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的性別遺產:15年後仍然領先時代
文 | BBC中文網
編者按:2018年的4月1號,香港的寶福山比平時人多了一點,前來弔唁的未必是親人,卻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哥哥。
中環的廣場循環播放著他的歌曲,在他逝去的東方文華酒店擺滿了鮮花,15年後,張國榮依然持續的影響著華人社會。
15年前的4月1日,香港傳出一個消息;起初,港人都以為那只是愚人節玩笑。
但隨著電視新聞報導證實,人們才意識到這是真的:一代巨星張國榮自文華東方酒店24樓縱身躍下,當場死亡。
1980年代以來,張國榮一直是兩岸三地家傳戶曉的歌手與演員,在亞洲其他國家也有大批歌迷影迷;他的死訊,在華語世界造成轟動,同時也引發爭議。
張國榮留下了無數經典演出與電影作品。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年,他的演繹越來越著意挑戰保守社會的道德框架,開拓了性別多元的空間;然而這些跨越性別界限的藝術追求,於張國榮仍然在生的年代,在相對保守的香港社會,一度成為大眾媒體口誅筆伐的對象。
不少香港傳媒與評論者將其自殺歸咎於他的性取向;但香港社會既有批判張性取向的聲音,也有對他不離不棄的支持者。葬禮當日,逾萬歌迷圍在靈堂之外,冒雨送別偶像。
時至今日,華語演藝界仍未見如此俊朗卻又如此嫵媚,既受大眾追捧亦能拓闊藝術疆界的巨星:直到張國榮死後多年,香港社會才慢慢追上了他當年超前的步伐。
程蝶衣與何寶榮
早在上世紀80年代,張國榮已經是香港流行樂壇中的天王巨星,影響力遍及亞洲多國。90年代,張退出樂壇專註電影事業,成就非凡:1994年,張國榮在陳凱歌導演的《霸王別姬》中,飾演戀慕師兄段小樓的干旦程蝶衣。電影獲得戛納(Cannes,另譯康城、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張國榮的演出備受讚譽。
事實上,早在1981年,張國榮就曾獲邀出演電視版的同一角色,但因為要保護歌手形象而未有接受;十年後,陳凱歌開拍電影版《霸王別姬》,張國榮在主動爭取之下,才獲得這個角色。
為何事隔十年,張國榮才出演程蝶衣一角?香港文化研究學者洛楓(陳少紅)在《禁色的蝴蝶:張國榮的藝術形象》中指出,除了因為已成為「殿堂級」的張國榮可以隨心所欲之外,也有香港性別運動發展的背景。
上世紀80年代的香港,同性性行為仍屬刑事罪行,社會上對同性戀者十分鄙夷,在1984年香港首宗愛滋病例確診後更是如此,以「屎忽鬼」(針對同性性行為的罵語)等污名冠之,不少人仍堅信同性戀是「疾病」;直到1991年,同性性行為正式非刑事化,香港的同志社群才得以從地下慢慢浮上水面。
「90年代是香港同志運動發展的重要階段,社會上開始聽得到同志的聲音。張國榮的情況,可謂與這股思潮相輔相乘,」研究同志文化的香港大學社會系副教授江紹祺向BBC中文表示。
雖然如此,社會上的歧見仍未消除。
在主流娛樂電影中,張國榮不時出演性別模糊的形象,如《家有囍事》及《金枝玉葉》,就以較陰柔、甚至「娘娘腔」的角色,與扮演男人婆/假小子的女主角擦出火花;這些電影以性別倒置作為笑料,結局往往是兩人回復「正常」的男女身份,才得以終成眷屬。
「香港人對gay的處理太過喜劇化、太過醜化,我覺得並不需要如此……」1994年受訪時,張國榮曾表達自己對針對同志偏見的不滿。
到1997年,張國榮與梁朝偉合演王家偉導演的《春光乍泄》,以一對同志戀人避走他鄉的愛情故事,隱喻香港人在回歸前夕的身份迷惘;電影在全球範圍引起很大迴響,是歷來最知名的亞洲同志電影之一。
