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絕不向黑夜請安
大先生:
你的紅色戰袍呢?你的萬卷藏書和要最後一面的故人仇敵呢?
第一次認識你的時候,我是在1995、1996年,中三年代,中二氣質。
那時,沒綜藝節目、沒微博微信朋友圈,能當作個人信息入口的除了錄像廳就是閑書攤,亂花漸欲迷人眼。
你的書,竟然夾雜在一色兒拳頭枕頭中混進書單。
在我的中學閑書圈,鄙視鏈是這樣的:女孩席絹、瓊瑤,男孩是金庸、梁羽生打底,位於閑書最底層;
中間中產有了格調的優越感,三毛是最流行的,張愛玲也剛剛有人氣追捧,男生如果有人能聊得起黃易和倪匡,無限接近現在最大腕民謠歌手,要比金庸古龍酷的多;
沒有冷僻讀什麼成功學、心理學、情感專欄的,讀詩集的也近乎絕跡,是上一代長發青年的事。
那時還沒有熱愛女生就要在她面前讀文學人名大全的怪癖,讀書生活極其簡單:就是義薄雲天加兒女情長。
我稀罕歷史,結果有一天在某個全是各種大全集的盜版書攤,偶爾翻起一本,發現裡面竟然有熟悉的「國民黨」和「蔣介石」,儘管字體已經是要打著放大鏡看到的最小字型大小,但還是讓我的腦子一機靈,像看到了小黃書,因為裡面大大咧咧談的竟然是「自由」和「獨裁」,作者叫李敖,敖像是一個滿族人的野蠻字眼,我猜你是一個像鰲拜一樣的大個子大鬍子。
當年的非法出版物審核部門大概是被形勢沖昏了頭:1996年,台灣面臨第一次民選總統,台海之間也爆發了到目前為止最嚴重的對峙衝突,新聞里天天是宣誓,電視里有坦克上船,萬箭齊發之景象。
台灣的異見人士成了對岸眼中的統戰對象,你等人的書突然就流進了國內。
我像挖到了寶,既有禁忌帶來的刺激,又有少年獨上層樓的真實孤絕感。
中學宿舍夜聊會,談女人,人說黃蓉小龍女聰明痴情,再人議小李飛刀陸小鳳總遇到妖艷jian貨,都抵不過我腦中,你談和胡因夢的新婚之夜,有情敵打電話給你說,他和你那新婚妻子睡過覺,你笑談,「妻子交代過結婚前說過睡過覺的男人有個名單,幾百人,但是沒有你的名字,要不是你吹牛,要不是你表現不好,完全記不住」。
你真的是一點虧也不吃,易燃易爆炸,出手必傷人。
你的書不是小說,所以沒法當故事給同學講,沒法加入夜聊話題;你的文章也不是當下事,也不是歷史大事,只是一些未知的事。
20多年了,你的那本大全集現在已經不知所蹤,我記得當時讀了整整兩個學期,漸漸成了習慣,讀完後神氣十足,感覺腳不沾地,腦袋接近於能量積蓄的峰值。
任何文章勾畫的某一句,都是念頭,四散奔逃,像一朵煙花衝出去,天空露出一個大菊花。
01
你有點像魯迅,你瀟洒、你快意恩仇,你長得有稜有角有骨頭,愛少女蘿莉、你還愛罵人。
但你和周大先生又有點不同,就是他開始寫文章的時候已經人到中年,文章中多的是大大的白眼和一根針,但他很少寫自己的生活,文章中他沒有對自己有過什麼反思和剖析,而你的文章是20多歲的憤懣,也有20多歲的毛病,就是愛自己分析自己。
這是不自信的表現,紅太陽當年面對最困難選擇時,也曾和自己的愛人同志走心「我是虎氣加猴氣,山中無大王」。
《傳統下的獨白》儘管寫了社會、政治、文化,但同時也寫了你當時泡不到妞,找不到好工作,面對老同志時的反應過度。
你誓當大丈夫,但現實卻是連妞都泡不到,工作都找不到的屌絲,這讓你感到羞辱。
他人面對此是接受現實,從自己身上找差距,而當時的你乾脆撕破臉,說泡不到妞「獨身不但無妻兒之類,而且可以益壽延年」,你安慰自己說「學文史的男人是最好的情人,卻是最壞的丈夫」
