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了故宮紫砂展...不是假的(上)

新年伊始,北京故宮將館藏的百餘件宜興紫砂器借予宜興博物館展覽,我去看了幾次,且每次都興緻不淺。紫砂原是宜興走出去的地域性極強的器物,本為瓷器之外的替代土缶,但明季以後,借文人之好,竟入大雅之堂,尤盛於清,民國後漸入頹勢,自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卻又借港台茶風而繁盛至今。大凡器物,倘若冠上宮廷二字,必定代表了至高無上的品味和工藝,但一直以來,人們對宮廷紫砂的評論卻眾口不一,很多人嘖嘖稱奇,也有人說,帝王雖高貴,品味卻遠不及鄉野書齋里喝著閑茶的文人。所以,我去看了,真要親自見識一下帝王的品味。

紫砂壺是明中晚期才有的,素麵素心是它的本質,審美上淳樸文心,功用上緣其質理的透氣性而適於茶飲,但這樣一種東西,難免與皇家對美的理解有所衝突。我過去聽故宮人王健華做過講演,她就說,明朝宮廷審美與外界審美不同,追求華麗,難以欣賞剛問世不久的紫砂壺所帶來的那種樸素感。譬如,當時宮廷就有文獻直接呼之為「土缶」,覺得瀰漫鄉野之氣,難登大雅之堂。因此,即使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器物,也需要有別樣的包裝才行。這便是我初看展時,第一眼見到的宜興窯時大彬款紫砂雕漆四方壺,紫砂內胎,圓口方身,曲流環柄,下承四折角條形足,器雖方但稜線自上而下微有弧度,這件器物最大的特點就是壺外通體髹了十幾層朱漆,四面開光(這裡的開光是指在瓷器的某些部分畫出邊框,並在邊框中畫以山水、人物、花卉等。在邊框外飾以滿地錦紋的稱「錦地開光」,明代稱「錦地盒子心」。)內雕刻不同的錦地花紋,正面是松陰品茶圖,背面是高士對談圖,左右各有雜寶花卉圖案,底探黑漆下隱約可見「時大彬造」四字豎刻楷書款。

這種雕漆的紫砂壺應該是代表了明代皇帝對紫砂的態度:可以接納這種鄉野土缶,但必須想方設法遮掩它的素麵素心。這稱得上是矛盾的,紫砂於瓷器之不同,即貴在其肌理的素樸,髹了漆儘管高貴,卻不再有紫砂原有之氣質。我設想,大概是由於明清以來的官窯瓷器,法度嚴格,反而不像宜興那麼有對待泥土的豐富造型能力,即使在紫砂萌芽階段,紫砂泥那種無拘束的特點便引人矚目,這種砂泥的可塑性強,與瓷器相比,稱得上是一門有個性的藝術。所以,皇帝不會拒絕將它作為一種瓷器的替代物,但土缶畢竟是土缶,終究是得不到重視的,遠不及同時期江浙文人對它的鐘愛。

這樣的雕漆壺是否只是拿來觀賞而不做茶飲,相信你們都很好奇,畢竟熱水會損害漆面,因此有另一件展出的殘損紫砂雕漆提梁壺,便是頗值一看的。從這件殘器壺肩兩側有對稱高提梁斷痕看,應是提梁式,直口溜肩,腹下漸收,圓蓋,寶珠鈕,隔著展窗看這把壺,栗紅色的砂泥極細潤。光線的影響下,實物和示圖色差較大。

這把殘器最為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其上少量的紅色雕漆殘留,據人介紹,它的製作年代大抵是萬曆天啟時期。故宮的當事人曾細細觀察過這件提梁壺,由使用的程度來看,它不該只是觀賞壺,肯定使用過,而且是日常使用品。這也便說明,時大彬款紫砂雕漆四方壺也並不能排除被使用的可能,這和清代帝王的習慣截然不同,如乾隆也制了頗多富麗堂皇的漆壺,但那些器物多是陳設品,並不做茶飲。

