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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信詛咒(二):金三角

本故事純屬虛構,故事中的人物皆為化名(除了我自己)。

一、

「編號1084751,這是第137次問詢,這周感覺怎麼樣?」

「……還好,啊不,很好。」

「很好就好。」

「冒昧請問……之前那個問詢員呢?」

「你說劉哥嗎?他升遷了——真快,才幾年不到。多虧你們這些金三角的人,好管,不鬧事,」新問詢員邊說邊微笑著將側發別回耳後,朝我眨眨眼,「希望你今後也能配合我的工作,不要給彼此增加不必要的麻煩。」

我嗅到一抹溫柔的香氣,諾諾連聲道:「一定,一定。」

問詢員突然停下了動作,彷彿用了半秒鐘思考接下來的話是否得體,方才用一種隱藏著得意的語氣說:「說起來,幾年前你們這些人嫌棄公職賺得少,沒前途,拋家棄業的,跑到金三角去制毒販毒,結果呢?病的病,傷的傷,到頭來還不是回到家裡,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你之前是在……哪個角來著?」

「北京。」

「嗯,」我懷疑問詢員早就知道答案,她作勢向我貼近了一些,狡黠一笑,「還是家好,對不對?」

我嗅到一抹溫柔的香氣,諾諾連聲道:「是的,是的。」

「那咱們正式開始這次的問詢流程吧,」問詢員清了清嗓子,聲音也變得嚴肅。她打開文件夾,用簽字筆寫下今日的日期,接著抽出問詢單遞給我,說,「根據「金三角涉毒人員管理辦法」的有關規定,接下來的兩小時里,將由我對你進行第137次問詢。」

我聽著早已熟悉的警示條例。

「在問詢中,你有義務向我提供過去一周的生活內容詳情,工作期間細具至每三十分鐘,休息期間細具至每一小時;如果想要降低問詢期長度,你需要向我展示你的思想改造狀態,包括行為示例、疑惑或不成熟的想法;如果你違反過任何「管理辦法」有關規定的禁止事項,必須向我彙報……」

我在正確的停頓節點點頭示意。

「在問詢中,你必須保證誠實、冷靜、認真、清醒;如果任何問詢結果與我們的調查結果不符,全部後果將由你一人承擔……」

我嗅到一抹溫柔的香氣。

「不要試圖隱藏,不要試圖欺騙,不要試圖反抗,因為——」

問詢員抬起左手,手掌向後,表情肅穆。

順著她手掌指向的方向,詢問室上方莊嚴而神聖的紫檀相框中,楊永信熟悉的臉正俯看著我,露出溫和而又嚴厲的微笑;六個字印在笑容的下方,也同時傳出問詢員的嘴裡——

「楊叔在看著你。」

我諾諾連聲道:「一定,一定。」

「問詢單」是在每次問詢前為被詢者單獨生成的,裡面除了一些通用詢問——比如是否非法使用遊戲程序,是否在非必要情況下接觸電腦,是否在用非法途徑私下撰寫代碼,是否聯繫了金三角的舊同事——剩下的選項和問題是根據被詢者上一周的實際表現生成的,裡面隱藏的細節往往真實得讓人背脊發涼。

然而經歷了一百三十六次問詢,我已經對這一切失去了恐懼的力量。

我緩緩地填寫著選項,即使是內心中能第一時間確信的,也會留出長短不一的時間,以表示我在認真地思考——我聽說過那個故事:一名金三角的被詢者在三十次填寫同樣的選項後,不耐煩地閉上眼睛將所有選項快速勾上,因此以「不尊重問詢」為名被起訴,剩餘的「問詢期」直接變成了「治療期」。

於此同時,問詢員正在審查我的一周「行為報告」,那是我在準備詢問期間填寫的,有點像在金三角工作時期的工作記錄;常年的加班讓我的記憶力衰退,可「行為報告」要求的詳細程度要求我必須記住每一小時,甚至每三十分鐘內所做的事情、所說的話和所見的人:缺失代表著編造,編造就意味著可能與事實不符。

想到這,我偷偷抬眼觀察問詢員,見她一邊仔細審查,一邊微微點頭;我暗暗呼出一口氣,想著這一次也許也會安然渡過,卻在下一刻看到了「問詢單」的最後三個問題。

瞬間,我的呼吸停滯了。

再抬眼,我看到問詢員正用微妙的眼神看著我——保持著審查行為報告的姿勢——我急忙低下頭,想要忘記她的眼神——那是洞悉一切的眼神,在金三角時,我經常在侃侃而談的策劃會議上看到,可那時的我,無須為他們是否真的洞悉一切的感到擔心。

「聊聊吧。」

問詢員微笑著放下「行為報告」,我抬起頭,扯動嘴角,陪出一個尷尬的笑容,雙手無處安放,彷彿在等待著命運的裁判——

「周三晚上六點,你見過一個金三角的同行,林伶。」

「是的,」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有底氣,「「管理辦法」規定同事不能私下見面,同行見面則要提交申請,我們是兩個月前提交的申請……」

問詢員抬手示意我暫停,接著說:「我知道,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回憶道:「我們在紅櫻桃吃的飯,點了鍋包肉、土豆泥、熏味拼盤和腰果西芹炒百合,席間我們聊了聊彼此的生活狀況,興趣愛好——就是一場普通的聯誼,或者說約會,你也知道,沒有正常人會和金三角的人交朋友……」

「嗯。」問詢員笑著,目光中帶著鼓勵,「然後呢?」

我不敢看她,眼神一觸後低下,嘴裡說:「……然後,我們也交流了一些經驗,關於如何好好改造,爭取渡過問詢期,早日回歸正常生活……」

「嗯,」問詢員的微笑不變,「還有嗎?」

「……她給我講了一些在上、上海時的生活——是她提主動起的。」我忍不住坦白,「當我發現她的傾述傾向時,我制止了她,並且和她一起對過去在金三角的日子進行了批判,為那些被我們傷害的孩子和家庭而懺悔……」

問詢員站起來,我連忙低下頭。高跟鞋的聲音在空蕩的問詢室中迴響,她似乎繞著問詢台走了一圈,回來時,手裡拿著一份藍色的資料卡,輕輕地推送到我面前。

「我相信你所說的都是真的……」問詢員的聲音讓我鬆了一口氣,卻在下一刻彷彿被揪住了心臟——

「只是,很遺憾通知你,與你見面的林女士今天上午在管所自殺了——她最近三個月只和你一個金三角的同行接觸過,按照慣例我們需要向你問詢,不過別害怕,事情已經過去了。」

我的心裡一空,自從失去了自己的事業,被判作涉毒人員後,內心中很難再泛起這樣的感覺。我確信,自己對林伶是懷有愛慕的,否則我可以在她談起上海時誘導她說些什麼——那至少會讓我減少兩年的問詢期。

