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的李忠：平凡之路
（一）
以前讀水滸，目光多放在大英雄大豪傑身上。近日重讀水滸傳，才開始注意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節和一些小人物。李忠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入我的視野的。在「拳打鎮關西」「大鬧桃花村」兩個情節里，李忠是作為配角出現的，在豪邁爽朗、義薄雲天的魯智深（魯達）面前，李忠被秒成渣渣，完全沒有一點光彩可言。不過，無論多麼平凡的人，都是自己的人生之路上的主角。無論多麼卑微的決定，都是出自內心的考量和選擇。今天恰好有空，來梳理一下李忠的平凡之路和他的心路歷程。李忠祖貫濠州定遠人氏（今安徽鳳陽人氏），家中祖傳靠使槍棒為生，在江湖上小有名氣，人稱打虎將。小說是這麼描述他的，「頭尖骨臉似蛇形，槍棒林中獨擅名。打虎將軍心膽大，李忠祖是霸陵生。」霸陵今西安東郊。由此可知，李忠雖然祖籍是安徽，但有一個祖先是在西安一帶生活過，而且做過守邊的將士。這一光輝事迹被李家代代相傳，是李家人的榮耀。
李忠浪跡江湖，覺得安徽這些地方太過溫軟，想起有一個祖先在西安呆過。一則為了追尋祖跡，二則為了去西部大世界去開開眼界，三則好歹會些棍棒功夫，西邊戰事多，他這樣的人才去西邊可能會有機會。不管怎麼說，他背井離鄉，離了安徽，去了陝西。在農耕時代，像他這麼出遠門謀生的人，也算是很有勇氣的。換了你我，彼時彼地，未必做得到。
李忠在陝西的西安東郊的霸陵呆了一段時間，追念祖宗遺風，思懷濠州故土。沒找到什麼好的機會，便一路西行，全靠街頭賣藝和賣葯謀生，不容易啊。有一天，他在華陰縣的街頭耍棒賣葯時，被史家莊的史太公看到。史太公見他武藝不錯，便請他到莊上當武師，教自己的兒子史進，成了史進的「開手師父」，也就是第一個師父。
這個史進是個學武的天才，沒過多久就將李忠的那套槍棒武功全都學會了，甚至大有青出藍而勝於藍之勢。李忠住在史家莊，不愁吃喝，不用流浪江湖，本是好事。再加上莊裡上上下下都尊他為李師父，可以說日子過得十分安逸。但是，李忠終究是個有自尊的人，也是個有想法的人。見史進把他的武功和槍棒都學得差不了，便辭別了史進，繼續西行和北上。
李忠為什麼要向西北方向走呢？這裡有一個不得不提的大人物：種世衡。種世衡是北宋著名的守邊將領，是種家軍的創始人。種家軍鎮守邊關（甘肅平涼一帶），可以楊家軍媲美。李忠的那位祖先和種世衡認識，和子孫後輩說起過種世衡的事。作為一個學武的人，李忠非常崇拜種世衡這個守邊將領。李忠流浪到陝西時，種世衡已經去世。但種世衡的兒子種諤和孫子种師道分別在延安府和渭州府出任經略安撫使，《水滸傳》中的老種經略相公和小種經略相公就是指這父子倆。在宋代，種家軍非常有名，江湖上人人景仰。史進最厲害的那個師父王進，為了避開高俅的抓捕，就是逃到老種經略相公種諤那兒投軍役去了。邊關需要是這種本領高強的人，種諤尊重武人，王進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去投奔種諤是明智之舉。在那裡，高俅的勢力是奈不何他的。
李忠的武藝雖然遠遠不如王進，但身上同樣有報效國家的熱血。他來到渭州，在此逗留，天天在街頭賣藝，希望有朝一日能被人引薦給小種經略相公种師道。然而，在江湖上漂泊多年的李忠也知道，自己雖然會點槍棒拳腳，但天賦不高，功夫有限，登不得大雅之堂。他一向有自知之明，為人謙遜謹慎。令人遺憾的是，他始終沒有在這個人世間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
（二）
《水滸傳》第二回，是這麼正面寫李忠的。
在這種情形下見到史進，李忠多少有些尷尬。便問史進：「賢弟，如何到這裡？」。接下來，他就是徹徹底底的配角了。魯達一聽他是史進的師父，也不等史進回答他的問，便叫他一起喝酒。
李忠並不想去喝酒。因為他沒工作，也沒錢，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他得賣藝賣葯掙點錢。便委婉地拒絕了魯達。魯達性子火爆，直接把圍觀的人一頓推罵，都攆走了。這簡直是在摔人家的飯碗啊。李忠花了好大功夫吸引的圍觀者，就這麼被趕走得一乾二淨，心裡自然是非常生氣，但面對強勢的魯提轄，他「敢怒不敢言」。「陪笑」二字，道盡了李忠的辛酸。江湖漂泊，技不如人，還能怎樣呢？如果這點氣都忍不了，他早就死過100次。所以他只好忍氣吞聲，「收拾了行頭葯囊，寄頓了槍棒」，跟魯達二人去喝酒。
《水滸傳》里的酒樓喝酒，十之八九都不是單純的喝酒聊天，通常出現新人物推進情節的發展。這次喝酒的情節非常經典，只不過，魯達表現出來的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史進表現出的是仗義疏財，李忠表現的是"不爽利"、此後一直被魯達嫌棄。
