頂小頭紗在頭盔上,讓路過的人都知道我是新娘子。」他們常在工作間隙憧憬。這些年喝過的喜酒有更盛大、更奢華的,但都不及兩人夢想中的那場完美。
「會結的……年底……左右吧……到時候計劃一下。」東南西北都是一對殷切的眼睛,項蕊只希望自己臉上搪塞的神情沒有太明顯。推給年底,一來可以享受整年耳根清靜的日子,二來明年就是她30歲的生日,她生在11月,從現在開始倒數將近兩年,但如果年底再跟大家曉之以情動之以禮,聽上去就不像個遙遙無期的日子。
她心裡的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但項媽媽是把「年底」聽進去了。
年三十一清早,項蕊調整好耳機和背包,剛準備下樓推車就被項媽媽叫住了。「我想過了,年底結婚還不如6月就結婚,不差這幾個月。」項媽媽認為和後輩,尤其是自己女兒講話是不需要拐彎抹角的。婚姻是什麼,難道她一個55歲見多識廣的離異婦女不知道么?小孩子才愛光鮮亮麗的蘋果,只有她知道那都擦了蠟,揭開標籤便是赫然的蟲眼,「6月份你四姨回來探親,每年就暑假能回來一次,她來我們不辦酒,啊她一走我們就辦,說不過去。而且你表妹今年也一起回來,讓她做你的伴娘開心開心。」
項蕊的腦袋嗡音效卡頓了一下,由於信息量過於龐大,她只抓到了開頭的「6月」和結尾的「開心」,開心,那她的開心呢?「要不到時候婚禮定了日子,我出機票讓她們再回來一次吧。」「你鈔票多咯?早一點結又怎樣,你四姨多疼你啊,上次回來還送了你一條手鏈,做人不是這麼做的。」項蕊幾乎要說出口,那我把手鏈還給她,反正一次也沒戴過,換一個自己想要的婚禮行不行。
項媽媽繼續說:「你三姨的乾女兒今年要來城裡上高中,她想暑假先過來參加夏令營。三姨家裡沒地方住,暫時住我們這兒,你出嫁么正好,房間可以讓給她。」項蕊感覺自己後腦勺的髮根立起來了,哪裡來的八杆子打不著的斑鳩,佔了她的窩,連梳妝台,牆上的海報,媽媽做的菜也要通通霸佔了去!那她又算什麼,逃難乞丐似的卷好鋪蓋等男方來接她走, 就為了四姨和乾女兒兩張無關痛癢的笑臉?項媽媽見她不說話,語氣便軟了一成:「媽媽在外面的人情世故是很可以了,結婚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她沒有抬眼睛就能看見項媽媽心裡的天平,彷彿整個社會的責任、使命、慈愛、榮辱都在這頭,而她輕輕飄在那頭。
她泄氣了。
大年初一,兩家人趕忙坐到一起商量三個月後婚禮的事。正日還不能定下來,因為要等四姨買好機票,看包含哪個周日,那個日子便是正日。但房子裝修、酒店酒席、四大金剛、迎親車隊、喜糖伴手禮要抓緊定。好的酒店一般都要提前一年,「沒關係,6月里天熱,沒什麼人結婚。」項媽媽說。房子還是毛胚,估計只來得及硬裝,「沒關係,先老房子住住。」項媽媽說。跟妝的得等項蕊出差回來再試了,「沒關係,她自己化的也挺好。」項媽媽說。用現在的網路流行語形容,就是一個「聖母」偷了一個「杠精」的皮囊。
她想起之前去參加同學的婚禮,紅地毯一直由樓道門鋪到六樓,甚至每層扶手都扎滿了雙色氣球。氣球味兒重,新娘媽媽就拿一瓶高檔香水從六樓噴下一樓,再從一樓噴上六樓。滿屋子親眷、朋友簇擁著瓷娃娃般坐在床尾的新娘,輪流與她合影。新娘爸爸滿面紅光,嘴角從左耳根咧到右耳根:「謝謝你們一幫小夥伴來陪莎莎啊!」
家庭會議結束後,項蕊領著買喜糖和定酒店的任務奔向了災區。
化妝師開始貼第二層假睫毛,第一層已經使她的視線中出現五條毛毛蟲般的黑影,她費力地望向鏡子,忍不住問:「腮紅是不是太紅了?」化妝師說:「新娘子就是要紅彤彤的呀。」項媽媽推門進來,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項蕊知道她憋不住話,便靜靜等她開口。「要是你早一個月回來么所有事情都不會這麼趕。」項媽媽瞥一瞥化妝師說,「什麼都能好好選。」果然又是這件事,因為跟進災區的深度話題,一個月的出差變成了兩個月。「我也不想的,但總要工作啊。」早起令她的回答有氣無力。「就你那個破單位…」後半句被吞了回去,項媽媽怪自己偏題,她可是來說更重要的內容的,「跟你講啊,結婚後摩托車就不要騎了,你把鑰匙留下,這車明天你舅舅騎走。」「為什麼!」「沒有為什麼,都要當媽的人了,像什麼樣子,而且你舅舅的電瓶車正好壞了。」「你到底要我怎樣?你說結婚,我摁著男朋友的頭就進了民政局,你說6月辦喜酒,我硬是請假回來扮成這個猴樣。他電瓶車壞了又關你什麼事,不行!」「你這個小孩怎麼這麼不會做人,結婚是我逼你的嗎?那好,你別結了,車以後也別騎。」項媽媽說罷用力把自己關在門外。
項蕊滿臉通紅,眼淚把她的隱形眼鏡泡得鼓鼓的,她急促又小心翼翼地吐氣,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體面一些,做不成一天的公主,至少也要做一天體面的小丑。她的妥協與討好,讓她沒有任何轉機和選擇地丑著,丑的那麼不值一提,丑的那麼徹頭徹尾,但只能那樣丑著,否則就什麼都不存在了。
鑰匙就在右手邊的抽屜里,小忍著就在樓下停著。她感受到手背上的汗毛在蠢蠢欲動,胃裡像伸進兩隻貓爪,輕撥一下又拉扯一下。
她突然站起來,從床底下抽出頭盔,從髮髻上扯下頭紗,從化妝師的箱子里拿出一卷雙眼皮膠帶。她的表情看起來像一個真正的新娘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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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真人真事改編,文中均為化名,配圖非當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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