明代皇帝除了將紫砂髹漆處理,還接納了一部分掛釉紫砂器,這次展覽里我也見著了,如宜均天青釉七孔花插、祥符銘茶葉末釉葫蘆瓶、灰藍釉海螺洗,它們大抵都是文房器,用於擺設,只內胎為紫砂而已。

同一時期里,明末已有供春、時大彬諸工匠喜制大壺的風尚轉為小壺之好,這和蘇州、杭州、松江地區文人喜小壺的風尚大抵有關,明人小壺大概和喝茶習慣關係不大,倒是明末的小壺到了清末,竟乘著閩粵之功夫茶風繁盛起來,那是明季人所未曾預料的。清末人喜制孟臣款朱泥小壺,孟臣雖是明末人,但真正出自其手的器物卻寥寥,現世多為仿製而已,但仿製又非清人專利,明季人張大復就在《梅花草堂筆談》里,講到時大彬的同年代便有仿製時款之風,可見一斑。但無論如何變化,明季文人的審美始終持著素器為美的準則,紫砂適茶之外,其肌理的溫潤細膩,加之色澤背後透露的隱逸之氣,始終和明人的性靈趨向是等同的。

與這些少量明代紫砂器相比,展覽里多數皆是清代紫砂器。清宮紫砂多是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所藏之器。順治入關時百廢待興,無暇顧念紫砂之類品鑒,乾隆之後,嘉慶、道光諸帝皆對紫砂無甚興趣,道光後國力衰落,宮廷藏器便無從談起。康雍乾三朝里,康熙1661年至1722年在位61年,雍正1723年至1735年在位13年,乾隆1736年至1795年在位60年,期間,康熙雖在位時長,但他對紫砂的接納幾和明帝類似,不同在於他喜歡在紫砂胎上施以琺琅彩,可惜流傳器物不多,與此對比的是他的兒子和孫子,對清宮紫砂的奉獻簡直無以復加,我站在展廳許久,凝視清宮紫砂諸多,雖底下介紹並不附帶具體年款,但可以相信的是,這些器物,大概多來自審美極高的雍正和嗜茶極甚的乾隆所有。

譬如,這款宜興窯浮雕紋扁圓壺,據信,應屬雍正朝所制,這件器物的鮮明特點,固然是和明宮廷流行的雕漆或施釉區分開來,但真正的重心卻是蓋面突起的浮雕紋理,這種紋飾為典型晚明風格,但在明代這樣的器物卻不可能流入審美習慣浮誇的晚明宮廷,但同時代民間卻頗流行,諸如江南一些明墓出土的紫砂器和宜興窯址出土的殘器,皆可見到那樣帶著柿蒂紋或蓮瓣紋裝飾的器物。

這樣,你就相信雍正改革了在他之前貴胄對紫砂的看法,原先的帝王是拒絕素麵素心的紫砂器的,但雍正本人極挑剔的審美,卻接納了紫砂的素樸,因著他相信紫砂之美原在於它的肌理和極簡造型。王健華說,雍正在做皇子時,便在自己的雍和宮中有專門的匠人房,這些匠人,是他從全國搜羅來的。那時候儘管他還沒繼位,但是手裡的匠人活計,不比宮裡差。他把宮廷里的大氣和民間的技巧都結合起來了。這樣的說法是確信的,現在這樣的扁圓壺,協調,口、流、柄高度一致,造型規整端莊,製作細膩,配得上文雅脫俗,這和雍正在其他器物上的審美是高度契合的。

