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石頭裡的故事——大足石刻之北山(一)
文:魚鮮支
我不信佛,但是對佛教藝術很感興趣,出門只要遇到石窟、造像,我都要親往看看。
一個時代的造像,是一個時代人的審美和精神世界的映照。就好似,古希臘雕像雕刻的雖然是神,但卻是古希臘人「力與美」的寫真——既是他們肉體的寫真,也是他們精神的寫真。
從漢魏到唐宋,我們看到,早期的佛像往往自然、靈動、活潑、有生命力。而明清的造像卻規規矩矩、神情獃滯、暮氣沉沉。這正是人的精神發生了老化、鈍化、矮化的寫照。
在中國歷史上,魏晉和盛唐是北方石窟造像的兩次高峰。四大石窟——敦煌莫高窟、天水麥積山、大同雲岡和洛陽龍門——的主體都開鑿於這兩個時期。
到了唐末,社會動蕩,戰亂頻仍,北方石窟藝術漸趨衰落。然而,幸運的是,蜀道之難在此時阻隔了戰亂,大足摩崖石刻得以在長江流域興起。
北方石刻工匠的手藝在這裡被延續和繼承了下來。三百年間,隨著佛教的世俗化,佛教藝術也日益與民間生活親近融合,表現出儒釋道三教合流的特色。
大足摩崖石刻一共有70多處,分散於大足全境。其中,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有5處:北山、寶頂山、南山、石篆山和石門山。
一般遊客來到這兒,大多是「寶頂山一日游」,其實僅僅只看到了南宋時期的作品。
假若我是導遊,那我會建議:來大足首先要上北山,這裡保存著唐末、五代、北宋的石刻精品;之後再遊覽寶頂山,那是南宋造像集中之處;最後,如果時間寬裕,可在南山、石篆山、石門山中選擇一處,看一看道教或儒教的摩崖石刻。
韋君靖其人
北山又稱「龍崗山」,距城最近,是大足人日常爬山鍛煉的地方。
北山石刻沿著崖壁延伸,分為南北兩段,按照由南至北的順序編號。
1號石刻是韋君靖像。
韋君靖何許人也?——他是最早主持開鑿大足石刻的人。
他原本是一名地方小官,黃巢起義爆發後率眾起兵,攻佔大足,任命自己為昌州刺史,當上了一方霸主。
公元892年(唐景福元年),他在龍崗山營建「糧貯十年,兵屯數萬」的永昌寨,並從北方難民中招募能工巧匠鑿造佛像。
他出資造像的動機,很可能是贖罪。
對於像他這樣趁亂起家的割據者來說,「殺人如麻」可不僅僅是誇張的修辭手法。手上的血沾得多了,就開始害怕死後會墮入地獄。
所以,他出資鑿造佛像,既為換取生時的平靜,也為避免死後的煎熬。
此舉真的能讓他贖罪嗎?不知道。
我一向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故事抱著深深的懷疑:殺人者立地成佛了,那些被殺的人怎麼辦?他們真不該信這個佛,否則太冤枉了。
就像第122號龕供奉的訶利帝母,即民間俗稱的「送子觀音」,她育有500個孩子,卻偷別人的孩子來吃。後來,她受到佛陀的教化,成為專司護持兒童的守護神。
想想這個故事,殊為可笑:吃孩子的人,分分鐘就洗白了,成神了。那些被吃掉的孩子怎麼辦呢?那些父母又該怎麼辦呢?難道他們也向訶利帝母求子,再生一個孩子?
惡人成佛如此容易,放下屠刀即可。好人成佛如此艱難,百般磨折尚不可得。
那麼,按這一邏輯推論下去,修成正果的最佳辦法豈不是:先作惡多端,然後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想,講故事的人一定沒料到,聽故事的人竟會從故事裡得出這樣的結論。
一介武夫韋君靖,因累累血債而造像贖罪,卻於偶然間開創了佛教石刻藝術的一件盛事。歷史的乖謬悖理正在於此。
後來者們各懷不同的心愿,在這裡留下自己的痕迹。其中有太多故事,留待今人探尋。
孝經亭里的故事
拿孝經亭里的《趙懿簡公神道碑》來說,從簡介上看,它是由北宋史學家范祖禹撰文、書法家蔡京書寫的,但是碑卻刻於南宋時期。更奇怪的是,神道碑是立於墓道前、記載死者生平事迹的碑,可是這塊碑的周圍卻沒有墳墓。
那它為什麼會被立在這裡呢?趙懿簡公又是誰呢?
原來,此人叫趙瞻,陝西人,官至同知樞密院事。他死後葬於陝西。為他書寫神道碑文的蔡京,既是名冠一時的書法家,也是殘酷打擊元祐黨人的權相奸臣。
後來,蔡京被貶,死於潭州。民眾對他頗多忿恨,他的筆墨碑刻大多被毀,趙瞻墓前的神道碑也在那時被毀掉了。
到南宋孝宗時,黨爭已息,民憤已平。趙瞻的曾孫趙范,帶著碑的拓本,在大足任職。他請人復刻此碑,並刻《古文孝經碑》於其周圍,是為了表達不忍祖德湮滅之意。
蔡京的書法也由此保留了下來。
今天,我們能看到的蔡京的作品已經很少了。這也是古人文化品格中,對「書如其人」的追求和對「人不如書」的貶斥吧。
引人入勝的觀音像
由孝經亭往北,第113窟的宋代水月觀音像,很值得細細品味。
這尊像雖然風化嚴重、面目模糊,但她高高揚起的冠帶和愜意隨性的姿態卻引人入勝。注視得久了,你會彷彿看見她迎著清風,徐徐而來,眉目清晰,眼含笑意。
我的攝影技術太差,乾脆掏出本本把她畫下來。只可惜,造像的很多細節都無法分辨,只能模擬得之。而且,她瀟洒自若的神態也實在難以複製——
如果要找出一尊可與第113窟水月觀音媲美的造像,那莫過於第125窟的數珠手觀音。
這尊南宋造像也頗有「吳帶當風」之感,觀音兩手交於腹前,作數珠手印,身姿曼妙,神情嫵媚,也被稱為「媚態觀音」。
她的頭微微偏向一側,從頸及肩、及腰、及胯,都顯露出自然而細微的曲線,於端莊含蓄之中,透著一種「道是無情還有情」的風流。
只是,這些造像都有很嚴重的病害,不知還能陪我們多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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