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我聽見自己說:「我想申請參加她的葬禮。」

問詢員用眼神示意那張藍色資料卡,說:「給你準備好了,問詢結束後我會幫你審核。」

我由衷地說:「謝謝。」

「不客氣。」問詢員很快說,「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有些困惑,問:「什麼怎麼樣?」

問詢員看著我,似笑非笑說:「感覺怎麼樣?」

她的笑容彷彿是在標記問題中的陷阱,我沉聲回答:「我感到很心痛,很遺憾,我很喜歡她,很希望她能和我一起走出往日的陰影,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那麼,你對她的心理狀態怎麼看?」問詢員將問題引導到她的軌跡上,「你是否認為她在過去幾年的改造中承受著重大的心理壓力。」

我搖了搖頭,說:「我不明白。」

「她向你提到了上海。」

「是的,但是我們——」

「我們有理由相信林女士在過去的改造過程中懷念和眷戀著過去制毒販毒的生活,思想存在嚴重的問題,你認同我們的猜想嗎?」

我停頓半晌,老實說:「我、我不知道。」

「你是否認為「金三角人員及產品管理委員會」剝奪了你們工作和致富的機會,傷害了你們的感情,甚至限制了你的人身自由?讓你們感覺壓抑和絕望?」

「不,我不這麼認為。」我低頭嚅嚅,「遊戲即毒品,我遵守國家法律。」

「你當然要遵守國家法律,可我在問的是你面對法律的態度!」問詢員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她年輕、漂亮又充滿朝氣的面容突然變得猙獰而可畏,像是楊叔在相框中投射出的影子,「林女士在自殺之前接觸了你,作為你的問詢員,我有義務確保你的思想沒有被錯誤的傾向傳染,你必須在我的問詢下保持誠實、冷靜、認真和清醒,我再問你一次——」

「是的。」

問詢員頓了一下,聲音似乎有一些詫異:「什麼是的?」

汗水浸濕了我的勞作服,僅僅貼著我顫抖的身體,我感到了無邊的壓力迫在胸口上,只想把它們一口氣說出來:「我認為管理會的存在拯救了深陷於精神鴉片的國民,挽救了國家的淪陷,糾正了經濟發展的方向——同時,是的,我認為管理會的存在在客觀上對我們金三角涉毒人員有一定程度的壓抑,畢竟遊戲曾經是我們的夢想。」

「夢想。」問詢員輕輕重複了這個詞,像是在咀嚼它。

我感到寒冷爬上我的骨髓,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像螞蟻一樣左右尋覓方向。

「曾經的夢想。」

我意圖補救,我不知道所說的是否有用——

「每個人都有夢想……對吧?」

問詢員一笑,她點了點頭,沒說話。

漫長的沉默。

「憑先生,」問詢員突然開口:「你想念北京嗎?」

那一刻,我突然湧起了一種熟悉窒息感,像是北京清晨的霧霾,順著潮汐的力量在喉嚨中漲落,尖銳、粗厲,隨呼吸一寸寸劃破我的肺腑。

那一刻,我知道我完了。

二、

三年前,人大通過「遊戲管理辦法修正案」,明確規定「遊戲即毒品」;兩個月後,「金三角涉毒人員管理辦法」出台,「金三角人員及產品管理委員會」成立,楊永信任會長。

一陣冷風刮翻了遊戲行業的棺蓋,腐朽的枯骨轉眼煙消雲散。

我是第四批被遣送回戶籍地的制毒涉毒人員,離開北京那天,天空依舊是灰濛濛的,我在軍隊的保護和押解下穿過北京站的廣場。在四周群眾憤怒的咒罵,還有混雜在其中的凄厲哭號聲中,我平靜地走過熟悉的站台,登上火車,彷彿一切只是一場大夢,直到瀋陽站嘶亂的群鴉將我從夢中叫醒。

彼時,管理辦法已經推行了兩個月,我當即被送到管所,開始了全新的生活,直到今天。

「憑先生?」

我回過神,默默地舔了舔嘴唇,說:「不,這幾年家鄉發展得很好,我不想念北京。」

「怪我,我應該問得更具體些,」問詢員彎起一邊嘴角,「你是否想念在北京的生活?」

「不!」我知道我的回答必須語氣堅決,態度明確,「北京的工作讓我變得愚鈍,蹉跎,摧毀了我的健康和正常生活,同時也因為制毒販毒,傷害了純真的孩子和他們的家庭,我對此只有後悔,沒有懷念。」

「我查詢過你的病例,」問詢員優雅地翻開手中的筆記,「心肌缺血,高血壓,腰肌勞損——平均每天工作12個小時,真夠拼的。」

「是的,那時的我們被利益蒙蔽了雙眼,」我痛苦地搖了搖頭,「現在想來,真是一場噩夢。」

「可你卻說遊戲是你的夢想,」她抬起手,制止住方要說話的我,「我知道,『曾經的夢想』……只是我很好奇,憑先生,遊戲摧毀了無數人的家庭,也摧毀了你自己的健康、事業甚至生活!這世間有許多許多美好的事物,你為什麼要把這種於公於私,對人對己都百害而無一利的東西當作是夢想?」

「我說過,那只是——」

「那是什麼,只能由我來判斷,編號1084751,」詢問員冷笑著,再次打斷了我,「我要提醒你,你知道規矩,別再試圖逃避或者掩蓋問題。」

「……我明白了,」我的心臟像是在她手裡跳動著,愈劇烈,愈絕望,「對不起,可能是林伶的去世對我產生了打擊……」

「我理解,」問詢員很快恢復了溫柔的笑容,「你放心,我們只關注結果,如果結果符合預期,過程中的插曲都是無所謂的。」

我已無暇分辨她話里的含義是寬慰還是威脅,只能諾諾連聲說:「我明白,我明白。」

「那麼,就請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吧,」問詢員鼓勵地點了點頭,「你為什麼會把遊戲當作夢想?」

