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往事(中)
故事二
我們的第二個故事,也是發生在北宋末南宋初。
這是一個有關理想、反叛與救贖的故事。
施宜生,福建邵武人字明望,原名逵,字必達,政和四年(1114年)的進士,宣和末年被朝廷授為潁州教授。
在他剛剛進士及第時,他抱著滿腔豪情,希望能在官場中施展平生所學,一展抱負。一首《題壁》可以看出他當時的躊躇滿志:
君子道窮志不窮,人生自古有飄蓬。
文章筆下千堆錦,志氣胸中萬丈虹。
大抵養龍鬚是海,算來棲鳳莫非桐。
山東宰相山西將,真把前功論後功。
然而理想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在北宋那燦若星河數之不盡的文曲泰斗中,施宜生完全是一個邊緣默默無聞角色,況且,宣和年的北宋,已是江河日下。在潁州教授的這個位置上,他一干就是十數年而不得升遷,娶妻、生子、養家糊口、日復一日重複瑣碎的政務組成了他完整的生活。
也許,在沒有碰到那個不可言狀的道士前,他這一輩子就與億萬普通的人一樣平庸而過,不會在歷史上留下任何痕迹。
那一日,在了結完無趣的政務,施宜生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一位自稱來自某坐以動物命名的山裡的道士。
道士圍著他轉了幾圈,還粗魯的摸了摸他的衣服及袖子,然後大聲的下了結論:
「閣下並非凡人,有朝一日必是出入將相大權在握之人。(後處應有但是)
但是。
閣下的汗毛與別人不同,逆著生長的。這個面向,就如同魏延後腦生有反骨一樣!」
說完這一通莫名其妙的話,道士就迅速的遁了,留下在風中凌亂的施宜生,還有周圍議論紛紛的路人甲乙丙丁各色人等。
很快,天生有反汗毛的施宜生就被大宋政府掃地出門,在信奉相術堪輿的那個年代,被道士相士們認定你是怎麼樣的人,人們就會認定你是這樣的人。
道士你太厲害了,一句話就決定了人的未來。
斷了生計的施宜生很快就窘困不堪,連老婆孩子都養不了。對大宋政府的不滿很快變成了憤怒,憤怒需要一個適當的時機爆發。而這個時候,有個叫范汝的人拒絕朝廷收稅的隊伍,開展了轟轟烈烈的抗稅活動,俗稱造反。不知是施宜生主動去參加范汝的隊伍還是他被裹挾進去,總之,施宜生成了造反隊伍的一分子。
造反沒有水滸裡頭那麼浪漫,很快這支隊伍就被北宋當地公安機關聯同武警部隊聯合剿滅,而施宜生僥倖逃脫,為逃避通緝,他跑路去了鄰州一家吳姓地主家裡當僕人。
僕人的生活哪裡有唐伯虎點秋香里的9527號僕人那麼喜感,施宜生在吳姓地主家一干就幹了三年,當年妙筆生花的手,磨出了老繭。口若懸河的才華,成了終日的唯唯諾諾。
這樣子的日子,直到又是一年的社日。這年難得的豐年,地主老爺一開心,就賜酒肉給各家僕人。
樽中物與舌尖肉酒下肚,微酣的感覺上頭了,施宜生久違的詩興上頭,吟出了這樣的詩句:
割少詼諧語,分均宰制功。
靈只依古樹,醉叟泥村童。
萬里開耕稼,三時順雨風。
行春從此樂,著意酒杯中。
身邊的泥腿子哪裡聽的出這是啥,但是,恰好經過此處的地主老爺吳翁聽到了。
這個姓施的泥腿子必不是凡人。
吳翁把左右人支開,把施宜生叫到自己房間,開門見山的問他:
