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愛我的父母,我只是尊敬他們而已

作者 | 火然

編輯 | 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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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然脫口秀第16期:新學期跟新同學的撕X指南

<正文如下>

每回失戀對我的打擊都很大:於對方而言,他只是失去一個戀人;但於我而言,我失去的是一個家人。我總是對伴侶有很深的依戀感,因為在我眼中,愛情宛似一個巢穴,能讓我得到最溫柔的安放

說到底,這還不是因為我沒有「家」。

今年春節前,我跟父母打了一通電話,告訴他們,我訂了一張廉價機票,不過落地時間很晚,得等到子時才行。父母開始憂心,說半夜回家不安全。「那要不你們幫我租一個車,接我去你們住的工地?」我問。

「租車好麻煩,我們搞不來,你打個車嘛!」

我應聲說好,以為這事兒就這麼結了。可一個禮拜後,父母給我電話,問我要不要租車?「你們不是說麻煩嗎?那就算了吧,我自己打車就好。」只聽見他們「哦」了一聲,隨後掛斷電話。

又一個禮拜後,父母又來了一通電話,問我同樣的問題:「我們決定租一個車子來接你,這樣可以嗎?」我有些不耐煩了:「這是一個小事,不需要花3個禮拜來商量、解決它,我們這樣是在浪費時間。我講過了,我自己打車能回來的。」

雖然跟我對話的人是父親,但我仍能清楚地聽到母親在一旁大哭:「他不要我們啦!他瞧不起我們!

我一聽到她的哭腔,心裡就特別焦躁,而且是那種想罵髒話的焦躁。這時父親開腔了:「其實我們是想坐車來接你,一年多沒看到你了,想多花一點時間跟你待在一起。你理解一下嘛!」我儘力不讓他們聽出我的心煩,裝作鎮定地講:「我都可以,你先讓母親平靜些吧。」

記得那天我從江北機場走出來,就看到父母像兩棵樹榦似地立在大門口,一動不動地望著過往的行人。等我招呼他們,他們才又像樹榦發芽似地動彈起來。講真的,我跟隨他們上車的路上,心頭的沉重,遠多過嘴角的喜悅。

父母住在工地安排的一間十平米不到的宿舍,房屋裡有一張床、兩張板凳、一台電視機,和一扇面對車間的玻璃窗和一盞明晃晃的日光燈。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生活環境。「這比江蘇好多了,房子不漏雨,廁所乾淨,電視收到的台也多。」父親以為我會很驚喜來到了這樣的住處,興緻勃勃地向我介紹。我把書包放在凳子上,發現凳子只有三條腿。

父母沒變,他們還是多年前的農民工。變化的是我,我不再為能看到電視而感到欣喜,不再為能洗澡、能吃口飽飯感到知足。可父母不會意識到我的變化,他們更不可能去適應我的變化。同樣,我可能也沒辦法再適應他們了。

這20多年來,我和父母分開著流浪。父母為了生計,流落到各個城市出賣氣力和血汗;我為了生長,依附於國家的教育體制用盡蠻力攀爬。在與父母分開的過程中,我太早地成熟、獨立,太早地觀看到人世間的殘忍,以至於我和他們的緣分,不過是我為了讓他們好過一些,早賺錢、早辛苦,完成那些我認為自己應盡的義務而已,並非——愛。

2005年,我上小學四年級,當時和小表妹一起,被寄養在一個舅舅家。舅舅家貧,本育有一女,因此他和舅媽待我如豬狗:蘋果藏起來不讓我偷吃;文具不給我買,讓我管同學借;生毛病了讓我自己找醫院看;在學校被女孩子揍了,說都怪我自己身上又破又臟。

很快,我學會了盜竊,有一回偷校門口小販的黑色水筆,被小販用棍子追著打,追到了就揪我的頭髮,拎我到人群中間,踹我的小腿,叫囂著要讓大傢伙看看小偷長什麼樣,說我長大後必成社會惡瘤。我把臉捂住,生怕被同學瞧見。等小販放了我,我撒腿便跑,一邊跑一邊哭,可一進舅舅家門,就必須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隻字不提。舅舅是會罵人、揍人的,尤其是打麻將輸了的時候,但他向我解釋的版本是:「嚴是愛,松是害。」