我開動我混沌的腦袋,還在北京時,我幾乎能感受到它被鏽蝕的進度:那是一種溫熱又睏倦的麻痹感,在大腦的行為樹上構建了許多舒適區,為所有積極進取的情感提供負面反饋,直到習慣於躲避在無所事事的泥淖中,偶有羞愧時會踏出一隻腳,若感到憤怒便擠出一個身位,剩下的時間只能日復一日地淪落在生命流逝的陷阱里。

我不知道原因是什麼,也許是沒完沒了的加班,和缺乏創造性的機械勞作,以及伴隨在每一天的妥協,失望,懊惱……我開始懷疑自己當初隻身離開家鄉,來到北京的正確性,甚至感覺關於遊戲的夢想,早在管理辦法修正案頒布前就已經破滅了。

而現在,我要為這一切做出解釋,我知道,關於遊戲是否是毒品的辯論是行不通的——無數人曾經做過:醫生、博士、政客、媒體、企業家……它還是被寫到法律中——唯一能夠讓我擺脫困境的,只有想辦法證明我是被蒙蔽的:我是在為追求一件正確的目標,加入到錯誤的行業里。

想到這,我想起這些年我在工作中唯一的慰藉,那是唯一能在大腦舒適區外,給我帶來歡愉和滿足的工作。

「因為製作遊戲可以給我一個構建世界的機會,」我聲音沉穩,「我喜歡用寫作來構建世界,遊戲可以讓那些虛擬的描寫具象化,滿足我的創作慾望。」

「也就是說……」問詢員思考了一會,「是寫作的夢想,被你嫁接到了遊戲上,對嗎?」

「是的,畢竟單純的文字在互聯網時代已經變得乏味,」我謹慎選詞,保證自己不再出錯,「我曾經以為遊戲可以給我創造世界的機會,但是事實證明,即便我耗費心力創造了一個豐滿的世界,以及無數在裡面鮮活有趣的個體,可大部分玩家還是會因為遊戲自身的毒性,對我的心血置之不理。」

「啊,聽上去這很有挫敗感,」問詢員翻了翻筆記,我偷乜一眼,她在看我的病例,「怪不得你的診斷結果顯示你在心裡和身體上都處在低迷狀態——啊,這麼說不會讓你感到不舒服吧?」

「您說得沒錯,」我點了點頭,痛苦地嘆息一聲,「我的確時常感覺到壓抑和絕望。」

「你認為遊戲背叛了你的夢想?」

「我——」我本能地發現這又是一個陷阱,頓了一下,連忙搖頭,「不!是我錯誤地選擇了制毒行業!並且為制毒事業提供了滋生罪惡的苗床!我的罪惡不會因為我的愚蠢而減少半分!」

「你不用這麼激動,」問詢員忍俊不禁,「我希望我們的交談能夠在歡快友好的氣氛中進行,口號要喊,但平時有得是時間。」

「我……對不起,我實在是……」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濁氣,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像是在激動的情緒下恢復過來。

「我開始了解你了,憑先生,現在看來,在某種意義上,你或許也是一個可憐的受害者,」問詢員看著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語氣像是在打趣,「好了,我們來談談別的。」

我暗暗出了一口氣——她沒再喊我的編號,這是個好徵兆。可接下來我要應對什麼?回想起問詢單上的三個問題,第一個是關於林伶的死,第二個——

「你是否了解有人在管所私下成立組織?意圖在這裡重構「魔獸世界」? 」

我暗自嘆了一口氣,我早知道這一天總歸會到來。

「是的,我知道,」我必須坦白,只求不要引火上身,「是白狄他們。」

我心裡沒有半點愧疚,因為換做是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出賣我。

三、

白狄是遊戲策劃里的老兵了。這行幹得久了,人們總會篤信一套賴以為生的理論,進而生出些這樣那樣的毛病,有的人喜歡喝多了在陽台跳舞,有的人喜歡在微博徵集數十名女友來給他生孩子,有的人喜歡將文字隨機組合在一起,並聲稱他的文章是拯救遊戲業的唯一良藥。

然而大部分的遊戲策劃沒有這麼「傳奇」,他們的原罪只有平庸和盲從而已——就像這個互聯網時代的大多數人那樣。

白狄與他們不同,無論身處何種狀況,他總是一副目光灼灼、語氣堅定的自信模樣,這似乎就是他篤信的東西:絕對的自信。而伴隨的毛病是他從不會聽從別人的意見,只是若他永遠正確,這也就算不得毛病了:他曾領導團隊做出幾款月流水過億的「爆款」遊戲,成功率接近80%,很遺憾我未曾與他共事過,但是可以想像在他的帶領下,團隊明確的目標和昂揚的鬥志。

只是管理辦法頒布後,由於他曾入職騰訊,成了第一批被遣返的涉毒人員,直接經歷了一個月的治療期,過量的電擊和藥物摧殘讓他的目光變得不再犀利逼人,可他還是保持著過人的熱情和自信,在我們所屬的管所中,他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一名隱藏的領袖。

「白狄……」問詢員今天第一次皺眉,「我聽說過他,據說是個難管的傢伙。」

「或許吧……」即使打定主意要出賣他,我內心中卻還抵觸著對他的背後非議,「我與他並沒有許多交集,他邀請我加入遊戲,被我拒絕了,僅此而已。」

「那你說說,那個「魔獸世界」是怎麼回事?」問詢員好奇地點點頭,「據說是個很老的遊戲?」

「是的,2004年,那時我還是個初中生,」我下意識笑了笑,隨即皺起眉,「呃……你是要聽這個遊戲本身的事,還是有關於白狄——」

「都講講,我沒玩過遊戲,聽你說說也好了解了解,」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擔心,「沒關係,只是例行詢問罷了。」

「好,」我定下心,徐徐展開回憶,「2004年以前,幾乎所有的角色扮演網路遊戲都處在一個非常初級的原始狀態,裡面有手藝人的技巧,也有埋頭不顧的衝撞;魔獸世界的出現可以說將這種遊戲類型推上了一個正規化、制式化的軌道,同時鎖定了頂點高度,多少年來,罕有超越者。」

「推動了制毒行業的變革和發展,同時也是優秀的毒品,我可以這麼說嗎?」

「……是的,」我知道她在提醒我,要用正確的態度去評價「遊戲」,「魔獸世界第一次塑造了一個真實而龐大的虛擬世界,無數人在裡面找到了虛擬認同感,日夜奮戰,只為給自己虛擬的角色帶來成長和榮耀,以及他人的認同,這些至癮因素最終被提煉出來,成為日後新式毒品大規模製作的核心技術。」

