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詞》第五章

（一個未完的片段）

窗外的秋雨已近尾聲，南京市黨部主任委員兼「南京敵人罪行調查委員會第一組」[1]市黨部負責人曹牧陽手裡握著煙斗，陷在辦公室進門處的深棕色牛皮沙發里讀報紙。《中央日報》第三版登了大屠殺罪行調查的文告：「市民們！二十六年南京淪陷時，敵人對我市民曾大肆屠殺。現在我們正調查確證，提供遠東法庭參考。把那些劊子手印度到南京來審問並執行判決。希望全市市民給我們以最大的合作……[2]」

曹主任委員抽一口煙斗，心裡就一聲冷哼。委員會本月7號成立，到現在也快兩周了，經費分文沒有，也不知這無米之炊還要做多久。倒是聽說首都法院接了一筆小錢，可惜僧多粥少，分到自己的區恐怕也就5萬元，勉強買5石大米，杯水車薪。手下的調查員都是兼著職的，黨部的工作要做，還要成天出去跑證據，目下還用國讎家恨勉勵著，可人總得吃飯，情懷又不能當飯吃。下個月委員長要來南京巡視，調查取證的事應當是要過問，若是到時候能有點拿得出手的證據，倒不失為一個好由頭，再給陳檢察官[3]寫信討錢也能有些底氣。看來當務之急還是證據，要撿重點，有衝擊力為好，遇難超過一百人，或是手段殘忍、聳人聽聞的，要優先定下來。強姦案也是可以著力的方向。婦女礙著面子，受了害也不願意舉報，只講被搶被傷，這不行，要多多著力，這類案子的證詞若是能多上去，也是工作得力的證據，到時候說得起話來。

想到這裡，明天朝會講話的腹稿就算是打好了。曹主任抽了口煙，繼續翻報紙。這時候有人在外邊扣門，篤篤篤，是新來的女秘書林素雪。曹主任懶得開門，攤在沙發上問：「什麼事？」

素雪年輕，心也大，對他這態度倒不介意，隔著門回答：「有位廖太太找您。」

「廖太太？哪個廖太太？」曹主任繼續看報，忽然又警覺起來：「——廖處長那位？」

「不是。」

曹主任就放鬆了警惕，問：「她有什麼事？」

「說是來舉報日寇罪行的。」

「誰還在辦公室？」

「書記長在。」

「讓他接待一下。」

他繼續看報，還沒翻完，門又被敲響了。這次是劉書記長。曹主任收了報紙打開門，徐徐坐回辦公桌後面，沒等對方開口，搶先說：「日華，你看巧不巧！方才一直準備明天的朝會，講稿剛擬好，心說過去看看你那邊需不需要幫手，不想你就過來了。」