近年曾憑多部同志影片作品,獲得國際影展獎項及提名的香港青年導演洪榮傑向BBC中文說,《春光乍泄》中對同志關係的處理,對他影響甚深。
「《春》的力量在於,講一個最普通、最符合異性戀想像的愛情故事,但將女性的角色換成男人去演,突然就威脅到主流愛情關係的觀念。」
洪榮傑指出,九十年代在歐美,同志角色在電影中才漸漸擺脫過往的負面定型,因此大部分同志電影都著重呈現社會對同志的壓迫、同志承受的歧見與掙扎;而《春》完全沒有這樣的元素,對同志的處理,在當時即使在世界範圍也是非常罕見的。
「《春光乍泄》最厲害的,是呈現到原來同志關係是可以這麼『普通』的!放下同性戀或異性戀的框框,就會見到人與人之間真正的感情。」
挑戰主流的天王巨星
在電影以外,張國榮在舞台上的演繹,也更加自我、更加大膽。
「過往的香港社會,會將『中性』視為『不男不女』,看法十分負面,」江紹祺說,「但張國榮卻衝破了這個非黑即白的看法,告訴社會『亦男亦女』可以是『正』(好、吸引)。」
1997年復出歌壇的演唱會中,張國榮參考英國歌手大衛·鮑伊(David Bowie,大衛·保兒)的先例,腳踏一雙珠片閃燦的紅色高跟鞋演唱《紅》。
張國榮曾說,「姣、型、靚、寸」(風騷、有型、美麗、高傲)是一個表演者的成功之道。
而比《紅》的妖嬈表演更惹人注目的,是張在演唱會上將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獻給「兩位我摯愛的人」——向母親致意後,張再揭示另一人的身份: 「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位好朋友……唐先生(唐鶴德)。」
這段委婉的告白,被外界視為張國榮的「出櫃」宣言。
江紹祺形容,張國榮的行為可謂為同志賦權:「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社會環境,對同性戀者非常壓迫,還在講『愛滋佬』、『變態佬』等詞,非常負面,同志如何告訴別人,自己屬於這個群體?」
「一個如此知名的明星,站出來承認自己的身份,對社會有非常正面的影響,也令更多同志有信心面對自己的性取向。」
一方面,張國榮的天王級地位,一定程度上扭轉了香港社會對同志的負面印象,但他亦因此承受極大的輿論壓力與質疑。
香港演藝界對同志題材的歧見,可見於1998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當年,三名喜劇演員以搞笑形式介紹五部「最佳電影」提名作品,講到《春光乍泄》時,三人作出嘔吐狀。
鏡頭掃到台下的張國榮時,他只禮貌地微笑。
2000年,因在電影中的演出打動了對方,張國榮成為第一位邀得法國時裝大師高堤耶(Jean Paul Gaultier)合作的亞洲歌手,為其量身設計《熱·情》世界巡迴演唱會中的服飾。駁上及腰長發,身穿透視裝與及膝短裙,張國榮再一次向觀眾展示出超越性別規範的獨特氣質。
然而,在那個年代的香港,這樣的嘗試並未獲得主流大眾的認可。對於張在《熱·情》演唱會中的演出,香港傳媒以「貞子(日本電影中的長髮女鬼)化身」、「扮女人」等污名來嘲弄,更有電視劇以「人妖」、「變態」來影射張國榮。
「演唱會的第三日,Jean Paul Gaultier寄電郵給我,直指香港人不知所謂,以後的國際設計師不會再和香港人合作搞騷(秀),」張國榮曾向香港《明報周刊》披露:「日本傳媒亦認為那個演唱會十分精彩……日本的傳媒及搞手更問我,為何香港傳媒會陷害自己的藝人?」
時至2001年,張國榮為新歌《夢到內河》執導拍攝MV,力邀日本著名芭蕾舞蹈員西島千博參演,但卻因當中數秒兩男無上裝相擁的片段,被香港主流電視台無線電視禁播。