「那他照比後幾年在手機平台上大規模傳播的毒品,毒性如何?」

「……他是沒法沒複製的,連製作出他們的美國人也沒能再次複製,就像——」我本來想用鑽石當比喻,隨即意識到那算美好而有價值的物品,「就像一把武器,其他人可能做出同樣功能,更袖珍,用途更多的新型武器,但是沒人能重新製作一把一摸一樣的,無論從材料還是形狀上。」

「我明白了,」問詢員點點頭,在筆記上記錄著什麼,「談談白狄吧,他要怎麼重構這款毒品?」

「原理很簡單,」我微微坐正,神情嚴肅,「把管所當作是艾澤拉斯,也就是「魔獸世界」中的虛擬世界。」

「什麼意思?」問詢員驚訝地瞪大了眼,「你是說……在我們管所?」

「是的,」我點了點頭,「據我說知,他們把管所的每一間屋子與魔獸世界的一張地圖對應起來,在其中埋藏著彼此關聯的任務和探索點,這樣管所里的人們就可以根據所在的不同區域串聯,觸發不同的事件,完成一場互動遊戲。」

「這太荒唐了,」問詢員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他們是怎麼在管理員的眼皮子底下做這些事的?」

「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我無奈地笑了笑,「無非是把一些日常進行的勞作和學習賦予了遊戲的含義,每次完成後觸發一個隨機數,數字對應不同的事件,這樣就能將規則做到——」

「行家啊,」問詢員冷不防地打斷我,「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尷尬地笑了笑,說:「我之前對游……毒品評測還是很擅長的——觀察形式,了解規則,這是我門這行的基本功。」

「還沒荒廢,挺好,」問詢員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沉吟片刻,突然問道:「你剛才說管所的每一處都被對應了地圖?都是什麼地圖?」

「這個……」我一時不知該如何說起,「比如?」

「比如……」問詢員一翻白眼,想了想,問:「操場?」

「千針石林東部的閃光平原,」為了方便問詢員了解情況,我誠懇地附上解釋,「那裡有開闊的賽道和各種有趣的小物件,後來在大災變後沉入了水底。」

「嗯……」問詢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澡堂?」

「費伍德森林,血毒瀑布……呃,據說是因為水質有些……」

「我懂了,」問詢員冷笑一聲,「那宿所呢?」

「悲傷沼澤,據說因為一天的勞作後通常很累,人們睡覺時,就像陷在床里一樣……」

「悲傷地,陷在床里,」問詢員搖了搖頭,低頭在筆記上記錄著什麼,「這很反動。」

我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問詢員記錄間隙,頭也不抬地用筆尖指了指周圍,問:「問詢室呢?」

我如實回答:「幽暗城,因為——」

問詢員直接打斷了我:「所長辦公室?」

「……詛咒之地,黑暗之門,」我有些為難地看向問詢員,「他們還給所長起了個名字,叫黑暗領主……」

「我聽不下去了,」問詢員怒氣沖沖地一摔筆,狠狠一拍桌,「他們把管所當成了什麼地方了!這簡直就是對管委會的侮辱!我必須向上級反應情況!」

我看著她憤怒地站起身,收拾桌子上散亂的文件,急忙低下頭,暗自在心中鬆了一口氣:這是我第一次出賣別人,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出賣別人能給自己帶來的切實好處。

人們說毒品能摧毀一個人所有的美好品質:善良、誠實、高尚……我不敢說我曾經擁有這些,但曾經的我的確是一個滿嘴仁義道德的人,見不得一些我看來卑劣的事——不理智的思考,盲目的跟從,肆意的辱罵,對規矩的蔑視——但是現在,道德的底線對我來說已無關緊要,我只求能夠安安穩穩地渡過問詢期,早日回歸正常的生活。

「這是他們咎由自取。」我暗暗對自己說,哪怕他們即將面對的是非人的治療期。

然而,我還沒被幻想的暖潮浸濕腳底,就已經被問詢員清冷的聲音喚醒——

「你不會覺得你的這次問詢就要結束了吧,憑先生?」

我抬起頭,看著她好端端地坐在對面,洞察一切的眼神似乎要將我看穿:「我還有問題沒問完呢。」

我搖了搖頭,說:「如果是第三個問題的話——」

「當然不是,」問詢員微笑著打斷了我,「我要問的是,你為何會對這款嚴重違反管理條例,涉嫌侮辱誹謗管理會和領導,質疑偉大的禁毒行動正確性的遊戲,了解得這麼清楚?」

「我說過——」

「你說過你沒參與過這款遊戲。」

「是、是的!」

「可你似乎比誰都了解它,包括它的原型和發展過程。」

「那只是一些常識,」我直起身體,彷彿那能為我的話增加分量,「在我看來,了解一款遊戲並不困難,只要你——」

「只要你參與制作,和設計,」問詢員冷笑起來,「我說得對嗎?」

我瞪大了眼睛,連忙擺手否認:「不,我沒有參與過!我說過,白狄邀請過我,但是我拒絕了!」

「但是根據對他的問詢結果,」問詢員從文件夾取出一張問詢表,「這款「遊戲」的創意和世界設計,包括與現實場所的對應,都是你一手操辦的。」

我呆愣在原地。

她將問詢表推給我,微笑地交叉雙手:「這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一瞬間,我回想起白狄邀請我加入遊戲時篤定的眼神,和被我拒絕時他的話——

「你會後悔的。」

時至今日,我終於理解了他的含義——我可以為了生存輕易地出賣他們,他們怎麼就不能為同樣的理由來構陷我?

一瞬間我如同墜入冰冷的海,我聽見自己在抗辯:「不……我沒有,這是陷害!是報復!」

「你說過,你的夢想是用寫作來構建世界,現在看來,在我們管所,這件事沒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我只是……」

「對反動遊戲設計了如指掌,你說那來自於你的什麼能力來著?」

「……解構和觀察能力」

「是了,」問詢員點了點頭,「問詢思想整改進行了三年,你還保持著對毒品製作的敏銳嗅覺和解構、觀察能力,這太難得了。」

「我——」

「保持著這些技能要做什麼?我想想……」問詢員作勢思考了一番,很快拋出答案,「哦,是不是為了出去之後,聯繫流亡在外的馬化騰,重新開始製作毒品的生活?」

「不……」我痛苦地搖頭,望著問詢員的眼睛中充滿了乞求,「我已經完全地懺悔,與遊戲一刀兩斷了……」

「我們可不這麼認為,還記得你在北京時,寫作過抨擊管委會會長的文章嗎,叫什麼……精神病人?」問詢員歪著頭,輕蔑地搖了搖頭,「那可給了我們很大的靈感,去判定你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是無辜的,」我恐懼地哽咽起來,「請……請相信我。」

