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的紐扣|我和我看到的《扶桑》

我想即使時光倒轉、一切重來,扶桑還是會剪斷被熟睡著的克里斯攥住的那縷黑髮而後離開。了卻她與他之間的全部牽連和可能,扶另一個她不愛也不曾愛過的男人的靈柩起航,神色淡然而木訥。一如她無數次被骯髒粗野的嫖客們壓在身下時一樣。

因為絕美的愛情必須被遺憾錯失,必須被流放至世俗無法染指的荒蠻邊疆,必須有始無終,永無葬身之地。扶桑大概是明白這一點的。她絕不是真的愚鈍,她的心清澈得可以照見命運。

最愛的歌會一直留存著,但不會輕易聽。最愛的書也是一樣,不會一看再看。《扶桑》於我就是這樣一本書。只有當好一陣子累積下的傷感在心裡鬱結成厚厚的雲,我才會假裝信手翻閱,假裝又碰巧翻到了同一章節,讓噙在喉頭的淚洶湧而出,還要假裝自己也猝不及防。

克里斯太過忘情以致弄散了扶桑的髮髻,一枚金色的紐扣從中掉落。她仰面,他俯身,兩人的目光一起去追倏然自由也倏然失控的紐扣。沒等它耗儘力氣頹然倒下,他們自以為藏得不見天光的秘密就被拆穿得精光徹底。

這個秘密就是愛情。

年輕的嫖客克里斯推開扶桑的房門時心中坦然:他要走進女人的身體,走入雌性的世界,卸下軀體中男孩的懵懂和窘迫,徹底墮落成一個全須全尾的男人。然而事情若全無曲折,記憶將無所依附。在扶桑的面前——她的肉身是一個豐腴盈滿的東方女人,內里卻是低賤、苦難、母性的寬容和隱秘的淫蕩構成的一團混沌的迷,有著大地一般原始的溫存。這崎嶇的誘惑,讓克里斯簡單的雄性的實現也跟著崎嶇了。所以一再地,他盯著她低頭幫他吹涼滾燙的茶水的樣子失了神,他再怎樣發狠也扯不開她衣襟上盤根錯節的紐扣,他立在她的窗外帶著偷窺者才有的著魔而貪婪的神態看著她一次又一次被粗鄙的男人們揉成一片被雨水打落在泥土裡的殘破的葉。他陷入與自己愛情的纏鬥。

只是他不曾想,扶桑也是如此。她的身體在克里斯的觸碰下居然開始敏感得發疼,那片任她沉浮的闊大的無意識消失了。痛苦升上來,如漲潮的海水吞噬海岸。這新鮮的痛苦就是愛情。

在一次排華暴亂中,克里斯參與了對扶桑的輪姦。他藉助那些兇悍多毛的男人佔有了她,在那場集體無意識的混戰中把他扭曲疼痛且無路可逃的愛情以迫害的方式強加給了扶桑。而扶桑,認出了黑暗中克里斯的身體。她默默咬下他衣襟上的一顆紐扣,在周圍衝天的火光中帶著無人察覺的笑意把這顆紐扣含在唇齒間,任天旋地轉,血流成河。

從此克里斯背負上長久而深重的愧悔,扶桑卻小心翼翼地把那顆紐扣卷進發間,盤入一個千迴百轉的髮髻,同時藏起了她此生最初也是最後的、讓她再無法像一個未開化的母獸一般遊離在人的知覺之外的愛情。

直到那一刻,他們雙雙被揭發。克里斯無法容忍扶桑在他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寬恕了他這麼久,無法容忍她藏身於他遲遲沒有勇氣坦露的秘密中不動聲色地寬恕下他所有的荒唐,甚至無法容忍她接受了他病態而暴虐的示愛方式。所以他一次次犟開扶桑為他擦淚的手,在扶桑的懷裡掙扎得像一頭受傷的小獸。而半跪著把他摟在胸前的扶桑,實在美得讓人難以忍受。

所以扶桑必須離開。這樣的愛情不應該在有生之年迎來它塵埃落定的結局。況且我猜扶桑始終是清醒的。她不懷疑克里斯的愛情,卻在他神情冷漠而肅穆地牽著她的手穿過白人學生驚詫的眼光時心痛了一下。恰恰是克里斯的旁若無人和大義凜然揭示了兩人之間永難跨越的鴻溝——因為那種殉道者一般的表情不應該出現在任何一對平等的戀人臉上。她聽得到克里斯心中因她而晝夜不停的廝殺,聽得到他振奮果敢卻暗藏膽怯的嘶喊。所以她用永別為克里斯圓過了他將為她捨棄一切的謊,也護住了兩人濃烈到微微抽搐和疼痛的愛情。

然後天南海北,時光倒錯,兩相思,兩不知。

也許不止扶桑的發間揉著克里斯的紐扣,很多人的心間也深嵌著一顆克里斯的紐扣。那是些被人為捨棄了的,被居心叵測卻佯裝無心地錯過的,無法言說的愛情。它們太美了,美得我們必須忍痛錯過。愛情從此獲得了廣闊和長久的自由,躲過俗世的冰冷惡意和時間的殺招暗藏,於命運之外悠然翩躚,即使生命枯朽它也還是舊時誠懇熾熱的模樣。

心會痛,但由於不會再有新的心痛增加而終究是有限和可控的,是恰如其分到可以讓人產生隱秘的快感的。大概我們心下都希望愛情永恆,然生活卻充滿變數,所以必須讓兩者截然分開才好安心,才可以確保兩者至多失去一個,而不至於一損俱損,兩手空空。

年老的克里斯恍然明白,他一生美滿安穩的婚姻其實是扶桑給他的,因為她已帶走了可以讓他失去自由的愛情,把他應有的剋制、理性、平靜悉數歸還。我不知道年邁的扶桑看到克里斯樂享天倫的樣子會不會稍稍惻然:她也同樣用一輩子的時間守護了他們的愛,卻是在漫漫孤寂之中。也許真正懂愛的人,不會做任何他想,所有揣測也都是多餘。他們曾經無望地相愛,然後默契地錯過,彼此成全,在無人處辟出一方領地供對方永生永世地棲身。因為對方你得以連造化也能夠欺瞞,得以讓歲月忘記也放過你們的愛情,咬著那個剩下一半沒說完的故事隔著洶湧而污濁的人潮眼波流轉,彼此慰藉。

多年之後扶桑和克里斯在相同的時間踏上教堂前的台階,好幾次扶桑幾乎要停住腳步,克里斯也險些轉過頭來。但我知道你們不會。你們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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