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之惡:最可怕的惡
1
提起作惡者,我們想到的都是「四大惡人」這樣的大奸大惡。
但細想起來,芸芸眾生做的惡似乎更可怕。
他們是做惡者,但又不算惡人。他們可能不想作惡,結果卻很惡。他們作了惡,別人死無葬身之地,卻找不到明確目標去辯白、解釋、報復、出氣。
2
有一種惡叫看客之惡。
魯迅筆下的看客大家不陌生,看著同胞掉頭而冷漠無比。我不太同意把這種看客心理僅推到國人身上。我始終認為,古今中外人性大抵相同,所以表現有異,是大環境不同而已。
看客們大約有兩種心理,一是看熱鬧,二是幸災樂禍。
水笙被血刀僧擒住,落花流水「南四奇」一路緊追不放。路上不斷有江湖同道加入,人越來越多,到後來有二三百人之多,但大部分是看熱鬧的。
書中說:他們與此事並非切身相關,但反正有勝無敗,正好湊湊熱鬧,結交朋友,也顯得自己義氣為重。
待越走越偏,血刀僧眼看逃入藏區,看客們心思紛紛活動了起來。有的眼見周遭地勢險惡,心生怯意,藉故落後;更有的乘人不覺,悄悄走上了回頭路。
再往後,雪谷中引發了雪崩,不少人被埋住。看客們並不惋惜難過,有些人心中,暗暗還存在一個念頭,只是不便公然說出口來:「南四奇和鈴劍雙俠這些年來得了好大的名頭,耀武揚威,不可一世。死得好,死得妙!」
一湊熱鬧,二散攤子,三幸災樂禍,這三部曲在生活中屢見不鮮。
富貴得意之時,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龍,一朝馬死黃金盡,就樹倒猢猻散了,甚至有那幾多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者。
3
還是這些人,待春天雪融,進得山去,又是一種表現。
花鐵干帶人到雪谷中,先散布了對狄雲和水笙謠言,眾人都信了。
兩人私下對話,一人笑道:「喂,老宋,這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兒,小淫僧這半年中艷福可是不淺。」另一人哈哈大笑,道:「是啊,難怪那姓汪的心甘情願戴這頂綠頭巾。」
他們只是看客,與狄雲沒仇,與汪嘯風也沒仇,說出這種話再平常不過。(想想我們身邊,平時生活中是不是經常聽到這種話?)
但他們沒有想到,汪嘯風聽到了這話,本就不相信水笙清白的他更難以接受。
所謂「舌頭根底下壓死人」,古今皆然。以常理度之,水笙唯有自盡以證清白。
4
看客們口出此等言語,反映出心中深深的自卑與嫉妒。
特別是,他們突然發現,以前高不可攀的人,變得能被你踩在腳下了,那麼嫉妒與自卑就便成輕蔑與嘲諷。
水笙這樣花朵一般的白富美,普通武人自然是仰之甚高的,突然變成人人可以唾棄的「淫婦」,當然要大加撻伐,以顯示自己優越性。
當我們痛罵那些出軌的渣男淫婦時,是否也有這種心理在?
5
言語說說也就罷了,更嚴重的是付諸行動。
狄雲和戚長發父女去萬震山府上。只因戚芳美貌,萬門八個弟子個個不忿,為啥狄雲這傻小子能得美人青睞?
吳坎跟戚芳說:「那年你到荊州來,我們師兄弟八人,哪一個不是一見了你便神魂顛倒?狄雲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邊,我們只瞧得人人心裡好生有氣,大伙兒一合計,先去打他個頭崩額裂再說。」
八個人毆打狄雲,後來又誣陷他入獄,所謂一人出一分力,誰也不覺得自己多麼罪大惡極。而狄雲在現實生活中,註定會死在獄中。
更有甚者,將這種深深的嫉妒轉化成深深的惡意。
康敏小時候看到姐姐有花裙子穿,便偷偷地、惡狠狠地將姐姐的裙子剪碎。
在東野筆下的《惡意》中,野野口修殺死了誠心幫助他的同學日高邦彥,卻還不止於此,他要把日高的人生全部剝奪!