「我也想相信你,編號1084751,」問詢員有些遺憾地看著我,「可惜,根據其他人的問詢調查,和今日的問詢結果來看,我很難做到。」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拍著桌子站起身,嘶聲吼道:「你們不能污衊我!你們有證據嗎?有種叫白狄他們來對峙!」

「證據?」

問詢員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她搖了搖頭,似乎是在嘲笑我的死不悔改,隨手敲了敲桌子,說:「你看看你的問詢單,最後一個問題是什麼?」

「我已經看過了,」我喘著粗氣,咬牙切齒,「我問心無愧,我——」

「不,重新看看。」問詢員打斷我的話,再次敲了敲桌子,「最後一個問題,看。」

我順著她的指向低下頭,發現問詢單最後一個問題不知何時被她用簽字筆改過,我定睛一看,頓時渾身僵硬。

「看好了嗎?」問詢員漫不經心地翹起二郎腿,「來談談吧?」

一瞬間,問詢室的鐵椅成了我的第二個「悲傷沼澤」,我癱在上面,像是墜落在無盡的虛空里。

四、

在漫長的問詢期中,我做過幾次同樣的夢。

在夢裡,我在公司的工位上,憤怒地拍著桌子,與美術和程序爭吵,憤憤地將筆記本摔到地上,吼叫著一些難聽的話,那感覺太真實了,就像是現實一樣。

在北京時,我曾無數次對自己的工作萌生退意。我進行過一段朦朧的異地戀,我們是通過遊戲認識的,她住在一個美麗的小城市,我卻由於工作的原因,只能被栓在「金三角」,每日過著透支生命的生活,疲憊而沒有希望,最終與她擦肩而過;我無數次夢想著自己憑藉著出色的寫作成績實現財務自由,進而解放人身自由,在任意一座城市安穩平靜地生活,懷中攬著她,陽光遮住我們相互觸碰的嘴唇。

可當事業破碎,回到家鄉的時候,我卻又忍不住開始懷念製作遊戲時瘋狂而肆意的感覺。

不知多久前,我開始寫一些東西,在宿所深處最隱蔽的地方,那裡是攝像頭的死角,為了不招惹懷疑,我每次在攝像頭前消失的時間不會超過10分鐘,其他時候都在腦中構思;開始只是小說,後來逐漸發展成系統性的論述和情感體驗的表達,理智告訴我我在做一件瘋狂的事,但是我無法控制住我的雙手,無法容忍它們的蹉跎和鏽蝕;我的生活開始變得忐忑,手稿甚至被我幾次燒毀,又幾次複寫,我最終發現人生似乎就是在這種扭曲又彷徨的反覆掙扎著,當下這樣,以前又何嘗不是如此。

現在,我看著眼前的問題——你是否在私下偷偷進行遊戲設計——當這一天終於到來,我卻似乎沒有像無數次料想過的那樣恐懼,反而有一種解脫的暢快和舒心。

「我只是在創作小說,」我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沉穩,這是無數次構想的回復,「為了不荒廢寫作技能。」

「我們找到了你的手稿,根據專家鑒定,那可不是小說那麼簡單,」問詢員失望地搖了搖頭,「你確定你要頑抗到底嗎?」

我冷笑一聲,說:「既然都看過了,為什麼還要問我?」

「放肆!」問詢員一聲怒喝,「編號1084751,請注意你的態度!根據管理辦法,在問詢下你必須保持——」

「誠實、冷靜、認真、清醒,」我抬起頭,盯著問詢員,目光炯炯,「我確信,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那你還不承認你所犯下的罪行?」

「我承認,」我長出一口氣,放下了一切,包括希望,「我在的確在私下做遊戲設計,但是我並沒有幫助白狄構建他的遊戲——請聽我說完。」

我抬手阻止了問詢員想要打斷我的行為,繼續說:「我明白這兩項「罪行」都逃不過管委會的制裁,最終的結果免不了被送入治療院,區別只是時間是五年還是十年;而在治療院一旦超過三個月,時間便不再重要了。」

「……還是那句話,行家,」問詢員神色古怪地看著我,惋惜地搖了搖頭,「真不知道為什麼你什麼都懂,偏偏還要去做蠢事。」

「蠢事總要有人去做,」那一瞬間,我幾乎恢復了在北京時侃侃而談的感覺,「區別是有些值得,有些不值得。」

問詢員皺起了眉,問:「按你的說法,幫助白狄是不值得的?」

我搖了搖頭,回答說:「是的,創作賦予人的力量,是要用在開闢混沌上的;白狄那一套重構的把戲雖然是在致敬經典,卻只有復現,少了格局,只會淪為狹隘者的遊樂場——說白了,我看不上。」

問詢員盯著我,還是那副洞悉一切的眼神;她像問詢開始時那樣撩動頭髮,我嗅到一抹香氣,也許是心裡作用,現在裡面似乎夾雜著一絲懷疑和懊惱。

她從檔案袋最底層拿出一個筆記本——那是我用作記錄的筆記本——丟給我,她昂起脖子,用一種高傲的眼光俯瞰著我:「那好,你來解釋一下這個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知道這是我最後的闡述機會。

我親眼見過為遊戲辯護的人——他們的審判、遊行、葬禮。我知道等待我的絕沒有什麼好結果,但如果一切終將走向末路,說,總比不說要來得暢快。

「這是一款平台跳躍遊戲,算是一個最經典的類型了,」我用手撫摸著筆記本的封皮,嘴角不自覺露出微笑,「遊戲的內核是旅行和音樂——都是能給人們帶來放鬆和快樂的事。」

「毒品也會給使用者帶來快樂,」問詢員冷笑一聲,「虛無的快樂。」

我搖了搖頭,說:「虛無的快樂來自於對爽快感反覆的咀嚼,本能追求得越多,耗費的精力也越多,可最終獲得的快感卻在一次次減少,直至近乎於零,再被新的毒品所取代;競技遊戲往往會提供最虛無的快樂,隨機掉落和付費隨機的數值遊戲,也會讓大量的時間和經歷淪為虛無的數據累計——但我的遊戲不會。」

「不會?」

「不會!」我嚴肅地搖了搖頭,「我的遊戲強調的是情感的交流,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對純凈的精神世界的嚮往。」

