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頭浙江坐化.下
5.
我們一行人急匆匆趕到塔院,遠遠就見到這棵幾天前還毫無生氣的枯樹,現在竟然隱隱地有了綠意。走近了仔細觀瞧,只見枝杈上雖然還是光禿禿,乾巴巴的,但在有些地方冒出了細細的嫩芽。同時感受得到它正在向下深扎,向上舒展。一股生命力在它體內的周身流動,既悄無聲息又振聾發聵。
我打量著它的樹榦,深嗅著它的味道,這熟悉的感覺讓我回想起了家鄉,因為當年我家的門口,也有這樣一棵大樹。那棵樹具體有多老,連爺爺都說不清,總之是林家祖先落戶到村裡時種下的。高高佇立的大樹,就像祖先一樣,遮風擋雨,蔭蔽子孫。
我請他們幫忙把我放到樹下,扶我背靠大樹坐好。我「坐」在那裡,雖然依舊感受不到四肢,但是頭卻踏踏實實地靠在身後這棵大樹上。眼下這個情景,像極了我小時候:那時候的我白天放牛割草,傍晚的時候就坐在自家的門口休息,等著母親叫我去吃晚飯。我背靠著我家的大樹,眺望遠方:炊煙升起在煙籠大地之上,小河從群山腳下蜿蜒而過,傳來潺潺流動的聲音,蛙叫聲三三兩兩的在河畔響起,晚風吹過我的身體,帶動楊樹的葉片嘩嘩作響……
天地之間只有我跟我身後的大樹
我們兩個心照不宣地分享這一切
長大以後,我到東京找了份教頭的差事,東京離家很遠,我回家的次數就越來越少;再後來,父母雙親都去世了,家裡的房產田地也都變賣了,我便沒再回去過:老房子是不是拆了,那棵先人種下的大樹是不是被砍了,我都不知道,也不在意。我一直覺得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對我不再重要,然而今天我才發現,我的根其實一直都在那裡,我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想要回到故鄉。
我抬起頭,對武松說:「林沖戎馬半世,思鄉情切,不合身死異地,終是抱憾。」
武松說:「教頭春秋還盛,一時染疾,服藥調理久後必愈,有武二在此看視,教頭勿憂!」
「都頭生受了,此處景緻絕類林沖故鄉,若得此地安葬,也十分好了。後面塔林又有師兄骨殖,不算寂寞。」
聽我這麼說,那兩個和尚連忙說到:「塔院乃本寺歷代高僧安放骨殖聖地,便是主持,若無功德也不能勾,林將軍不是出家人,怕是……」
沒等他們說完,武松就搶白到:「俺們都是朝廷功臣,保境安民,順天護國,立下戰功無數,又將身邊金銀賞賜,都納入寺中陪堂公用,這次第便不是功德?你等不必多言,此事只在俺身上!」
我對武松說:「感承都頭成全!一向說了許多話,林沖累了,且睡一睡。」
武松說:「教頭便歇不妨,武二在此伺候。」
我對武松勉強笑了一下,然後便靠著大樹,進入了夢鄉。
6.
今晚的忠義堂端的是熱鬧非凡。
高俅身穿羅緞新衣端坐在堂上主位,左邊坐著五位節度使:上黨太原節度使徐京,京北弘農節度使王文德,潁州汝南節度使梅展,江夏零陵節度使楊溫,隴西漢陽節度使李從吉。高俅率領十節度使圍剿梁山,結果被俘在此。然而宋公明哥哥對他們殷勤款待,奉若座上嘉賓,沒有一點對待階下囚的樣子,今晚更是設盛宴款待他們,並教梁山大小頭領全數作陪。
宋江持盞擎杯,軍師吳用、公孫勝執瓶捧案,畢恭畢敬地站在高俅案前。堂下右手邊站著盧俊義,關勝等一幹頭領,一個個英雄剛烈,昂然侍立。事先軍師吳用特地交代,要揚梁山軍威,震懾高俅以及五位節度使,教他們不要小覷了梁山。
這時,宋江開口說到:「文面小吏,安敢叛逆聖朝,奈緣積累罪尤,逼得如此。二次雖奉天恩,中間委曲奸弊,難以縷陳。萬望太尉慈憫,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銘心,誓圖死保。」
高俅字正腔圓地說:「宋公明,你等放心!高某回朝,必當重奏,請降寬恩大赦,前來招安,重賞加官,大小義士,盡食天祿,以為良臣。」
這些都是謊話,當年就是這樣冠冕堂皇的謊話,把我賺入白虎堂,陷我進大牢並刺配滄州。而今天這樣的謊話再一次地起作用了:宋江聽後大喜,立刻拜謝高俅,同時示意我們右手邊的頭領們趕緊過來向高俅敬酒。
盧俊義起頭,之後是關勝,再後面就到我了。我站在關勝的身後,後面還有秦明,呼延灼等人;師兄也在我身後約五六個身位的地方。我的手心已經開始微微冒汗,我衣襟下藏著一柄解腕尖刀——正是這柄尖刀,也正是這個地點,當年我火併了王倫,出了口胸中惡氣,如今我要用它殺了我的仇人高俅,再出一口惡氣!