這種嫉妒的惡意真令人思之膽寒。更令人膽寒的是,這並非惡人獨有的惡行,而是每個普通人內心最深處都有的慾望。
仙佛魔鬼,一念之間。
6
有時一點私心,為了一點小利,疊加起來,能害死別人。
在飛狐中,胡斐大鬧福康安府,搶走馬春花的兩個兒子。
事後眾衛士為了掩飾自己無能,將刺客的人數越說越多,到似是眾衛士以寡敵眾,捨命抵擋,才保得福康安無恙。結果人人無過有功。
連城中也有類似例子。
萬震山的六弟子吳坎要勾引戚芳,恰巧戚芳編了謊話騙萬氏父子,說房上有人,三人執刀劍出來巡查,見到吳坎一臉慌張。吳坎只道事發,嚇得面色慘白,待聽師父詢問,心中一寬,忙道:「有人從這邊奔過,弟子趕了過來查問。」他是為自己掩飾,卻正好替戚芳圓了謊。
如果說這兩個例子還算正常,前者更是官場中瞞上不瞞下的伎倆,也沒太大妨礙,同樣情形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上又上演了一次。這次就不是皆大歡喜了。
袁紫衣在大會上誣陷湯沛謀反。因她奪了八卦門與鷹爪雁行門的掌門,故王劍英和周鐵鷦都不敢違她意。周鐵鷦這老狐狸更說:在下相信您老人家言而有信,顧全大體,尊重武林同道的顏面,若非萬不得已,決不揭露成名人物的隱私。」
他這幾句話其實說的都是自己之事,求她顧住自己面子,但在旁人聽來,自然都以為句句說的是湯沛。
接下來,袁紫衣說湯沛圖謀勾結紅花會心硯刺殺福康安。
王、周二人為表明自己忠心護主有功,更是信口開河,一個說:「那書生確是曾撲到大帥身前來,幸好未能成功。」另一個說:「黑暗之中,的確有人過來,功夫厲害得很,我們只好拚了命抵擋……卻沒想到竟是湯沛,當真兇險得緊。」
官場中說「花花轎子人抬人」,固然不錯。但「人害人」的卻也容易得很。
只須動一動嘴皮就能讓人百口莫辯,死無對證。不曉得的人怎麼會想到他們為何撒謊?這等謊話固然於他們毫無困難,更叫人如何也猜不破。
7
眾生聚在一起是烏合之眾,經常如沒頭蒼蠅一樣,好事一起上,分不清好事壞事也一起上。
玄慈聽了慕容博挑撥,去雁門關外伏擊蕭遠山一家。其實,這謠言很經不起推敲,現場也很可疑,但玄慈與同行的二十幾人沒一個人生疑。
在「帶頭大哥」帶領下,大家不問青紅皂白向蕭遠山下手。沒人想一下,契丹武士要去少林寺奪經,帶著老婆和嬰兒幹什麼?
如勒龐在《烏合之眾》中說的,群體無疑總是無意識的……無意識在我們的所有行為中作用巨大,而理性的作用無幾。
這是盲從之惡。無論你武功多高、身份多尊,一旦開啟了盲從模式,立刻降低到如白痴一樣水平。
8
與盲從之惡相伴相生的是愚昧之惡。
盲從會讓人顯得很愚蠢,在群體中似乎人人都失去了理智與智力,完全不像個人自己相處時那樣清醒。
為什麼?仍如勒龐所言,群體中累加在一起的只有愚蠢而不是天生的智慧……即使僅從數量上考慮,形成群體的個人也會感覺到一種勢不可當的力量,這使他敢於發泄出自本能的慾望……群體是個無名氏,因此也不必承擔責任。
愚蠢加上不負責任,這比盲從更深了一層,也就更為惡劣,將人變成野獸。
金庸在《袁崇煥評傳》中提到,袁崇煥守寧遠,後金軍來攻,眼看城岌岌可危,城中百姓都大罵袁崇煥害死他們。等到打退後金軍,人人又讚頌他。
等到他去馳援北京,崇禎中了皇太極反間計殺他。全城百姓聽了他是內奸的罪名,一個個撲上去分食其肉,袁崇煥還沒到刑場就死在這些他捨命保護的民眾手下、口下。
都說民意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但水性亦變,亦如民意。
神龍教眾在洪教主面前戰戰兢兢,但對外遇敵時一旦處於下風,往往提起洪教主名號,就會大呼向前,精神倍增。
這種群體性的盲從與愚蠢可以釋放出駭人的力量,所以更令人可怕。
9
不要以為這只是小說中的幻境。我們身邊無時無刻無處沒有這樣的眾生之惡。
雖然我們的生活中有各種各樣的善良、仁慈與美麗,但暴戾、愚蠢與自私真是人不能改掉的本性。
我們常說,在二戰中,德日法西斯可惡,但兩國廣大人民無辜。
他們真無辜嗎?
據「約翰福音」第八章,有人捉住了一個行淫的婦人,拉到耶穌面前,說按摩西律法,應將其投石打死。耶酥說:你們誰沒罪就拿石頭打她。眾人聽到這話,一個個都出去了。
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惡意,但通常將這世上惡行惡事歸結於惡人,不會歸於自己。
實際上,我們往往忽略了每個人心中的惡念惡意。每個人都用心中的惡意澆灌著惡之花。儘管這些惡之初不過是小惡,但形成大惡後果後,也少有人為此承擔責任。
看客、嫉妒、自私、盲從、愚昧,這些惡人人皆有、事事皆有。如同俠義、悲憫、正直、智慧、無私這些善處處皆有、時時皆有。
10
儒家說:吾日三省吾身,君子慎於獨,君子不欺於暗室。這便是時時戒懼小惡。
耶教說:人人有原罪。有人便有人性之善,亦有人性之惡,這惡便是原罪。
佛家說: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現在想來,自凈其意還是要「時時勤拂拭」,不能「本來無一物」才好。
道家說:美之與惡,相去若何?那些湊熱鬧、隨大流的惡確實與美很難分得開。
回教說:人性的確是慫恿人作惡的。既是人性慫恿,很多時我們也便不覺其為惡了。
我不信教,但以為,諸教合一、萬法歸宗,無非是告訴我們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己如何相處。
有情眾生,有情皆孽。眾生有惡,無人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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