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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和馬克思》:孤獨亦可成雙成對

《瑪麗和馬克思》給了人們一個由頭,去極盡矯情的本事。我是個不喜歡看故事梗概的人,因為幾乎所有的梗概都會蓋住作品的光芒。就像你看這部費了十二年拍好的紙黏土動畫電影,說起來也不過是一段由時間充當飛鴿的書信交往,只是分別安撫了一個鬱鬱寡歡的老頭兒和一位天生厄運纏身的姑娘。

瑪麗的孤獨尚算情有可原。死於工傷的父親和終日酗酒的母親,不大可能撫養出多快樂的孩子。她從小給自己做玩具,和公雞做朋友,跟對門兒殘疾的鄰居百無聊賴地對望,她讓你明白,一個孩子有多少種辦法削弱孤獨。但那終歸是不可戰勝的。她在澳大利亞的荒蕪土地上被自我封閉啃噬,碾壓,高高拋起又重重摔下,在如此反覆而無極的折磨中成長為人。

如果說馬克思委實和瑪麗有共同點,恐怕孤獨之外再無他。可是上帝巧生一對辣手,賜你苦澀春秋數十載。馬克思生活在紐約,在影片里,紐約是偌大的、黑鐵色的森林,他的生活半徑,大概只有半截樹樁。他的最大快樂,來自玩偶和巧克力,到後來,這快樂的構造成分里,又添了瑪麗的來信。

自古以來,孤獨無罪,但是在人人都在攢勁兒聚集殺掉孤獨並自我推銷的今天,孤獨好像成了原罪。原罪是什麼?我認為那是基督教徒用以說服非教徒的最無力的素材。

在《瑪麗和馬克思》當中,馬克思在一封信裡頭這樣寫道:「當我年輕的時候,我想成為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但我必須接受我自己,我的缺點,我的一切。我們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缺點,它是我們的一部分我們只能接受它。」————我想,這是自我展示時代鐵幕下,人對於弱點最為清晰的一番認知:馬克思是位精神病患者,他知道自己異於常人,他因為瑪麗指出他的病症而惱羞成怒,也因為本性善良而原諒了瑪麗的無心之過。

瑪麗則通篇受限於彷彿既定的命運里,沒有動用一丁點兒主觀能動性的力量。她任由母親消沉,眼睜睜看著丈夫遠走他國,即便是後來和馬克思恢復通信,也是後者先邁一步。她和馬克思在人生的差異和時光的交疊中惺惺相惜,在因為同樣失敗而滋生的共鳴里彼此慰藉——這是一場屬於失落者的小型狂歡。

長久以來,在醫學狀態上正常的人們對於精神病患者有一種介乎於歧視與同情之間的情感。事實上,這是以立場曖昧為終身導向的中國人最為常見的情感本能。他們習慣舒舒服服地呆在隊伍的中間,希冀又害怕被發掘,認為與眾不同等同於大逆不道。

李安在《喜宴》里對於中國人「鬧婚」習俗的評價如是:「你現在看到的,是中國人幾千年性壓抑的結果。」與之類似的是如今層出不窮的選秀節目上,各路選手迫不及待地和大流劃清界限,寧可驕傲地懸在孤獨的崖壁,也不願苟且地藏身於庸俗的田野。中國人好不容易迎來了一個一錘難定生死的時代,自然地,想用浮誇代替懦弱,用表演欲掩蓋恐懼感,用假裝外向偽裝深度內向。

疼痛不是來自感同身受就是來自望塵莫及,《瑪麗和馬克思》想必是順了前者。畢竟,人在論及痛苦的時候,很難拋棄雙重標準:自身的痛苦都是終身殘疾,別人的痛苦都是皮外之傷。

當瑪麗最終見到馬克思的時候,他已然是一具仰面朝天的屍體了。「來不及」一詞,怕是足以概括人間所有不美滿的故事。更何況,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白居易有詩云道:「君埋泉下泥鎖骨,我寄人間雪白頭。」——我幡然覺察,瑪麗和馬克思看似跨度冗長的故事,全都濃縮在這十四個字里。跨越時間和種族的共鳴,竟源自不謀而合的死別,這姑且可算作一場凄美又酸楚的巧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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