我離高俅越來越近,以我的武藝,高俅已經絕無生還的可能了!我手握他的生死,開始面色凝重,鼻孔翕張。可能是從我臉上看到了端倪,軍師吳用給我身後的花榮遞了個眼色,他往前搶了一步,可能想拉住我,然而為時已晚——我一腳把高俅的案幾踢飛,把高俅像小雞一樣拎了過來,擎出襟下那把明晃晃的解腕尖刀!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宋江,他喝到:「教頭萬不可造次!仔細傷了貴人,誤我大事!」軍師吳用也幫腔到:「教頭容稟:教頭與太尉有隙,此乃私仇;今者招安,此乃大義;教頭萬不可縱私仇而壞大義!復況我弟兄一百零八人,歃血為盟,同氣連枝,教頭安忍為私慾而斷送弟兄前程!」說罷,手指花榮,李逵等人喝到:「教頭未飲先醉,還不幫助教頭!」
此時呆若木雞的幾個節度使也反應過來,雖然沒有攜帶武器,但救主心切的他們還是從堂下一發搶了過來,做勢要奪高俅。其中一位節度使指著宋江說到:「宋江!你私縱狂徒刺殺朝廷太尉,罪不容誅,還不懸崖勒馬!」
宋江急得熱汗直冒,方寸大亂地說:「眾人向前,奪下貴人!」
此時在忠義堂的斗寸之間,起碼三五十個武藝高強的人要取我性命,形勢岌岌可危!正在這電光石火的危急關頭,師兄大踏步跳到我背後,平地一聲雷般的喝到:「誰敢向前,先吃洒家三百禪杖!」
我稍微寬了寬心,對宋江,吳用說到:「高俅這廝害我有家難回,有國難投,與林沖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殺此賊,枉自為人!林沖乃一介武夫,不知大義,待我手刃仇人,甘當軍法,雖死無憾!」
隨即我用力揪住高俅,用盡全身力氣瞪著他,牙都要咬碎:「奸賊!你原是個幫閑的破落戶,被開封府斷配出境的賊人!胸中沒甚文學,手無半點武功!因緣際遇,竊據高位,不思勤懇報國,專一瞞天過海,蒙蔽聖聽!你如何縱容逆子倚勢豪強,欺男霸女?」說罷一拳狠狠打在他迎面骨上,他的鼻涕眼淚一齊流了下來,我覺得全身像通電一樣的爽快!
高俅掙扎著辯解到:「教頭息怒,下官之子不合害上教頭渾家,雖思念甚苦,但終未用強。教頭刺配滄州之前,已寫休書與你娘子,此後男婚女嫁皆合禮數,與教頭無關。你娘子性情剛烈,自縊身亡,終不爭將此事計到下官頭上。如今聖上降旨招安梁山豪傑,若傷了下官,招安之事再也休提。且天兵不日將至,上下悔之晚矣!」
我喝到:「胡說!你賺我入白虎節堂在前,又教人幾次三番害我在後,怎地算不到你頭上?奸賊!你幾次征討,靡費錢糧,上下勾結,欺瞞聖上,我今合掃蕩君側,為民除害!」
我在心裡默念:娘子,我給你報仇了!
隨即,我把解腕尖刀齊柄搠入了高俅的胸口,他的血一下就噴射了出來,熱乎乎的。我全身有如飛在雲端般極樂,全身毛孔無一處不暢快,下體一濕,從夢中醒來。
「林將軍!你走水了!」
「真乃厚積薄發,地上都是,羞先人哩!」
7.
近來身體竟然有漸漸活絡的跡象。
雖然下半身還是不大行動,但右手現在竟然可以勉強握住筆了。寫字可以消磨時間,這對於我這個高位截癱的殘廢來說,已經是相當大的恩賜了。諷刺的是,我一介武夫,本來手握的是丈八蛇矛,現在只能握筆做書生的勾當,這也許就是天道循環吧。
有一天,我信筆寫出了那段一直盤桓在我心中的文字: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為因身犯重罪,斷配滄州,去後存亡不保。有妻張氏年少,情願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永無爭執。委是自行情願,即非相逼。恐後無憑,立此文約為照。年月日。
我反覆讀著,直到淚水模糊了視線,忽然聽得有人在那裡哭喊:「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兒點污,如何把我休了!」
這不是我娘子的聲音嗎?我猛地抬頭,看見娘子就在我面前不遠處;我環顧四周,發現這哪裡是六和寺僧房,這明明是東京汴梁,是我刺配滄州前給娘子寫休書的現場!此刻娘子聽罷我的休書,五內俱焚,正在嚎啕大哭!