洛楓在其著作中指出,張國榮在舞台與電影中展現性別多元樣貌的1996-1997年,正正是香港傳媒界「狗仔隊」文化冒起之時。
「這正是香港傳媒全面淪陷的年代,(張)這些具爭議的形象,恰巧落入無孔不入的獵奇鏡頭、口誅筆伐的憑據……儘管其藝術造藝贏得部份有識見者的讚許,但在日常報導中仍不能避免,成為低俗文化的祭品。」
巨星殞落
2003年4月1日,張國榮自中環文華東方酒店24樓躍下,終年46歲。他的死在華語世界造成轟動。
張留下的遺書中,並無明確透露尋死原因;但不少香港傳媒與評論者將其自殺歸咎於他的性取向,有雜誌甚至形容自殺是同性戀者的「宿命」。即使在死後,針對其性取向的攻擊仍然不絕。
但這無礙歌迷、影迷及大眾悼念一代巨星的殞落:葬禮當日,逾萬歌迷圍在靈堂之外,冒著四月南方的細雨,送別香港演藝史上其中一個最受歡迎的偶像。
在家屬刊出的訃文中,與張共度20年的同性伴侶唐鶴德名列第一,在葬禮上亦獲安排坐在首位,並由他按下火葬鈕送張國榮最後一程。
雖然香港沒有任何容許同性結婚或進行民事結合的法律制度,但張國榮與唐鶴德對關係的坦蕩態度,令他們成為香港社會廣為認受的一對。
在翌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中,唐鶴德受邀踏上金像獎的舞台,代張國榮領受特設的「演藝光輝永恆大獎」。
時至今日,文華東方酒店,仍不時迎來來自世界各地的「哥迷」,憑弔偶像告別人世之地;每年張國榮忌日,酒店門前均會堆滿紀念張國榮的花束,蔚成一片花海。
「同志偶像」
除此以外,文華東方還是「香港性小眾之旅導賞團」的首站。
「每當走到文華東方,來自香港的參與者,自自然然就會想起哥哥。」主辦導賞團的香港同志平權活動人士戚本乙(Benita)說。
於張國榮「出櫃」的1990年代度過少年時代的戚本乙,仍記得張國榮的性向宣示在社會造成的巨大迴響——即使張國榮從未振臂高呼「我是同志」,只是公開承認,自己愛著一名男性。
「他激發了社會的討論,這是最重要的,」戚本乙說,「哥哥令大眾接受,無論大家喜不喜歡同性戀這回事,都可以喜歡張國榮。」
2001年九月,張國榮與唐鶴德在街頭牽手的照片,被娛樂雜誌煞有介事登上封面,事後更引起記者一番追問,張國榮只回應「沒什麼大不了」。
這幀畫面成為了香港同志文化的另類象徵。多年以後,張國榮的一個香港同行在訪問中說,每看到這幅照片,他總覺得既釋放、又羨慕。
就在張國榮公開向唐鶴德示愛的15年後,香港歌手黃耀明於2012年,在同一方紅館舞台上,直白地表示:「我是一個同性戀者,我是一個『基佬』。」
時隔15年,香港社會的反應已經很不一樣,黃耀明的「出櫃」也迎來了傳媒的掌聲,只有少數網路言語對其作出攻擊。
「藝術沒有性別」
近年,香港出櫃的藝人、歌手越來越多,當中較知名的黃耀明、何韻詩等人,更熱切投身為同志爭取平權的社會運動;但與同志權益相關的法例,如保障同志免受歧視的「性傾向歧視條例」,連諮詢也未能展開。
但社會對性別多元的包容程度無疑越來越大;大眾對「性小眾」等名詞,與性別意識的認知亦不斷提高,關於這方面的公共討論亦越來越多元。
「直到近幾年,媒體才開始討論gender-queer(性別酷兒)、性別流動的概念,」戚本乙說,「但哥哥廿年前已在實踐這件事。」
2017年,香港西九文化區M+博物館,舉辦了《曖昧:香港流行文化中的性別演繹》展覽;甫步入展廳,參觀者最先看到的展品,是一雙珠片紅色高跟鞋。
張國榮曾經這樣說過:「藝人做到最高境界,是可以男、女兩個性別同在一人身上:藝術本身是沒有性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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