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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養

窮養

二十多年前,她還在懵懂的年紀就嫁給他了。

八十年代中期,她已經二十多歲了,在此之前還沒談過戀愛,對於結婚這種事也是不敢想像的——不得不說她是懵懂的。她還是嫁給了第三次相親見面的男人。她不知道什麼是愛情,在見面的時候這個男人很會逗她笑,她感到開心,雖然他的條件比不上之前相親的兩個人。

她從小一雙手沒下過廚房沒幹過活兒,也沒沾過陽春白雪。意識到男女有別還是在上了學之後,沒有人教過她,一切都需要她自己去發現,這是個沉默且循序漸進的過程。上了幾年學,她依舊懵懂,人們說缺點靈氣,湊巧趕上分配工作,稀里糊塗地去了離家幾十千米的地方工作——那時候還沒什麼交通工具,她便安心工作,逢年過節才坐上長途汽車熬幾個小時到家喝幾口水的功夫便又要回去上班。她的父親對於女兒離家雖心有不滿,但關注的重心還是放在續弦的妻子生下的,還仍在上學的兒子身上,因此,女兒離家不得不算是一個比較好的結果。後媽對她不好不壞,無法視如己出,一個母親的職責該做的也都做到了。二十多歲的時候,再不嫁出去就是家裡的負擔了。她的工資很少,住在親戚家並非長久之計,她一向不問父親要錢,自己過得很寡淡。

第三次的相親對象很殷勤,騎著一輛破舊自行車來找她,就見過一次面而已,她違背著自己的真實意願坐在他自行車后座。車真的很破,她害怕自己本身微不足道的重量就成為壓死這輛自己車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和他去看了一場電影,暮色四合,她到借住的四合院已經鎖門,他頻頻抱歉,最後讓她站在他的肩膀上翻進院,她胳膊蹭破了,但她一聲不吭,萬籟俱寂中他們以沉默說了再見。懷揣著一顆在黑暗中因為翻越圍牆而劇烈跳動的心,她依舊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

她是個沒主見的人,一直都是別人決定的她的人生,從出生到上學到出來工作,她沒有主動選擇過。第三次見面的時候,已經不像從前那般拘束,他講幾個笑話,她能放心地開懷大笑,有些笑話她聽過;有些笑話她沒聽過;他講出來似乎別具風味,她都照單全收,笑得很開懷。她覺得這個男人一臉書生氣,她害羞得不敢多望她幾眼,年代依舊拘束著他們,電影中場的時候,猝不及防地他問她可以結婚嗎,她有一瞬間停滯了一下,隨即覺得應該感到臉紅,於是紅暈在臉上久久不散。無奈影院的光線太暗,他壓根沒看見她臉紅的樣子。不以結婚為目的,他們相親見面屢次約會有什麼意義?於是她便答應了。

她沒想到會有人這麼貧窮的,直到他坦白,他和她約會的同時還欠著幾十塊錢的債,那個年代幾十塊錢已經是幾個月的工資了。她氣得直哭,忍著淚說要省吃儉用把錢還完,不然就不結婚了,她不是不和窮人結婚,是怕嫁給一個四處欠債還不努力還債的人,兩個人在一起要共同為每天的生活做打算。他著急了,一連幾個月省吃儉用,甚至沒聯繫她,直到把錢還清。她以為這門親事功虧一簣了,可他一臉興奮地站到她面前,錢還清了,她從中感受到,他也許是個可靠的結婚對象。他們最終還是結婚了。

結婚現場她只有父親在,長途的舟車勞頓是後媽所拒絕的,父親也不堪其擾,差點無法出席她的婚宴——她離家幾十公里就是遠嫁了——她沒能力在兩個地方辦兩場婚宴。他家裡親戚眾多,滿目熙熙攘攘,滿耳人聲鼎沸,她有點恐懼,一想到以後面對的這麼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幾十口,她從來沒有處理過妯娌間的關係,父親也沒教過她;她從來沒有經歷過婚姻,誰都沒有告訴過她;她要囿於廚房與愛了,她母親沒指點過她。她依舊是要經歷一個漫長且沉默的過程才能了解這一切。

人們都說她有一點不好,她不會做飯。她不服氣,結了婚就必須下廚房嗎?好像大家都是這樣的,因此,她也必須學會做飯,學會伺候他的衣食起居像照顧一個沒有獨立能力的巨嬰。她生平第一次下了廚房,面對鍋碗瓢盆和柴米油鹽,她有些恐懼,卻也不知從何開始。她害怕滾燙的油會濺到她裸露的皮膚上;她害怕切菜的刀會割傷她的手指;她害怕光滑的陶瓷碗會打碎在地上無法破鏡重圓;她害怕調料的使用會讓她手忙腳亂……她抑制不住地對婚姻充滿了失望,同時也充滿了渴望。她不知道她在渴望什麼,同樣不知道為他犧牲自己的時間洗手作羹湯是不是愛情。她只知道,她要像他的媽媽一樣無微不至地伺候他了。

人們總覺得結婚就是圓滿的結局,兩個人在一起是歡喜,兩個人不在一起是悲劇。那麼他和她結婚就已經是結局了,結尾處放上兩人依偎彼此的結婚照昭示著故事的完美。

她和他結婚是圓滿的結局了嗎?是這樣嗎?