展廳里另有若干茶葉罐,應該也是雍正審美的成器,譬如有一個蘆雁紋茶葉罐,小口、長圓腹、平足、淺圈足,蓋面刻楷書「珠蘭」二字,器身泥漿堆繪蘆雁圖,紋飾微凸。四爺本人大概很喜歡蘆雁紋做裝飾,他叫匠人們用很細的泥漿來堆繪,製作出的器物氣質上尤顯內斂含蓄,也更凸顯紫砂的泥質感。雍正的氣質是內斂、不張揚,這種氣質似乎在茶葉罐上那四隻大雁身上,也體現出來了,我隔著玻璃亦能感覺到大雁給人的淡雅閑適之感。此外,另有類似其餘幾件茶葉罐,上面分別刻有珠蘭、雨前、蓮心等名稱,這些罐子大抵都是宜興為朝廷製作的盛放貢茶的器皿。如有一款雨前銘花鳥紋六方茶葉罐,折肩直腹,蓋面刻楷書「雨前」二字,腹部六面分別堆繪花鳥紋,觀者無不被這罐子的氣韻所傾倒,因為要做到如此淡雅閑適的肩折腹直,實在是頗艱難的事。

到了彈幕帝乾隆的時代,審美的興趣顯然是變化了。乾隆本人極嗜茶飲,投注於茶具的愛好也遠超他的祖、父,但乾隆時期的器物似都有一個鮮明的特點,即審美上遠輸他的父親雍正,但工藝上無不登峰造極。

展廳里讓人印象深刻的乾隆紫砂器,於我有三:

其一是紫砂綠地描金瓜棱壺,瓜棱形,曲柄,短彎流,瓜形蓋,寶珠鈕,紫砂內胎,蓋及腹部繪綠地描金粉彩蓮花蝙蝠雜寶紋,通體以金彩為主,其間點綴紅、黃、藍等色,福利當黃,圈足內紫砂地金彩篆書「大清乾隆年制」六字印章款。這樣一件器物,給你的印象就是極其艷麗,工藝繁複,這就是乾隆的典型嗜好:他尤其愛著把各種工藝都用在紫砂壺上,比如戧金、描金、模印、雕刻、彩泥堆繪、罩漆塗衣、地漆彩繪等等。當然,這很美,確實不能說不耐看,但總覺不應是紫砂器應有的氣質,於我而言,儘管華麗卻仍是不及雍正器的沖和淡泊的氣質。

其二是他的一些堆繪詩文壺或罐,典型如這一件御題詩梅樹紋描金茶葉罐,圓筒邊,唇邊短頸,直腹圈足,淺粉色砂泥外塗一層硃紅色陶衣,腹一側印刻梅樹紋,另一側描金乾隆七年所作御題詩《雨中烹茶泛臥遊書室有作》。這樣的堆繪和刻字,極符合乾隆的審美風格,相對他父親的審美,這些器物也顯得更加富麗。

其三是乾隆常用的一種紫檀竹皮包鑲手提式茶籯,所謂茶籯,乃是提各種茶具在野外烹茶用的提匣,明清盛行於江南文人圈,乾隆尤好這種精緻的器物,他也制了很多,紫檀、黃花梨、癭木不等,當然也有這樣用竹器包皮而成的。這種茶籯分四格,上層抽屜面浮雕夔龍紋,右側掏空圓孔是套裝水盆之用,二層右側兩個透雕的木製托盤用於置放茶碗,左側浮雕開六方孔扁盒上可置放兩隻紫砂茶葉罐。整體尤為小巧輕盈,所以不能不令人印象深刻。

乾隆後的紫砂器,雖有一些值得反芻的器物,卻甚為寥寥,倒是有一件友石山房款四方委角詩句方盤,讓人眼前一亮。這件器物的特點在於盤心線刻的十字形紋與內壁四邊線形成河洛圖形。盤心分左右兩邊刻整篇行書銘文,落款「楊彭年制」,尤其是文字間署有「道光甲午歲孟秋甲子朔...」,道光甲午年為道光十四年即1834年,顯然,這件方盤可以為研究楊彭年的生平提供非常有用的參考價值。

觀後感大抵如此,其實可以細說的器物有很多,但限於篇幅,就在這裡隨意侃侃罷了。至於帝王品味究竟如何,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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