問詢員聞言豎起了大拇指,撅起嘴唇說:「厲害,能把毒品說得這麼冠冕堂皇——」

「我的遊戲不是毒品。」

問詢員一拍桌子,起身貼近,聲音冷酷,「遊戲即毒品,編號1084751!」

「不,」我嗅到那一絲香氣,面無表情地說:「我的遊戲不是。」

「你想為遊戲辯護?」問詢員皺起眉毛,語氣陰冷,「你知道上一個這麼做的人現在埋在哪嗎?」

「那可能要麻煩你們了,」我微笑,「我個頭大,骨頭佔地要多些。」

問詢員搖了搖頭,從包中掏出錄音筆,面無表情地開啟,扔到桌子上,嘴裡說:「根據管理辦法,你有權利為遊戲辯護,但是要承擔因此帶來的一切後果。」

「謝謝,」我誠懇地點了點頭,這或許是管理辦法最人性也最無用的地方了,「謝謝你給我這次機會。」

「說吧,」她看我的眼神已經像在看一個死人,「別浪費時間。」

「遊戲的主角是一隻小小的音樂精靈,」我輕輕地翻開筆記本,用粗糙的手撫摸著每一頁上的皺痕,「她隨著音樂出生在鋼琴里,那是我們人類難以想像的世界:空曠的琴身中,精靈腳踩著碩大的琴板,仰頭望去,蒼穹布滿涌動琴鍵,夕陽的晚照被錯雜的琴弦剪成碎影,伴隨著琴錘的碰撞,不知疲倦地在跳舞。」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是她的夥伴,小巧的音符構成了她們的身體,彼此碰撞就會發出悅耳的聲音;她們問她為何站在原地?鋼琴六歲的小主人正在歡快地彈唱;她們拉著她的手,帶著她從一根根琴弦上有節奏地越過,激發出動人的樂聲,在琴鍵的空隙里,她看到了小主人稚嫩的臉。」

「小主人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有一雙靈巧的雙手,細細的眉兒彎成一條線,美好的心情傳染著每一個音樂精靈,在狹小又空曠的鋼琴空間里,音樂精靈們手拉著手開始跳舞,越過一個個錯音,創造一個個滑音,觸碰又分開,她們和小主人一起,譜寫著夕陽下最美的樂章……」

我睜開眼,嘴角已不自覺露出微笑,我指著筆記本中簡陋的線條,笑著對問詢員說:「看,這就是音樂精靈,全音符、二分音符、四分音符……看!你可以告訴孩子,告訴那些在管所外唱詩的孩子們,音符是真實的,有生命的,不單存活在五線譜里的!」

問詢員眼中閃爍著猶疑的光芒,她緩緩低下頭,歪著脖子,看向我手指的地方,喃喃道:「這是擬人化毒品么?就像艦娘?」

我忍俊不禁,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說:「是擬人化處理,但是她們不會說人的語言,只能隨著音樂蹦跳,彼此碰撞會發出聲音,最重要的是——」

我輕輕撫摸那些線條,笑著說:「當一曲演奏結束,他們就會跳出鋼琴的束縛,融入無邊空氣中,將快樂傳染給每一個聽到的人,直到自己緩緩在虛空中消散……」

「那、那代表著遊戲的結束?」問詢員謹慎地問,「是你的收費點?」

「哈哈哈……」我忍不住大聲笑起來,看著問詢員突然變得通紅的臉,急忙輕咳兩聲,「我說過,我的遊戲不是毒品,她給人帶來的只有溫馨和感動。」

問詢員搖了搖頭,說:「世界上不存在這樣的遊戲。」

「在我個工作的年代,有一些這樣的遊戲,」我認真地看著問詢員的眼睛,「他們強調心靈的溝通和交流,強調人生存在世界上的意義,強調人與環境的和諧,強調人與人之間最美好最質樸的情感——在我看來,這些都是偉大的遊戲,他們不是毒品,即使他們的數量很少很少,且大多數不像毒品遊戲那樣吸引人。」

「你的意思是,有一種遊戲,他們不會以毒品的形式影響玩家。」

「不會,」我微笑著搖了搖頭,「他們只會扮演玩家最好的朋友——不會強佔著玩家的每一分每一秒,卻能彼此分享最寶貴的感情和體驗。」

問詢員緊接著拋出疑問:「可他們始終是虛擬的,沒有現實意義,不是嗎?」

「我可以用我的遊戲舉例子。」

「你的遊戲?」

「沒錯,你還記得我提到的六歲小女孩嗎?」我翻動筆記,找到女孩的畫像,指給問詢員看,「她就是連接玩家與現實的關鍵。」

「在遊戲中,玩家扮演的音樂精靈會隨著她的彈奏通過關卡,可她的彈奏會隨著自己心情的變化而變化:當她高興時,每一個音階都是歡快又輕柔的;當她難過時,每一個音階都是悲傷又緩慢的;當她憤怒時,每一個音階都是激烈又破碎的;當玩家伴隨著她的彈奏進行遊戲時,自然會感受到她真實的情感,就像一個真實得六歲孩子那樣——玩家甚至可以在某些條件下看到她的表情,是不是很美妙?」

「可這一切的意義又是什麼?」問詢員蹙起眉,「觀察她的情感能為玩家帶來什麼?」

我眨眨眼,微笑說:「對現實的幻想啊!小女孩為什麼而歡樂、傷心亦或憤怒?她得到了新的玩具?她的父母吵架了?她的狗狗得病了?又或者是她的消極和絕望——也許她根本就不喜歡彈琴,但是那是父母對她的期望,她想做自己的事,可卻始終得不到自由……」

「我明白了,」問詢員冷笑一聲,「最終還是對現實的惡意隱喻?」

「不,我只是在期望人們能更加了解彼此的內心想法,更願意與彼此溝通。」

「溝通?」

「是的,」我笑著點了點頭,「遊戲是有至癮因素的,我承認這一點,一些遊戲則會通過放大這種至癮因素而謀取利益;但是大部分沉迷於虛擬世界的孩子,都有很強的現實原因——家庭、學校、朋友,由種種現實因素構成的成長環境,是他們把孩子逼進了遊戲的世界;如果他們能夠多與孩子溝通,了解他的需求和想法,正確地引導和幫助他建立成熟的心理防線,事情就會向截然相反的方向發展——遊戲會給與玩家美好的體驗,充實他們新奇的幻想空間,教會他們正確地認識這個現實世界。」