「我剛才聽到你吟的詩,你肯定不是普通人,你到底是誰,能否見告?」
施宜生想糊弄過去:「我服佣事惟謹,主人乃亦置疑邪?」
吳翁怎麼說也是見過世面的,這話如何能糊弄過去,他誠懇的對施宜生說:
「現在天下大亂,有志氣者各奔明主,我看你雖然此時落拓,但兄台你骨骼驚奇,雙目銳智,日後必然能成就 一番事業,這裡只有我們倆,你告訴你的遭遇,看老朽能否指點一二。」
話說到這份上,施宜生乾脆把自己的遭遇同心中的不平之氣統統向吳翁一一道來。直到東方欲曉,總算是暢快淋漓的傾訴一空。
吳翁聽了,原來眼前這位僕人就是被通緝長有倒毛的施宜生,不由呵呵一笑:
「我就說,你平常幹活的動作,看上去同普通人差不多,但是總是有一點點細微的差別,原來是你啊,看來我們真是有緣分。你先別問我何為緣分,我給你準備衣服同錢財,你且去離城五十里的龜山,山上有個和尚,同我有舊交,見到你就知道了。」
於是,施宜生拜別了吳翁,趁著天色未明急急趕路到龜山。在山上,他見到那位僧人,霎時心頭湧現四個字:
你 玩 我 啊
那位僧人,就是三年前在潁州城大大聲宣布他同魏延一樣天生就是造反派的那個不可言狀的道士!!!
僧人看到施宜生,合掌大笑:
「哈哈,我們果然是有緣人。這位居士,你先別發火,也別問我是道士還是僧人,這並不重要。現在,大宋只剩下半壁河山了,劉齊控制了河北河南,金人的先鋒已經飲馬淮河逼近揚州。你回答我兩個問題。第一,如果有一條讓你富貴發財的路,但是要你離開國家,你願意嗎?第二,如果你在異國他鄉大富大貴,對於現在只剩下半壁河山的大宋,你是否能忘記?」
施宜生沉吟半晌,對僧人(道士)說了一番話。
沒人知道這番話的內容,我們所知道的,過了幾個月,僧人(道士)宋施宜生渡過淮河,直奔偽劉的都城大名府。
很快,他就因為才華在偽劉出名,出任了偽齊的翰林。在偽齊撤銷後,他進入了金朝的都城會寧府,參加金朝為招攬漢人而組織的歸義試。憑藉出眾的才華,在考試中施宜生接連高中,從太常博士,遷殿中侍御史,轉尚書吏部員外郎,為本部郎中。尋改禮部,出為隰州刺史。升遷的速度如同火箭一般。
有人傳說,他為了投奔金國取得富貴,在路上殺死幾個人獲得他們的通關符文才得以進入金國。
還有人傳說,他在金國開始是失魂落魄,但是碰到了一位名叫完顏標艷的金國貴族女兒,自小在北國風光中長大的大漠女子一下子喜歡上來自南國溫文爾雅的施宜生。憑藉高攀上貴族的女兒,施宜生的仕途風光無限。
無論怎麼說,此刻的施宜生可以應驗了大富大貴的預言,錦衣玉食,繁華無算。
然而,他心中並不快樂。在遊歷各地時,他看見金人的殘暴,鐵騎下無數的亡魂呻吟讓他食不甘味。在逃亡者的嘴裡,他聽到了南宋趙構的懦弱,風波亭的大雪。
這一切既遙遠又熟悉,一次次的讓他內心煎熬。
但是這一切,施宜生並不能與任何人分享。身在龍潭虎穴,只要稍微有一點對南宋的同情態度,且不說眼前富貴皆化煙雲,身家性命更是難保。
只有在每年的十二月,那個另所有大宋子民不堪回首的靖康恥的月份里,施宜生會挑出一天,走進只有自己才能打開的一間房子,從上了鎖的柜子里拿出一把二胡,離開了都城,到了郊區樹林里。在一片林間空地上,他喝了上一瓶杜康酒,點燃了一小堆篝火,用二胡咿呀的拉起來,自彈自唱「滿江紅」。夜深以後他回到了官邸,把和二胡鎖進柜子,然後上床睡覺了。
