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第七章——一百多年前的科幻小說?

這周不僅沒拖更,還提早更新了!(一臉驕傲

對了超喜歡這次的題圖,以這一章中的小標題做了一個Freeman的報紙首頁,基本把這一章的主要內容表達了至少一半了。

如果說前六章還算是中規中矩,較為克制的引出了Stephen和Bloom這兩個主要人物,那麼第七章便是整本書的真正混亂的開端,帶著一些私心說,這一章真的太有意思了。從第七章開始,語言和結構不再服從於內容,之前多次提到的敘述者/arranger也開始放肆發揮任性玩鬧,ta的存在感越來越強,甚至開始打破所謂的第四面牆。接下去的章節也許沒有什麼貫穿的情節,非常的散漫或是隨性,但是別擔心,從閱讀第七章開始,你將收穫這本書的真正的樂趣。我們可以把這一章看作是一份由多篇文章拼合在一起的報紙,一篇加長版的《都柏林人》中的小故事,一段喬伊斯本人對於文學創作的哲思漫想,甚至是一則隱晦的科幻小說。

因為每一章的內容都太過於豐富,沒辦法對每一段進行close reading的文本分析,所以這篇筆記會像往常一樣,對開頭的文字意象著重分析,然後會照顧主旨和文體,聊一些自己覺得有趣的點。對於這麼一本文學著作來說,我所提到的只能是滄海一粟而已。


雖然這一章的主旨意象是報紙,但開頭卻是有軌電車和經過的車站。對於電車我們並不陌生,在第六章中坐在馬車內的Bloom便對電車甚至是改造電車系統有了很多想法。但在這一章的開頭中,脫離任何一個人物的思緒,敘述者從一個客觀獨立的角度描述電車和它所串連起來的車站,似乎在給予電車某種自主性。相比之下,報站名的列車員彷彿只是依附於列車的存在,為列車服務,就像是列車上的一個音響而已。

與第六章的前幾段相對比,這兩章都都在描寫都柏林的集體氛圍,只是第六章是以一群尷尬的擠在某個狹小空間的男人們開篇,而這一章是以一串地名和一個通行系統開頭。可以說,第七章在第六章的基礎上,多了很多對城市、設施、交通的關注,想像了一種因科技而串聯起來的社區/城市/都市。在這一想像中,人群反而溶解在了公共設施和交通系統之中,匿名發聲,依附於公共建設存在。可以說,第六章強調了紀念碑、教堂、學校、公墓等公共建築對城市歷史的重要性——他們不再是傳承歷史和記憶的平台,同時也是歷史本身,是集體回憶的material body——這一章則關注一個社群是如何通過科技——電車或是報紙等媒體——所串連起來,而非通過我們想當然的人際交往關係。由科學技術所連接起來的群體是匿名的,人們如列車員一般發聲但是他們的身份不再重要,信息的重要性反而超過了發聲人本身。因此,人與人之間更多的是出於信息交換的目的而進行語言的交換,而非出於情感需求。這兩者也許乍聽起來沒有區別,但這一章的重點在於,人不再是社群關係的中心,而只是科技的依附信息的發聲平台而已。這一點其實蠻科幻的,特別是1922年的想像在今天的社交媒體時代幾乎完全實現:用一個土一些的詞來說,互聯網便是信息的高速公路。信息的價值在大數據和互聯網媒體時代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人不再是一個飽滿的由理智與情感組成的生物,而更像是無數數據信息拼湊成的一個形象。雖然聚焦的媒介(報紙和有軌電車)比較有時代感,這一章中對科技、信息還有社群的思考可以說非常的超前和科幻了。


可是若是以報紙為主題,為什麼要用電車開頭呢?這兩者最大的一個共同點在於他們循環流通(circulation)的特性。Circulation一詞用在出版語境中意味著發行,同時它也意味著信息的流通。電車與報紙等媒體一樣,作為一個連接樞紐,主要功能在於傳播信息(如果我們把人理解為信息數據等集合體等話)。因此,就像是人體的血液循環系統,正是這種循環流通保持了整個社群源源不斷的生命力。

這一點可以與文中常常出現的chiasmus相聯繫。Chiasmus直譯為交錯配列法,是一種文學修辭,指的是前後兩句內容一致但是首尾顛倒。舉個簡單的例子,文中第三個小節」Gentleman of the Press」的第一段便採用了chiasmus:

Grossbooted draymen rolled barrels dullthudding out of Prince』s stores and bumped them up on the brewery float. On the brewery float bumped dullthudding barrels rolled by grossbooted draymen out of Prince』s stores.