「說得真動聽,」問詢員笑著搖了搖頭,「你的意思是,遊戲有好有壞,壞的遊戲是誘人墮落的毒品,好的遊戲則是勸人向善的良方。」

「是的,」我眼睛一亮,「我是這麼認為的。」

「那麼請回答我一個問題,憑先生,」問詢員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盯著我,「若毒品和良藥使用同一種方式來製造,我們要怎麼辨別他們的性質呢?」

我沉默。

我想起還在北京時,與從業者,玩家們的討論和辯論,每個人預設著身份和立場,眾說紛紜,你指責我為了錢財拋棄良知,我指責你缺乏積累幼稚可笑,可直到遊戲業消亡的那天,我們也沒能得出最終的結論——什麼是好遊戲?什麼是壞遊戲?於是你忙著在商業遊戲中挖掘金山,他忙著在獨立遊戲中找尋遺珠,直到被巨大的力量混雜和吸附在一起,在草案的碾壓機下共同化為粉齏。

「我不知道,」我嘆息一聲,「他們往往是混雜在一起的,是毒品還是良藥,或許只有你嘗過了,才能真正明白。」

問詢員笑著搖了搖頭,說:「算了吧,誘導吸毒可是另一門重罪。」

她開始整理桌子上的文件,一邊整理一邊說:「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我今天已經說得夠多的了,」我靠在椅背上,覺得渾身酸痛,心情卻意外地輕鬆,「還真是要謝謝你,給了我這個機會。」

「我也要謝謝你,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問詢員無奈地搖了搖頭,「我會把今天的問詢結果如實彙報,你——」

她停下來,有些憐憫地看著我,說:「你不會怪我吧?」

「沒什麼可怪你的,」我誠懇地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是我咎由自取,執念,放不下。」

她嘆息一聲,輕輕地甩了甩頭,似乎是想要甩掉些什麼,我再一次聞到了的她髮絲的香味,那似乎對我即將面對的處境有了一絲安慰。

她收起錄音筆,在手中掂量一下,剛要說些什麼,突然手機響了。

「不好意思,」她掏出手機看了一眼,隨即快步走向問詢室外,輕輕將門關上。

我看著桌上收拾好的文件,又看看頭頂上楊叔的相框,傾述和抗爭帶來的麻痹感漸漸消退,恐懼再一次襲上心頭。

可還沒等我調整好心態,耳邊像是突然開啟了一個聲道,裡面傳出問詢員熟悉的聲音。

「嗯,都快結束了……」

「我覺得你得給程序部說說,這套演算法不但沒有消除他的幻想,反而讓他生出了許多奇怪的新想法。」

「回去你聽聽錄音就知道了,我說不上來!反正詭異得很,比以前都誇張!」

「等下一次吧,我有信心。」

「……他都已經快六十歲了,你還想要怎麼樣?」

「不!你搞清楚!現在我才是他的負責人!我不同意回收!」

「你都已經退休了,當初也是你要我來接你的班的,現在你還是少管我的事吧!好了就這樣!掛了!」

開門聲響起,又關上。

問詢員看到一臉震驚的我,毫無意外地笑了笑,說:「都聽到了吧?」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個你先別管,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問詢員回到座位,定定地看著我,「第一是從心底里放棄你對遊戲的幻想,老老實實改造,重新做人。」

我依然在震驚中無法自拔。

「第二是被回收,就像林伶那樣。」

整個世界嗡的一聲,像是楚門世界的牆壁轟然倒塌。

五、

「我不明白。」

良久,我從震驚和疑惑中回過神來,抬頭看向問詢員,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是誰?我在哪?你又是誰?」

「我是你上一個問詢員的女兒,」問詢員俏皮地揮了揮手,「我長得跟我爹可能不太像,他退休了,我接替了他的工作。」

「女、女兒……」

「嗯,」問詢員點了點頭,「他對你的問詢已經進行了三十多年了,程序部配合我們調整了你的意識線和對時間的感知,盡量讓你的思維處在年輕的狀態,方便干涉治療。」

「我已經……我……」我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疑惑道,「可是……我的手……」

問詢員憐憫地看著我,搖了搖頭,伸手自己的手機上操作著什麼,一瞬間,我的視界泛起了水紋,我狠狠地眨了眨眼,低頭看了看雙手,終於發現了上面粗糙的皺紋;問詢員將打開手機的前置攝像頭,嘆息一聲,遞給我,我接過看去,裡面映出了我蒼老又迷惑的面容。

我獃獃地抬起頭,嘴唇動了動,又低頭看了看手機,眼淚無聲地掉了下來。

「遊戲行業崩潰後,大批失業涉毒人員和戒毒人員需要處理和安置,管委會成立後,收編了絕大多數失業的程序員,研究對人類各種感知和思維途徑的干涉方法,幾年下來初有成效,科研成果被用在了涉毒人員的思想改造上……」

「你們每周會參與固定量的勞動,但是大部分感知能力會被系統直接干涉;你們接觸的人活著事物混雜在真實和虛假之間,因此產生的自然幻想是我們研究和改變的關鍵;此外,程序還會直接修改你的關鍵記憶,讓你配合某些問詢需要的預設條件,比如白狄和魔獸世界——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完成治療,徹底拋棄對遊戲的幻想,成功離開管所了,現在在外面,生活過得還不錯。」

「而你,之所以你還在接受問詢,我想原因你自己也清楚。」

「嗯……」我獃獃地點了點頭,「因為我無法忘掉遊戲是嗎?」

問詢員輕輕嘆息一聲,說:「你的執念太深了,三十年的治療,你在每次問詢中都在為遊戲辯護,說實話,看著你的樣子,我都有些好奇,遊戲究竟是什麼東西,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魅力了。」

我抬頭望著她,瞪大了眼睛,眼光隨即暗淡:「是了,你們是在沒有遊戲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

「不過……」

問詢員坐下來,將手伸向我,輕輕地抓住我的手,我感受著她手心的溫熱,如同夢幻——

「你方才說的遊戲設計,確實讓我對遊戲有了一些不一樣的看法。」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自嘲一笑,說:「快四十年前的想法了,沒想到還記得這麼清楚。」

「憑叔叔,按照規定我不應該對你講這麼多,但是……」問詢員的手似乎有些顫抖,她嘆了一口氣,說:「我也不瞞您,我願意幫助您,第一是因為我想要一個成功治癒的案例來增加我的資歷。」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第二是,我小時候跟爸爸一起來看過您,他也經常對我講起你的病情,對別的問詢員來說,患者可能只是患者,但是您不一樣,我把您當做我的老朋友,和長輩,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點點頭,說:「明白,明白。」