結了婚,他們連自己的愛巢都沒有,她依舊寄人籬下,抬頭低頭看人臉色。他是個沒錢的窮小子,給不了出閣的媳婦一片瓦。他決定帶她南下,他們不是最早下海的那一批,他們在離家幾千公里的廣州停下來。剛到的頭幾天,他們一直睡在火車站的長椅上,他四處應聘,她則盤算著帶來的盤纏怎麼多花幾天。幸運的是,才第四天,他找到一家專業對口的工廠,成為一名工程師,她便在這個工廠謀了一個微不足道的職務,看大門。他們終於生活在了一起,雖然是職工宿舍,卻足以他們安頓自己的生活。在狹小的員工宿舍里,他們把床拼在一起,於是,他們終於彌補上了洞房花燭夜,但他們對於性事都是一無所知的,他決定慢慢摸索,她沒有回應,她解開襯衫扣子的雙手略微地顫抖,她知道應該害羞,無知才是純潔的體現,而她習慣了沉默,以至於性事都是沉默的,安靜的夜裡沒有一絲聲響,無論是痛還是歡愉,她把所有聲音喑啞在喉嚨里,任憑他在她身上漫無目的地馳騁,他偶爾發出低低的吼聲便是這場性事的終結。

幾個月後,他坐到了總工程師的位置,八十年代末他一個月工資就拿到兩千塊,對於他們是筆巨款,他們決定在外租房子住,改善生活條件,不用再省吃儉用,她還買了很多烹飪教材,廚藝突飛猛進,每月剩下的錢都寄回他的老家供應他的母親和他的一大家子人,那個年代還是靠書信聯繫,他每月面對老家來的文字中刻意套近乎實則要錢的信都要抽一根煙。與此相比,她沒給家裡寫過什麼書信她從來沒給自己家裡寄過錢,一則是她家裡不需要這微薄的薪俸,二來是他家裡太窮是無底洞。他們安心地過著小日子,偶爾花前月下,出門看一場電影,吃一頓飯,大多時候,都是她早起做飯,中午下班和他一起回家再給他做飯,一起去上班,晚上一起回家她做晚飯,他在一旁寫工作總結和明天的工作計劃,吃完飯之後他繼續對著自己的本子沉默,洗碗和洗衣服佔據了她的夜晚。沒有衣服可洗的夜晚他們會一起散步,兩人的距離不遠不近,他們不在公共場合牽手一起走。

後來,從老家的來信一封封地讓他回家並在離家近的地方找工作,認為兒子離家太遠——這是他的家庭所無法控制的,窮養的孩子只能和父母捆綁在一起。這意味著他們的生活又要重新開始,他們這兩三年的工資加起來有兩三萬,但他們沒有存款,都寄回了老家,現如今他們又要放棄這剛剛令人滿意的生活和一個月兩千多的工資,然後又從零開始白手起家。她第一次意識到貧窮是一個無底洞,正在吞噬著她的生活和她的生命,她一輩子都要繼續這麼填補自己選擇的黑洞,卻永遠都看不到光明的那一天。他的領導勸他留下,並給出了誘人的薪水條件,他踟躕了,他在家和她商量,給她把去和留的利弊分析得無比透徹,香煙的濃霧頭一次熏得她雙眼微紅,他仍舊低著頭細細地說著,她無論什麼都說好。這個月還未到月底,工資還沒發,家裡的信接連來了兩三封,都是催他回去的。言辭鑿鑿讓她覺得他不回去他的整個家就要垮塌,她也很迷惑,明明需要的只是錢而已,他有幾個兄弟姐妹的,都可以伺候老人,他給的錢是最多的,這樣不可以嗎?她不說出口,她只是等他的答案。盒子里的香煙變成煙頭陸續堆積在煙灰缸里,那煙灰缸是她買給他的生日禮物,他特意從老家帶了過來,而如今又要帶回去了嗎?離月底還有一個星期,他抽了一整盒二十根煙之後,決定向房東退房,向規模越來越大的工廠辭了職,割捨了這最後一個月的工資,草草地收拾了下衣物便帶著她北上回家。

火車上人聲鼎沸,他們緊挨著的座位卻縈繞著低氣壓,列車有終點站,但他們的生活似乎茫然了。路上,他問她,累嗎?她說不累;他又問她,後悔嗎?她知道這不是再問她,他是在問他自己這個問題,但她回答了,她說,不後悔。他點點頭,嘴裡喃喃道,不後悔,不後悔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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