周圍來送行的眾鄰舍也都在三言兩語的勸阻我:「此去滄州,值邊關用人之際,教頭一刀一槍終有出頭之日。他日歸來,夫妻完聚,早晚是好!」
泰山張教頭不知什麼時候也出現了,好言勸慰娘子到:「我兒放心,雖是女婿恁的主張,我終不成下得將你來再嫁人!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不來時,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終身盤費,只教你守志便了。」
往遠處望去,董超薛霸在一旁只是冷笑,酒保與幫忙謄寫文書的人一面低語一面不時的往這邊看。我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心的感受這真實而又虛幻,魂牽夢繫而又稍縱即逝的場景,然後慢慢而堅決地把這封休書,一撕兩片,四片,八片……
我仔細的撕著,不放過任何一個指甲大的碎片——是的,我要把這封本不應該出現的書信徹底地銷毀,銷毀到即便最巧的工匠也無法將其復原!
然後我手一松,一大捧紙屑立刻被風帶到遠處,彼此再不相見。我走向呆若木雞的娘子,握住她的手:「大嫂,林沖糊塗!如蒙不棄,林沖縱死也與你一處,來世還做長久夫妻!」娘子喊了一聲:「官人!」然後撲了過來緊緊的抱住我。那封曾深深地扎在我們彼此心裡的休書,在吞噬了我們一世歡樂之後,湮沒消逝了。
我在她耳邊悄悄囑咐到:「此去滄州,生死未卜,萬一我有不測,你可去浙江六和寺尋我。」
娘子聽我說這話,怔住了,用驚訝的眼神看了我半天,隨即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到:「丈夫行事,退一步山窮水盡,進一步海闊天空。進退間有三千世界,種種不同;拳打高衙內的,有諸;手刃高太尉的,有諸;夫妻落難完聚的,有諸;懷自省之心可也,抱憾終身則不必。」
娘子說出的這些話,如同晴朗的天空中打了一連串的炸雷,把我釘在原地,讓我半晌合不攏嘴。我趕緊問娘子,這話是什麼意思,是誰教她說的?
娘子說:「是官人日前結識的和尚,管大相國寺菜園的那個,叫甚麼花和尚魯智深的教我說的。他囑咐我,如聽你提到浙江六和寺,便說出此番話給你聽,可得圓滿。」
我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心裡默念到:師兄,虧殺你勞心費神只要度我;我今塵緣將了,再無拘礙。
8.
扯繩頓鎖打通關隘之後,經脈周行無阻,半年前所患的風癱痊癒了,我終於可以再次下地行走。之前卧病僧房,偶爾到塔林休息,也是躺在擔架上,沒機會遍覽周圍的景色,今天終於可以一飽眼福了,我於是信步遊走一番。
六和寺面朝錢塘江水,背靠孤山山麓,可以說依山傍水,氣象萬千,景物非常,讓人歡喜。居高臨下俯視錢塘江,每月聆聽潮信,彷彿與天地對話一般,真是個佛門清修的好去處。日前師兄在此坐化,遠近聞名,使得寺廟香火大盛,信男善女眾多。
我在偏殿見到了師兄的皂布直裰被供奉在那裡。經過的多年洗洗涮涮,直裰的邊角已經發白;旁邊是那六十二斤的水磨混鐵禪杖,如今這威風凜凜的鐵禪杖已經失去了往日風采,似乎它的精髓已隨師兄一起遁去。
我繞道寺後的塔林,師兄的骨殖也在其中,但靈塔眾多,我已經無力尋覓究竟哪個是師兄的了:許久未曾下地,體力大不如前,我感到非常的累,需要休息了。
我抬頭看見佇立在那裡的高大枯樹,現在不但遠看富有綠意,近看枝杈上的嫩芽也吐出了新的葉子。風吹過樹梢,樹枝在風裡輕輕搖擺,像是母親在向我招手,叫我回家。
我走到樹下坐好,開始回顧我這一生:
我,天雄星豹子頭林沖
武藝冠絕群雄
為人內心懦弱
回想起十幾年前被逼自縊的娘子
想到如今在京中為非作歹的高俅
心中卻再無半點波瀾
我靠著這棵大樹,面朝著錢塘江水,覺得通達,覺得寂靜,覺得正在與這棵樹慢慢地融為一體。
我往西看,魯大師站在那裡等我
我往東看,武行者正要聞訊趕來
我只是此刻的我,哪也不會去了
生斯長斯 八風不動
此心光明 亦復何言
2016.12.24
2017.5.30
20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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