「現在管所里的涉毒人員,走的走,老的老,林伶阿姨因為體弱多病,沒有了勞動能力,也和您一樣拒不接受治療,已經被管所回收處理——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身體一顫,問詢員像是感受到我手掌的冰冷,又將手握緊了一些。

「所以我今天將這一切告訴你,就是希望您能夠從心底里認清形勢,徹底地拋棄對遊戲的不切實幻想。」問詢員悲傷地搖了搖頭,「這個年代,人們已經不知道電子遊戲為何物了,他們學習語氣、知識、技能,就像我們管所外的教堂里,每天唱詩的孩子們——每一個人都在正確的時間接受著正確的教育,人們不會想要遊戲捲土重來,打破現在安閑的生活——即使是你認為好的那部分遊戲,你明白嗎?」

我嗅到一抹溫柔的香氣,諾諾連聲道:「是的,是的。」

「所以,憑叔叔,你答應我好嗎?不要再想著遊戲了,這樣頂多再經歷兩次問詢,你就可以離開這裡,開始全新的生活了!」

「全新的生活……」我喃喃,「全新的……生活。」

「是的,全新的生活,不再辛苦勞作,不再擔驚受怕,不再經歷虛假的情緒和回憶——只要你放棄那些不該有的執念!」

「放棄遊戲……」我喃喃,「全新的生活。」

「憑叔叔,答應我好嗎?」

問詢員溫柔的語氣像是魔咒一般,在我腦海中回蕩;她貼近我的臉,明眸中映射出我蒼老而迷惑的神態,一抹溫柔的香氣在我的鼻尖縈繞,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想放棄一切,就此沉睡,從此不再醒來。

可當我閉上雙眼,無數的畫面如潮水一般向我湧來。

我的嘴角翹起微笑。

「我見過無邊的荒漠,德雷克踉蹌的腳印緩緩融化在粗厲陽光下,被沙土吞噬的古城在海市蜃樓中崛起;我見過阿房宮,多少富麗堂皇,鶯歌燕語,在我眼前被歷史的火焰燒成灰燼;我見過飛翔在雲間的天空之城,氣球和飛艇,巨獸和小丑,最終都如流星一般,從天際隕落;我見過飛翔的巨龍,可怖的龍焰將我的周身焚盡,我卻如鳳凰一般在灰燼中重生;我見過收割者的艦隊突破人類最後的防線,英雄在戰火中死亡,勝利旗幟再廢墟中升起……」

我對著問詢員搖了搖頭。

「我在荒蕪的月球上打開過傳送門,在中世紀的威尼斯俯瞰全城,在罪惡的哥譚追捕逃犯,在海拉爾的高塔上靜看月落日升……」

問詢員放開了手。

「如今,這一切都隨時間封印在歷史裡,封印在我的記憶里——就像眼淚融入雨水裡。」

我說。

「經歷過這些旅程,我再也不需要什麼「全新的生活」。」

問詢員的聲音陰冷而疲憊:「所以,你的選擇是,被回收?」

我嗅著那一抹溫柔的香氣,聲音卻不再諾諾:「如你所願,小姑娘。」

問詢員沉默良久,突然嘆了一口氣,說:「你回去等結果吧,今天的問詢結束了。」

我驚訝地抬頭,看著她,剛要說話,已被她抬手制止:「希望你回去之後能夠好好想想,也許你還有機會可以做出正確的決定——記住,你的時間不多了。」

說完,她拿起檔案袋,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會的,」我向她的背影告別,「一定。」

走出問詢室,恰好碰上正午的陽光,我突然覺得陽光從未這麼好過。

道路右側是一片花叢,裡面種著林伶最喜歡的月季,我打定主意,下次約會的晚上,一定要偷偷為她來取一支。

我向左側望去,操場的邊角聚集著三個人,似乎感受到的我目光,白狄挑釁般回望過來,我討好地舉起雙手,示意我什麼都沒說,卻在下一刻豎起兩個中指——老子就是討厭你那副唯我獨尊的樣子。

一陣美妙的歌聲傳入我的耳畔,那是教堂的唱詩班,孩子們見到我,紛紛露出笑容,向我打起招呼。

那一瞬間,我似乎成了音樂里的精靈,從美妙的歌聲中跳出來,融入了無邊無際的虛空中,給每一個人帶去最純粹的歡樂。

相信叔叔,等叔叔的遊戲做出來,你們一定會知道。

每一個音符,都是活著的精靈!

Caresse Sur lOcean - Bruno Coulais - 單曲 - 網易雲音樂?

music.163.com圖標

2018年3月27日於北京

「真拿這個死老頭沒辦法。」

問詢員靠在門上,望著那個蒼老又討厭的背影,點燃一顆香煙,輕輕地吐著煙圈。

程序將他的行進路線自動調整至「涉毒人員專行線」,那裡走著的只有寥寥幾個同樣佝僂著身軀的老人,路過的孩子們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他們神遊一般奇怪的神態,和不時露出的詭異笑容,不時踮起腳與父母說些什麼。

馬路右側是一個簡陋的掩埋場,中央豎著一個銅製的牌子,刻著涉毒人員回收處理的記錄,周圍長滿了無名的野花,旁邊是散亂的新土,林伶被處理過的骸骨應該剛被扔進去不久。

馬路左側是荒廢已久的空操場,不遠處就是粉刷一新的信息中心,裡面的程序員還在日夜不停地工作著,巨量的信息流穿梭在整個城市中,匯聚成意識的力量,致力於治癒著對舊夢懷有幻想的制毒者和吸毒者們。

不遠處的教堂,孩子們面無表情地歌唱著,一個個身穿白衣的管所工作人員在他們面前路過:他們似乎永遠在忙碌,歌聲也未使他們駐足。

問詢員看著這熟悉又無聊的風景,想著又一次的治療失敗,以及自己遙遙無期的升職機會,突然感到一陣恐懼:還活著金三角的涉毒人員越來越少了,如果不能成功治癒他們,自己也會像爸爸一樣,碌碌無為地從崗位上退休嗎?

她隨即望向科研樓,感嘆著這麼龐大的科研項目,隨著涉毒人員的凋零,也會和管所一樣,慢慢停轉吧……

想著想著,她像是想到了什麼,表情突然僵住了。

她再次望向科研樓,手裡的煙,不自覺掉在了地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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