這可能是你的天賦,當時的你只有三個希望:
1希望再也不做感情專一的好人
2希望做一個唐璜式的男人
3希望下輩子做女人
現在來看,只有第三條還沒有實現,不過,也未知。
有人說你師從胡適、師從殷海光,其實在書里,你已經說了,有的人總拿背後有人當人生幸事,在你看來你才不稀罕「刷了新漆的老棒子」,你要的是一根「新的棒子」。
有人不理解你一方面喊著「全盤西化」,一邊卻在大學校園四季都穿著厚厚的長袍。
你一方面尊師重道,給小學老師穿鞋,給胡適做傳,另一方面對「君子式的儒,極不耐煩」,說不過是誕生了一些「鄉愿、好好先生和和事佬」,在這樣的傳統下,多的是巧言令色之徒、走狗、奴才、笑面虎……
別人笑你太瘋癲,你一點不鬧心,還擠兌得歡,你說穿長袍一共5種人,反抗西裝侵略的人、拿老祖宗吹牛逼的人、搞個新造型泡妞的人、家裡沒西裝的人和職業服裝(說相聲、拉胡琴、黑社會打手),單單不說自己為啥穿,別人來問你夏天穿長袍不熱嗎?你譏笑說那冬天穿短裙絲襪的少女不冷嗎?
袍子在你眼裡不是衣服,就像你的裸體照也同樣不是裸體
而是你要說的話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用一件衣服,最高效地找到同類,排斥掉無心的好事者,滿是你的道理。
02
你和蔣家父子恩怨了幾十年,後來看台灣越來越失望,一蟹不如一蟹,蔣光頭「獨裁無膽,民主無量」,在你眼裡流氓起家,算真小人,後面的卻是陳、馬直流,你最瞧不起的小癟三和偽君子。
20多歲你就說過自己的標準
「如果在偽君子和真小人之間選一個,你會毫不猶豫選後者」
所以後來你從政,要不選自己,要不選宋楚瑜,也確不忘初心。
有時我在想,是不是政治這攤渾水,稀釋了你的才華,看你20多歲寫歷史故事《舊天子和新皇帝》,後來寫《法源寺》,寫得是金線之上的小說水準,沿著這條路走下去,足以擔當得起華人白話文翹楚。僅就雜文,你文章中的各種書袋字,證明一個觀點,信手拈來從小說到佛經,到二十四史,到詩經到外國名人演講稿,一方面才華溢了蓋子,另一方面用知識點來戲弄世道人心。
但仇恨佔據了你太多時間,從坐國民黨的牢開始,你和政治就結了親,台灣每一個當權者都是你口誅筆伐戲弄調笑的對象。
但後來懂了,你太孤獨了,小說是躲在自己的世界,雜文是要上擂台,你需要敵人,你要做「悲歌慷慨之士」,就必須有秦王。
從蔣家父子,到李登輝、到陳水扁、到馬英九,你不是恨,而是嘲諷。把你的嬉笑怒罵抄到筆記本上,都是一本官場現形記。
在台灣你基本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高中之後很多年再看電視里你的節目,你已經從李敖變成李大師,告狀和電視里罵人是你的兩大標籤
很多人不滿意你來大陸的那三場演講,有的覺得是不是政治的投機,覺得你要拿出懟台灣政客的意氣來懟這邊,慷他人之慨這些人自然都是懦夫,但確實你在台灣的那種強者的豪邁不見了。
並不是!學歷史的人就如你說的「狂者愈狂,捐者愈捐,笨者愈笨」,你或許會對偽君子嘲諷幾句,對笨蛋是概不會回嘴的。
在國民黨統治時期,你的雜誌和書被封了無數次,幾乎都成了文化游擊戰典型案例,但你何曾試圖找過什麼和國民黨改良派合作的機會,你資助了那麼多民進黨人士,但當他們當權開始拿出官老爺的架子時,你又何嘗去考慮過革命友誼。