劉日華忙說：「主任太有心了，席不暇暖還惦念著證詞的事，人民之幸，人民之幸！若非是出突然，也不敢來叨擾您。——是這位廖太太的事。」

「她還有什麼事？」

「舉報了一件事，可能需要您過目一下。」日華說著，從懷裡掏出舉報表來，淡黃色的一頁，端端正正對摺著。

曹主任皺著眉頭接過來，先瞟了一眼名字，「廖喻竹」，心想，姓「喻」倒是不多見，再往下看，拿煙斗的手就懸在空中了。「這位廖太太走了沒有？」

「沒走，」日華巧笑道：「在我辦公室呢。」

「她是個什麼來歷？」

「先生是南洋愛國華僑，前陣子勝利宴上咱們還見過的。」

「廖先生？」曹主任拍著額頭：「廖，廖……廖遠鑒是不是？」

「對對對，是他。」

曹主任腦海里浮起廖老先生那張六十開外的臉來：「他太太怎麼會同88師有瓜葛？也罷，你把她叫——請——過來。」

不久就能聽見嗒嗒嗒的高跟鞋。劉科長在前面引路，將一個年輕女人領到門外。這是微雨的下午，走廊里十分陰暗，她的臉在遠處看不太分明，倒是那身過膝絲絨旗袍一下子搶去人的注意，深藍底銀白大花，袖子齊肘，外面搭了米色碎花披肩，腰肢在裡面隱約扭動，欲蓋彌彰，越發讓人想要看個分明。曹主任盯著看了幾秒，這才意識到劉科長也在場，目光就移開去投向那張的臉。這一下他的目光是徹底定住了。先是眼睛漂亮嫵媚，配了雙燕眉，眼神倒顯得凌厲跋扈，讓人想起好萊塢海報里的洛琳白考兒，嘴唇是盛夏玫瑰一般毫無顧忌地紅，鼻樑高而挺直，右邊臉頰有一個酒窩，大概因為五官經得起一切苛責與挑剔，已經沒有興趣掩飾鼻樑上一小片雀斑，臉上只拍了薄薄一層粉。曹主任一時間無法將這女人和廖老先生作任何聯繫，既然自稱「廖太太」，又不大可能是小，猜測是二娶，上前親自搬了凳子請她坐，一邊誇廖先生如何愛國，又幾句介紹了取證的工作，末了說：「廖太太這麼客氣，有什麼事我們讓調查員登門就是了，還親自來一趟。」

廖太太說：「調查員到我那裡去，他們是客，我來這裡，我就是客。我懶，不喜歡接待人，倒是頂喜歡做客，尤其是做紳士的客。」說著瞥一眼牧陽，又瞥一眼日華。兩人經她那麼一瞥，都像商人蒙御賜了紅頂子，心裡舒坦又惶恐。

牧陽說：「榮幸之至，榮幸之至。今天也正好由您來檢閱一下我們的工作，多指正。」

日華在一旁請示：「由我來做記錄？」

主任點點頭，又向廖太太解釋：「我方才讀了您的舉報表，上面提到的這件事情非常典型，我和日華討論，需要儘可能多了解一些細節。我們的程序通常是一個人提問，一個人做記錄。現在開始，不知道您介意不介意。」

廖太太紅嘴唇一勾說：「我自然不介意，後天要跟先生動身回南洋，今天能說完最好了。可是，你也不許介意我抽煙。」說著往包里掏出一隻女式香煙來，含在嘴裡，身子朝前微微一欠，笑吟吟望著曹主任。

主任立刻掏出自己的火柴盒，掛了笑給她點上，自己也抽一口煙斗：「聽口音，您像是南京本地人啊。」

廖太太含笑哼一聲：「南京話那麼土氣，你這麼講，聽起來像在說我國語不好？我可不愛聽。」說著鼻樑上那一小片雀斑皺起來，像俏皮的小孩子。

主任連忙道：「廖太太跟您先生一樣愛開玩笑。我也是南京出生，哪有自己說自己的道理？」低頭瞟了一眼那張檢舉表：「那咱們說正事？」

「好呀。」

「其實您這舉報表裡寫得都清楚。不過我們搜集證詞嘛，細節都是要知道的。畢竟這證詞若承上法庭，辯方律師是要揪著各種細節問來問去的，我們早些了解，也好早做準備。」

廖太太說：「那麼早之前的事，我可不一定記得了。」旋即又笑了，說：「逗你的。既然來舉報，自然記得啦。你問吧。」

曹主任陪笑說：「廖太太幽默，那我就一一請教了。——淪陷那天您怎麼會和88師的於中校在一處？」

玉竹聽見有人拍門的時候，她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是夜裡10點20。她習慣性喚了聲老媽子，喚完才想起家裡下人早散了。她摸著黑移動到門口，聽見有人在院門外壓著聲音喊：「玉竹——玉竹——」