幾乎是相同的信息,只是將主語與賓語相顛倒,又被重複了一次。這本書中有特別多的chiasmus的使用,因為對喬伊斯來說這種修辭幾乎代表了一切文學作品的根源:重複組合。他不相信所謂的「原創,「 這一點從第三章Proteus中也許也能看得出來,不過是一個箇舊說新編罷了。或者說,他相信所謂的文學的永恆輪迴,因此也不相信有哪個天才能夠真正的跳出輪迴之外。這也難怪他書中的人物一定會在不同章節中反覆出現。同理,第二個section中出現的郵局也有著類似的信息流通循環往複的寓意。天底下無新鮮事,對於文學也是一樣,甚至某種程度上這和前一章中Bloom所表達的生死領悟也是相通的。而在這一章中這一點尤其重要:當不再有新的獨特的信息產生時,當作者沒有辦法寫出真正原創的故事時,編輯的責任顯得尤為重要。所謂的新的故事,很大程度上是排列組合以及篩選的藝術,而所謂的新聞報紙,很大程度上也是編輯排版和選取角度大藝術。而這一章,便是在著重強調這種藝術。


而回到剛剛提及了的第二個小節」The Wearer of the Crown」來。與第一個小節相比,第二個小節依然保留了一長串看起來有些許累贅的名錄:letters, postcards, lettercards, parcels, insured and paid, for local, provincial, British and overseas delivery. 與之前的電車一樣,郵件信件以及包裹也是信息的載體,郵車和郵局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信息流通系統,將人串聯了起來。

然而除此之外,這一小節還有其他的解讀。小節的標題「戴王冠的人」便把這一小節對於郵局業務看似客觀的描寫與殖民主義聯繫了起來。所謂戴皇冠的人,指的是英國的皇室,而文中提到的皇室縮寫「E. R.」指的是當時的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 (Edward Regina). 文中在對郵車的形容中也能看出英國王權在愛爾蘭的勢力:His Majesty』s vermilion mailcars.」 郵車郵局是信息流通的樞紐,然而這個樞紐是屬於英國王室的,哪怕郵車上也印著英國君主的縮寫。這既代表了一種審查,也代表了文化殖民的管控。在這信息流通的系統之上,還有一個掌管著這一切的王權政府和意識形態。還有值得注意的一個歷史細節:《尤利西斯》完成與1922年,因此在這本書完結之前喬伊斯首先經歷了著名的Easter Uprising(這周正好是復活節,還有些應景呢), 對於反抗英國殖民政府的一次革命。巧的是,這一革命發生時,革命領導者的基地便在於都柏林的郵局。所以在這裡,郵局無可避免的被打上了殖民主義相關的烙印。


這一章的主要場景在報社裡,整一章的文體也在模仿報紙的「標題+內容「的形式。前文提到過「編輯,」這一章中的敘述者便是承擔者這麼一個角色,為每一個小節取上標題,比如「戴皇冠的人,」比如「出版社的先生們。」有些小節文題還挺一致的,但是越到後來似乎越文不對題,甚至還出現了「???」這種小標題。對於「???」這一標題,有一種比較好玩的理解是,這是編輯對總編布置的「給一段莫名其妙的報道取標題」這一任務的控訴,大家可以直接腦補黑人問號臉。在這種解讀中,編輯便是文中的敘述者,也是這一章的排版者,而總編則是喬伊斯。因此,這兩者的角色在這裡劃分的非常清楚。之前也許很多人會覺得,所謂的無名無形的arranger這一角色為什麼不能就是作者自己,比如,第四章Bloom剛出場的時候,為什麼通過「Mr. Bloom」這一稱呼就斷定這是敘述者在介紹,而非是喬伊斯本人的聲音。在這裡,尤其是通過敘述者對於喬伊斯的抗議,這兩種人格亦或是兩種身份的劃分便非常明朗了。

在「Clever, Very」這一段里,還有一個更明顯的所謂的「突破了第四面牆」的例子。在這一小節的最後,莫名其妙的出現了一句話:「Would anyone wish that mouth

for her kiss? How do you know? Why did you write it then?」大意是,「真的有人希望她去吻那張嘴嗎?你怎麼知道的?那你為什麼這樣寫?」文中的你,非常明確的,指的是喬伊斯/作者,而這一串問句則是arranger這個無名敘述者提出的。他作為喬伊斯創造的一個無處不在卻又沒有固定身份的角色,質問喬伊斯,為什麼要這樣寫作。這個作家怕是精神分裂吧。