對權力嗤之以鼻,不是靠態度,是要靠實力。
幾十年,台灣政客們今天綠明天藍,今天合作明天翻臉,你嘻嘻哈哈看上去最沒原則,但該罵的一個都沒少,骨頭從來沒變過色。
卧虎藏龍
初看是帝王氣,細讀是冷宮淚。
那時候,我希望你不在台灣,在大陸快意恩仇才不負你時間,現在我又想到了魯迅,如果他活到了1949年呢?已有定論。
把你看做投機客的人不是把你看小了,而是「佛眼中看到了佛……」。
《大江大海1949》後,你來一曲《大江大海騙了你》,哪是給TG塗粉,而是打國民黨的臉,《陽痿美國》要比《戰狼》硬得多,要干就干美國政府,政府軍去干僱傭兵這有什麼驕傲的。
03
你這一輩子,愛錢、愛女人。
年輕時別人說你大逆不道,無非就是行為不檢加言論不經。
但你70多歲還把小女孩掛在身邊,放浪形骸是老有所為乃真性情。
這太難得
有的人年輕時熱愛婦女掛在口,總不免年紀一大就開始尊尊教誨「油膩中年」人,開始談什麼養玉藏物,掩蓋謝了頂的荷爾蒙。
你全裸給世人看、寫上山下山愛小黃書、臨死還怕JJ變小被人誤解,寫進書里去證明。
有人同樣搞不清你為什麼一方面在文章中鄙視嘲笑女人的浮誇和乖張,說假洋鬼子學洋人,女人學的最快,脫旗袍穿絲襪;
但另一方面你的浪漫和痴情又浪花衝上懸崖,層層拍打,專門在微博資料里性別寫上一欄「異性戀」,老來還要寫情詩「別人的愛情像深海,我的愛情淺。我只愛你一點點,別人的愛情像天長,我的愛情短。我只愛你一點點,別人的愛情眉來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給著名的前妻送上50朵玫瑰。
我問你,你怎麼知道女孩是喜歡你的肉身還是你的名氣或金錢,你說,聰明女人從來都是選老頭子。我又問,你不嫌女人麻煩嗎?你答,年輕的就不會
你常常讓穿著超短裙的婦女們坐大腿,一手摟抱一個,竟然沒有人說你潛規則,你帶著茶色眼鏡,看人的時候眼鏡笑著但嘴裡毒,這是你保持活力的一種方式。
賈寶玉老了或許就是這個樣子,眼裡女人最壞就是蠢笨了,談不上邪惡
但「一個人如果不記仇,大多也是忘恩之人」,前妻給你的蕭牆之禍,你幾十年如一日的報復,每次看完你的又一明槍,都能感覺到你覺得這事真他媽有趣的得意。
自從你手術之後,狀態是每況愈下,電視里見一面覺得變了一次。
臉皮緊繃了,但沒了和婦女們的互動,去年你迴光返照,拿出《再見李敖最後一面》的網路節目,一看策劃案就是你的風格,你哪裡想的是和過去和解,一笑泯恩仇,而是要看看這些仇人的尷尬和虛偽。
誰人赴約,誰裝大度
你不言,哈哈笑
你走了,我的世界少了一個有趣的人,我也不知怎麼和我的女兒講述,青春期應該讀的你哪些書。雜文的時效性太短了,往後看都要從有趣變文獻。
我只能向她介紹你是一個大帥哥並且很有才華,她或許會感興趣,她如果問我,帥和才華到底有什麼用時,我想回答「唯有此,絕不向黑夜請安!」
如果我有機會去你墓前,給你寫一句墓志銘
「王八蛋到此,真相大白」
謝謝你,李敖大先生,祝你下輩子做一個白富美瘦的佳人。
十八花生
2018年3月18日
深夜座談會,聊怪力亂神
推薦閱讀:
※李敖算不算是現代版的郭沫若?
※怎樣評價李敖說演藝圈是下三爛行業,讓年輕人不務實學?
※為什麼李敖可以活那麼久?
※為什麼那麼多人都在罵李敖?
※李敖是奇才還是嘴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