玉竹仔細聽，像是於聞德的聲音。她心口緊了一下，溜到院子里，在院門後面低聲問：「么事？」

「你先開門呀！」門外人著急地嚷。

玉竹一咬牙打開鎖，嘩啦啦把拴門的鐵鏈抽下來。一個滿臉黑泥的人竄進來，玉竹嚇得「啊」的一聲，被對方一把捂住嘴：「別叫！是我！」

她仔細看，真是於聞德，立刻從他手臂里掙脫，換了國語問：「於少校你做什麼呀！」

「別叫！」聞德又把她的嘴捂住了：「——好好好你別鬧，我這就放手。你趕緊鎖門！」

他們進了屋，她要點蠟燭，他一把拉住她：「不想活了？」

她白了他一眼：「我可活得好好的，不知道誰催命鬼似的叫門！」摸了摸嘴唇，怨道：「口紅都給你弄花了！」

於聞德想，城都亡了還化妝，心裡罵了聲「婊子」。但是他嘴裡卻說：「玉竹，你聽我說，我現在很不妙，只有你能幫我！」

玉竹掏出手絹，在黑暗裡細細地擦嘴角。聞德湊過去說：「姑奶奶你漂亮著呢！你聽我說正事！」

「聽著呢。」

「現在大部隊撤退了，你知道吧？日本人怕是已經進城了，把挹江門也封鎖了，我跟手下打散了，這城又出不去，我得找個地方躲起來——」

「躲咯。」

「躲哪兒？日本人進城準是挨家挨戶的搜，你說能躲哪兒？

「那你來做什麼？」她放下手絹說。

聞德憋著火，揀起來他一直賴以俘獲她們的那種語氣，說：「姑奶奶你聽我說，我得藏美領館去，可我在那裡沒有認識的人，得先找個人替我安排。那個安全區的拉貝先生，他去過我姐夫的宴會，他認識我。」

「那就去找他咯。」

「我這就要去找他，可我怎麼去呀！要是在街上撞見日本兵，我這一身軍裝，不是找死么？」

「等下，」她忽然警覺起來：「——你想要我去？」

「你看，我就一直跟我姐夫說你冰雪聰明……」

「真不要臉，」她叫道：「你一個當兵的，這種時候讓個女人去？」

「小聲點——！」聞德低聲喊，又哄著她說：「等拉貝先生安排好了，咱們一起住到美領館去，可不比你藏在家裡強？那些日本兵好幾個月沒見過女人了，萬一給他們搜到你……」

玉竹冷笑一聲說：「怕他們搜到，不怕我現在出門讓他們逮到？明明白白讓女人替你送死，還有臉說！」

聞德也覺得自己王八蛋，剁了下腳就想咬牙出去，死了拉倒，但轉念又想到那些打散的部下，橫下的心又縮了回去。現在他的語氣幾近哀求了：「玉竹，你幫幫我，只有你能幫我。你不看在咱們交情分上，也看在我姐夫——」

「別提你姐夫。」

「那就看在——看在錢的份上！我給你錢！金條，好不好？」

玉竹的眉眼起了一點變化。她考慮了一下，說：「你給我多少？」

「四根——五根！五根！」

「拿來。」

「現在？」於聞德差點動拳頭了：「現在我哪去給你找！我們這是打仗呢，誰隨身帶金條的？說了五根就是五根，一逃出去就給你。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玉竹的眼睛X光似的掃射過來，他立刻覺得自己赤身露體般羞愧。「好好好，我跟你立字據，我簽字畫押，行了吧？」

玉竹在黑暗裡翻出紙筆，就著透進窗戶的路燈光草草立了欠條，在尾巴上籤上自己名字，遞給於聞德：「你按個手印。」

「你不要太過——好，行，我按！」他用水果刀劃破指頭，粘了血在簽名旁邊重重按了一下。她把欠條接過來疊好，伸手放進旗袍的前襟裡面，若無其事地說：「你知道閣樓怎麼進去，自己藏吧。」

「等等！」聞德說：「你就這麼出去？——你多少換雙鞋啊！」

玉竹白他一眼，踢掉高跟鞋，進裡屋去點了跟蠟燭。聞德連忙上去讓她把蠟燭滅掉，她不理，燭台往他手上一遞：「拿好。」接著往箱子里翻，翻出一身舊棉袍，還有一隻袖套，上面縫了個紅十字會的標誌。

「你從哪兒搞來的？」聞德問。

「你管我的。」她說。她擦了妝，換上棉袍，把袖套套在右臂上。他吃驚地看她這搖身一變，幾乎要認不出來了。他於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這才說：「你，你小心點。」

（待填）

[1] 南京敵人罪行調查委員會於1945年11月7日成立，參加單位有南京市政府，首都警察廳，國民黨南京市黨部，憲兵司令部等，設秘書處與三個組，其中第一組負責敵人罪行調查計劃的擬訂、敵人罪行事實的審核，敵人罪行證據的搜集等。《中外軍事法庭審判日本戰犯——關於南京大屠殺》，南開大學出版社，1988，112頁。

[2] 公告原文藏於南京市檔案館。《中外軍事法庭審判日本戰犯——關於南京大屠殺》，南開大學出版社，1988，120頁。

[3] 首都地方法院首席檢察官陳光虞，為南京調查敵人罪行委員會召集者。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