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還挺想我爸媽分開的。

初二的時候，我床頭旁的插座壞了。因為寫作業用的檯燈插在這裡，所以我第一時間就告訴了我爸。然後他說周末就會修，可是那個周末他並沒有去修。

一轉眼過去了八年，我已經大學畢業了。在這八年里，所有事情都變了好多，只有我床頭的那個插座，依舊還是那個壞掉的模樣。

我一直覺得我爸是我的一個反面教材，起碼是在對家庭的付出上。

北方的冬天很冷，必須要用暖氣。但是想用暖氣之前，有個必須步驟是要「放氣」。就是要把管道里的空氣排出來，以便熱水可以充滿管道併流動。這個工作需要使用到老虎鉗、扳手等工具，還需要把原本覆蓋在外裝飾物搬開，算是一件體力活。在別的家庭，一般都是由父親來完成，但是在我家一般都是由我和我媽完成。

對了，檯燈無法使用後，每晚我是用屋頂的吊燈的。後來吊燈也壞了，我就搬去了書房。還好檯燈和書房的插座都很頑強，一直堅持到了我高中畢業，再也不用寫作業的時候。而我爸看到這些，並沒有太多的反應，或許因為當時他更在意的是別的事情吧。

我對小時候的記憶很少，許多事情壓根就記不住。但是有一件事情，即使十幾年過去了，卻還歷歷在目。那就是在三、四歲的時候，我媽帶著我走街串巷地去尋找我爸。

90年代末期，由聶衛平在中日擂台賽上大勝而掀起的圍棋熱還沒有過去。我所居住的那座城市，依舊滿大街都是棋社。我爸從大學起就愛下圍棋，這股熱潮自然不會錯過，每天下班後就一頭扎進棋社裡出不來了。而我媽下班後，從幼兒園把我接回家、做飯吃飯，一直到十一、二點都等不到他回來。當時沒有手機，只能給他的傳呼機發消息，但他不會回電話。

起初還只是以為他是玩得忘了時間，但是後來有一次他突然說身上沒錢，向我媽要。我媽給了之後就有點懷疑，他是不是借著下棋的幌子，在外面賭錢。既擔心他的安全，又擔心他在外面把錢輸完，終於有一次，我媽只好騎著自行車，去到那些棋社集中的街道，挨家挨戶地找他。但她又不放心把年幼的我留在家裡，於是只好把我放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帶著我一起去找。

所以在我的記憶里，昏黃的燈光、狹窄的街道、煙霧繚繞的棋社成了幾個非常重要的意象。

一直到今天，只要我閉上眼睛，就能很容易地回想起當時我是如何推開一間棋社的塑料門帘，穿過寬廣的大廳，跑過狹長的走廊，在一個隱蔽的裡間找到叼著煙搓牌的他。那時的我個子還很矮，應該不會高過靠背椅兩旁的扶手。我只好把頭揚起，費力地看著他露出訕訕的表情。

我媽跟在我的後面，第二個進到屋子裡。她的表情一直非常固定，沒有變化。也許是她早已預料這一刻，也許是她不想在外人面前失態。她把我抱起在胸前，轉身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要點臉吧。」在門口沒等多久，我爸就從棋社裡走了出來，臉上帶有一絲不甘心的神情。隨後默默地，坐到了自行車座上。

回家時，他在前面蹬著踏板，我媽抱著我坐在後面。很危險，但又沒錢打車，畢竟還是九幾年。路上總是沉默的，路邊的人吐一口痰我都聽得清清楚楚。但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寂靜，回家後就是一陣天翻地覆般的爭吵。我能聽見我媽聲嘶力竭地叫喊，也能聽見他不屑一顧的回擊。

對於我媽的話語，他總是嗤之以鼻，認為是別人在對他加以束縛，即使那只是讓他早些回家的簡單要求。爭吵的最後，他總會自顧自地進入沉睡，看得出牌桌對他精力的消耗。之後他的行為可能會改正幾天，但很快就會故態萌發，需要我們去另一家茶社裡找到他。

生活就在這樣的游擊戰中，一天一天地過去。

印象深刻的還有一個時間段，是我上高中時。

那時每周六晚上他基本都不在家，在外面的牌桌上。然後在周天的凌晨回來，偷偷地給我打電話，讓我去把反鎖的防盜門打開，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因為長期生活不規律，我爸的心臟不好。在我高一時，有一次周六晚上他又出去玩，但手機沒電了。因為前幾天才說過不舒服，所以我和我媽都怕他出意外，跑到他常去的「茶樓一條街」去找他。

結果找了幾家都沒看到他，只好求助於一家坐在自己門口磕瓜子的茶樓老闆。

沒想到一問之下，倒是讓她頗為激動。她吊著嗓子對我媽說：「大姐，這條街往裡走有三十四家茶樓，你說你咋找呢。」一邊說，一邊夾雜著對生活艱難、生意不易的抱怨。這時恰好我爸的電話打來了，說他只是手機沒電了。我媽聽完說好，但沒說我們在外面找他。接完電話後，我倆向那個老闆道了謝，然後就走了。在那之後，我媽再也沒有管過他。

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看了彭浩翔的《春嬌與志明》時，我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片子里有這樣一個場景，余文樂把一大袋乾冰倒進了馬桶里，看著白煙從裡面冉冉升起，並用手撥弄著。當時他和楊冪正因孩子的問題產生著分歧，面對楊冪的質疑，他是這樣回答的。

「我覺得從高中畢業後，我就沒有長大過。所以你讓一個小孩去照顧另一個小孩，實在是件太殘酷的事情。」

那一刻我有點恍惚。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到了我爸。也許他就是這樣一個還沒有長大的人，自己像個孩子，有了家庭，卻無法有效地承擔起責任。

其實他很愛我，北方的冬天，早晨天色黑得像墨水一般，沒有路燈的地方伸手不見五指。但偏偏我又要早起上學，即使是出門就打車，我爸也不放心。一定要親自起來把我送上計程車，自己才又回去補覺。

因為他厚重的愛，我一直都沒能有勇氣讓他知道，其實在某些方面，我一直把他當作我人生的負面教材。他也許是個合格的爸爸，但絕不是個合格的一家之主。

之前曾經看到過一個問題，說爸爸對你最大的影響是什麼？當時一下子很感慨。因為我爸對我最大的影響，可能就是用自己做例子告訴了我，在家庭生活中，什麼樣的行為是不可取的。

我想，當我以後有了家庭之後，應該是會多陪家人，多努力讓他們的生活更好和更舒適。他沒有做到的，雖然我不能替他補上，但至少可以讓我不再重蹈覆轍。

很多時候我都會為我媽的經歷感到忿忿不平，替她覺得不值。在與我爸相處的這麼多年裡，她極少獲得幫助，默默地獨力支撐起了家裡的許多瑣碎和困難。顯而易見，一個通宵打麻將的男人，基本沒什麼可能是一個會自願積極地去做家務的人。

不會指望他，他也指望不上。所以初中的時候，在他們的一次爭吵後，我向我媽建議，要不就離婚吧。但她終究沒這麼做，只是讓我以後別學我爸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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