那年暑假,父母決定接我去江蘇,到他們的工棚里住一段時間,就像今年春節一樣。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與父母相處,父親來接我的時候,我對他還有許多陌生和恐懼。

好在父母對我很好,給我吃果凍,給我看《數碼寶貝》,給我做青椒土豆絲吃。2005年7月21號,我11歲生日,父母還給我買了一個蛋糕。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蛋糕。

我離開江蘇的火車票是8月6號,臨走之前,我偷了他們的錢——一共是21個壹元硬幣。我用紅色塑料袋把這些硬幣包起來,塞進書包,本以為能瞞天過海。可5號晚上,母親幫我整理衣物,把書包里的東西一股腦全倒了出來。當然,我偷的錢也鑽出來了。我做賊心虛,趕緊把書包和書包里的東西搶過來,死死抱住。

母親不解,問:「你做囊個?」

「我自己收拾,不要你收。」

「為撒子?」

「沒得為撒子,我就要自己收!」

母親覺察到我的不對,開始凶我、吼我:「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到底咋個回事?」

你先保證,不準打我。」我盯著她那緊張的臉,嚇得哇哇直哭。

「好,媽媽不打你。你說。」

我這才把偷錢的起因、經過交代了清楚,並把錢歸還母親。母親沒有再沖我發火,也沒有收下錢,反而讓我把錢留著,並幫我放進書包。隨後她說的那段話讓我能銘記一生:「我跟你講過,做人要『誠誠懇懇、踏踏實實』。你還小,不要騙人,這八個大字我不是給你寫在字典上了嗎?你這輩子,大多數時候都要靠你自己,我跟你老漢兒離你太遠了,幫不到你、管不到你,你一定要對自己負責。聽到了嗎?」

我至今仍感激她當時沒有像小販那樣揍我,要不然,我所有的頑強的自尊都會被擊垮,也就不會有今天的我了。自那以後,我再沒偷過東西。

在離開江蘇的綠皮火車上,一經過黑黢黢的隧道,我就會朝著窗外喊:「媽媽,我想你。」一邊喊一邊哭,像一個被拋棄卻渴望被抱起的小嬰孩。

這幅場景到今天已經是11年了,父母依舊站在原地,我卻行走了萬里。我們處在同樣的時空下,卻在不同的知識階層里。我感激他們,尊敬他們,可說愛他們,好像不對勁,我沒有辦法再像以往那樣,能從他們那裡找到一個歸屬了。他們的工地,提供給我的是劇痛的回憶,卻不是能真正安放現在的我的家啊!

國慶節期間,奶奶給我打電話,她說自己心臟病又犯了,吃了幾鍋中藥還是不見好。說著說著,她激動起來,聲音啞啞地說,她想見我一面。

「今年我在你姑姑家過年,你能來找我嗎?你找得到你姑姑家嗎?」她顫顫巍巍地問。

「今年年前我一定會回來,姑姑家我能找到的。」我斬釘截鐵地回答她。

我完全能理解,為什麼最近兩年爺爺奶奶頻繁地跟我聯絡。因為他們是日漸衰老的人,他們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時日無多。暮年的孤單和時光的瀦滯,讓他們越來越害怕再見不到兒女孫輩幾面。而人到中年的中國式父母,在面對自己的父母走向人生盡頭之時,一樣會感到莫大的孤獨和惶恐,以至於翹盼從子女那邊獲得慰藉。

只是子女又何嘗不孤獨呢?我又何嘗不想從家庭中得到慰藉呢?可我得不到了。我跟父母之間,橫跨了一道巨大的溝壑,我遠遠地望著他們,他們遠遠地望著我,我們彼此承受著人生本質相似的孤獨,卻再沒有辦法以愛之名緊緊相擁了。

註:文中出現的所有配圖均出自於焦波先生的攝影集《俺爹俺娘》

火然全新原創音樂專輯《守夜人》第一波主打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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