三個人拿銀子的動作，各不相同。魯達「摸出五兩」是傾其所有，所以說「洒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史進「去包裹里取出一錠十兩銀子」，豪爽大方。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被魯達嫌少，被魯達「丟還」。注意「丟還」二字，一則是魯達本來就不拘小節，二則經過了邀請李忠喝酒李忠卻推三阻四、借錢李忠卻只給了二兩銀子兩件事，魯達是永遠都看不起李忠啦。
李忠真是冤啊。窮也是錯嗎？不是啊。作為一個江湖漂泊的武藝人，賣藝和賣葯就是他的工作，被人把工作場子砸了，被人從工作現場強行拉走，是什麼滋味？口袋裡的錢不多，都是省吃儉用存的，只能吃街頭的小面，卻被人拽進了當地的高檔酒樓，心裡是多麼的惶恐：這酒錢誰給啊，AA制我也給不起啊。江湖賣藝掙點小錢，自身難保，哪能出錢救別人啊。二兩銀子都攢了很久，還被人嫌少。此時的李忠，心中肯定有一萬頭草尼馬奔過：你們這些公務員，你們這些富二代，弱者就坐在你們對面，鋤強扶弱怎麼不來扶我，窮人就坐在你們對面，仗義疏財怎麼不把錢給我。
貧窮的李忠，武功低微的李忠，也是有完整的內心世界的！可是，他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跟面前這兩個糙爺們說自己也是弱者和窮人么？不能。他寧願被魯達認為「不爽利」，寧願被魯達厭惡，也得保留自己的尊嚴。好吧，公務員和富二代，李忠的世界你們不懂，從此路歸路橋歸橋，李忠也不奢望能做你們的朋友，李忠高攀不起，再見，最好是永不相見。
（三）
但是，山不轉水轉。李忠又和魯達見面了。
第二次見面是在桃花村。此時魯達已經不是魯達，是花和尚魯智深。李忠也不是那個江湖賣藝的，而是桃花山的大寨主。可是，李忠不是一心想在關西投軍役，報效國家，光宗耀祖、封妻蔭子嗎？怎麼做了強盜頭子呢？原來，這也是拜魯達所賜。
要說，這李忠雖然武藝不高，也沒魯智深那麼豪爽可愛。但這個卑微者的優點在於，他不嫉恨魯智深。他答應不搶桃花村的劉小姐給二寨主周通做老婆，並熱情邀請魯智深上桃花山「去小寨住幾時」，椎牛宰馬，安排筵席，款待魯智深。注意，李忠還留魯智深做大寨主。這個細節第五回沒明文提到，但在第五十七回，明文提到了。難得他明知自己和魯智深不是一路人，也知道魯智深要去大相國寺，魯智深跟他說：「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但他還是這麼邀請魯智深做寨主。
李忠這個人，確實有一個缺點，就是魯智深說的」作事慳吝「。
魯智深離開桃花山時，捲走了山的錢財。這事做得不厚道，他也自知理虧，所以不好意去和前山打劫的李忠、周通碰面，便從險峻的後山滾下去了。來看看李忠是怎麼處理這件事的。
換個角度想，慳吝雖然不給別人帶來好處，但至少不會傷害別人。仗義疏財固然是好品格，但胡吃海喝呢？梁山泊的人物，他們的仗義疏財除了幫助貧困之人，往往是和胡吃海喝聯繫在一起的，恐怕胡吃海喝的時候要多得多。暫且不管食物來源，胡吃海喝雖然看上去很豪邁，但是用現代文明的眼光看，這是在浪費地球資源，是中國人特有的陋習。從這個意義看，李忠的慳吝反倒是美德。別忘了，地球的資源是有限的，胡吃海喝是一種罪。
（四）
當然，李忠不會想到自己的慳吝會被人說得是一種美德。他只是經歷越多，便越知道自己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這麼一個小人物，在亂世之中，雖然不能征戰沙場，不能博個封妻蔭子，但能夠在桃花山上終老，也算是上天垂憐了。至於魯智深他們那些大人物，太遙遠了，他們的生活再豐富多彩，與他李忠有什麼關係呢？再說了，上天是公平的，了不起的人物，也只能過有限的一生，平凡的人，不也是可以過有限的一生嗎？所以時光流逝，李忠的功名之心越來越淡。
但是，強盜畢竟是強盜。有好東西從眼皮下經過，不伸手取來，怎麼好意思說自己的強盜呢？某年某月某日，有嘍啰來報，說山下的一個村酒店住進了一個武官，店門前的樹上拴了一匹前所未見的寶馬。李忠一聽眼前一亮，就叫嘍啰把馬偷上山來。這下子可捅了馬蜂窩，惹了一個整個桃花山都惹不起的人。因為這個武官是大名鼎鼎的呼延灼，名將後代啊； 他的馬是大名鼎鼎的踢雪烏騅馬，皇帝御賜的啊。
周通根本不是呼延灼的對手，李忠在呼延灼眼裡，不過是」本事低微「。眼看桃花山就要遭到滅頂之災。怎麼辦呢？於是二人商量之後，決定向二龍山的魯智深救助。
看看李忠對魯智深的了解和評價。李忠自己不是英雄，但他欣賞英雄，所以他說魯智深」是個直性的好人「，還篤定」使人到彼，必然親引軍來救應。「李忠的判斷沒錯。魯智深雖然不喜歡李忠，但見李忠有難，果然沒有袖手旁觀，立即親自帶兵來救，他知道呼延灼的厲害，擔心自己不夠，還帶了武松、劉唐這樣的高手。
桃花山獲救了。真是可喜可賀。李忠是有知人之明的。可惜的是，桃花山的幸福生活了結束了。這之後，是」三山聚義打青州，眾虎同心歸水泊「。李忠在桃花山，是名副其實的老大。在梁山泊，在大集體中，他是個毫無光芒的小角色，排外第86位，上應地僻星。
再後來，梁山泊一干人等招安，為朝廷征討四方。李忠在征討方臘時，在昱嶺關之戰中戰死。他臨終時，有沒有想起桃花山上的逍遙日子，有沒有想起春天那漫山遍野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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