同樣,還有一個未解之謎在「Italia, Magistra Artium」這一小節。也是在小節的最後,突然出現了一段很有哲理的思考,但是這一段中的第一人稱「我」卻顯得非常的突兀。「I have often thought since on looking back over that strange time that it was the small act, trivial in itself, that striking of that march, that determined the whole aftercourse of both our lives.」翻譯過來大意是,我時常回想過去,覺得往往是那些不起眼的小事決定了我們之後的人生。這一句的語氣並不像這一章中的任何一個作者,而從全書的角度看,這像是Bloom的偶爾會得出的人生哲理,像是Stephen會思考的問題,但是並不像Bloom的遣詞造句,也不像Stephen能得出的結論和態度。「我」是誰?個人比較傾向的解讀是,這是喬伊斯這個作者趁著 「Arranger」不注意插的話,因為這也的確不像是敘述者的語氣,但是很符合喬伊斯本人的形象。仔細想一想,這就非常的玄幻了——文章的作者要趁自己的隱形的敘述者不注意的時候在自己的文中插話。但除此之外,好像並沒有什麼更高明的解釋,只能說喬伊斯寫作時玩性大發吧。


說回編輯和莫名其妙的標題。相信很多喜歡寫東西的人都有取名困難症,不論是給角色取名還是給文章作品取名。取名的時候,我們總是希望能取一個氣質相似的或是有概括意義的甚至是點睛的標題/名字,換句話說,從作者或是編輯的角度出發,標題和內容必然存在著聯繫。這就像我們說話時總是自然的認為語言與表意之間存在著必然的聯繫一樣。嗯,自從幾年前上了解構主義就再也沒能跳脫出這個理論的怪圈。在這一章中,如果從解構的角度出發看敘述者、標題和內容,一切就非常合理了。所謂詞不達意,兩個毫不相關的東西被同一個人放在了一起,便有了某種關聯,而這種關聯是隨時可以被創造也隨時可以被取代的。用人話說,我可以任性的給一篇描寫貓的文章去個標題叫「狗,」而稍微不那麼誇張的例子便是現在的標題黨,有的時候標題只是為了博眼球存在和內容並沒有任何關係,但是在喬伊斯或者一個解構主義者看來,這些也是合理的。

而報紙這一媒介本身就很特殊。某日的一份報紙,上面刊登的文章相互之間並無關聯,只是因為發生的時間或是發生的地點等一些隨機的共同點而出現在了一起。一版報紙,上方是石油危機,下方是最新書評,右下角還有娛樂八卦簡訊,兩版報紙中間還夾著尋人啟事,雖然一篇篇報道風馬牛不相及,但對此我們並不會感到驚奇。某種程度上說,這整本小說有些像是一份1904年6月16日的都柏林報紙,很多無關的人無關的情景被詳細的記錄在這一本書里,主要的原因,便是這些事都發生在這一天。而正如上一段所說,所謂的「無關」和「有關」的界限又能經受得了多少仔細拷問呢?順便說一個有趣的小故事:喬伊斯的《都柏林人》非常有名也寫的非常好,其實其中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姐妹們/Sisters」最早發表在了一個農業報上。

另外,這一章中所提及的報紙上會發表的東西亦或是報社人員關心的內容也多種多樣。有關於修辭語言的討論,歷史和神話,有邀請Stephen寫一篇他的風格的文章,也有廣告。報紙作為一種媒介或是公共機構,並沒有一個統一的風格。雖說現在在美國提及報紙,幾乎所有的媒體都有一個共同點——Trump眼中的假新聞製造者,騙子——但是報紙上的內容,可低俗可高雅可嚴肅可商業可虛構可客觀。換句話說,報紙的內容總是努力的適應所有人,既精英也大眾。其實這本書也是,既結合了Stephen的高雅或空洞的文學/哲學,也照顧了Bloom的低俗或實在的廣告。或者,作為喬伊斯熱愛的大眾文化的重要的一環,報紙是少有的能兼顧文學和廣告、真實與虛構的平台了吧。


最後想談一下Aeolus 這一意象。在《奧德賽》中,Aeolus是風神,在奧德修斯回家的路上給予他「順風」的同時也給了他一袋封著的「逆風。」因為打開了「逆風」的袋子,奧德修斯的歸家旅程多了很多本可避免的麻煩,沒能早些到達所謂的應許之地。「風」這一意象便有了某種「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矛盾性,成了某種阻礙。文中受阻的,有演講中提及的莫西,一直難以完成的Bloom的廣告,還有Stephen不被理解的達不到「笑果」的笑話,以及笑話/謎語中未能登頂的人。某種角度來說,這本書中的這兩個主角何不也是曲折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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