不知過了幾個這樣傷感的紀念日,有一年十二月的一天,當他做完重複的事,回到家。第二天,他打開柜子時,發現二胡見了,只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施宜生,你得有點良心,患思鄉病的不只你一個人。明天,我們聊聊吧——宇文虛中
於是,在會寧府城外漫天大雪中,兩位淪落人一同淺吟低唱,把酒言悲。
也許,這只是傳說中的故事罷了。
我們只知道,不久,宇文虛中被懷疑是南宋間諜,宇文虛中孤注一擲的反擊被金兀朮無情的碾壓,宇文虛中潛伏那麼久最終換來的是舉家上百口的姓名。為了恐嚇朝中同情南宋的文人,金兀朮以殘忍的火燒之刑處死宇文虛中全家人。
我們不知道宇文虛中的結局給施宜生造成怎麼樣的影響,是令他害怕,還是讓他湧起報國之心。
總之,在那段陰暗的日子裡,他寫了不少的文章,既有貶損南宋的,也有為金朝歌功頌德的。於是,在南宋人眼裡,施宜生成了一個成分十足的賣國賊,臭漢奸。
歷史還在進行ing,
金熙宗被完顏亮殺死。而完顏亮,同金兀朮一樣,也是個深沉有大略的男子,他的夢想,就是立馬吳山第一峰。
此時的宋朝,武無領兵之將,文無安邦之人。
躊躇滿志的完顏亮,為了刺探南宋的軍情,打算借著賀正旦使出訪南宋的機會,讓金國使臣收集南宋的軍事經濟情況,為日後興兵南下做好充分的情報工作。
到底派遣誰去呢,完顏亮打起了小九九:
「嗯,施宜生這個被南宋罵成翔的酸文人,可以作為正使,讓他去可以侮辱一下南方那幫臭文人。至於副使,必須找一個靠得住的自己人,就讓耶律翼去吧,讓他趁著此次出行與潛伏在南宋的間諜見面,收集點情報 ,再帶上點畫工,把一路行的山河關隘好生記錄下來,最後順便監督著施宜生,南方的人永遠都是那麼不可信。」
於是,完顏亮指派已成為禮部尚書的施宜生為正使、耶律翼為副使出訪南宋。
於是,無可奈何的施宜生只能打點行李,帶著賀正旦使團,回到了二十一年未曾一見的故國。
想當初,施宜生從江南出來,到北宋的都城東京考取進士,然後又回到福建,再去潁州做官,而後一路北上。如今,一路南下,看著山河依舊,百姓生活秩序井然,心情不知是喜是悲。讓他大為驚奇的是,趙構居然同覆亡的北宋徽宗、欽宗一樣,依舊幻想著與大金的「和平共處」,他們所過之處,軍隊廢弛,邊防空虛,一點備戰的跡象都沒有。
山雨欲來,然而臨安城內依然是暖風熏得遊人醉,一片歌舞昇平。
借著宴會的機會,施宜生對南宋的大臣觀察許久,最終的結果令他大失所望,這是一個把徹底生活在幻想中的國家,不思進取,只求苟活是他們的特點。金國已經在北方摩拳擦掌,各種戰備。使團中耶律翼到處排除探子收集情報,然而偌大南宋政府,居然恍若未聞。
施宜生心裡那故國情懷被激起,故國三千里江山,不止一次在他的夢裡出現。而今,那一幕幕美好的錦繡畫冊,將又一次像靖康年一樣被野蠻的鐵蹄碾碎。
不行,一定想辦法警告宋人,讓他們做好準備,不能再向以前那樣。
但是,說起容易做起難,耶律翼如影隨形一般盯著施宜生。那雙警惕蔑視的眼神,讓施宜生無計可施,他只能耐心的等待機會。
一天,宋政府組織金國使團參加臨安一日游活動。而陪同當導遊地陪的,是施宜生的老同學兼同鄉——禮部尚書張燾。
二十一年了,故人相見,不勝唏噓,施宜生對張燾說到:
「記得崇化堂前步月時否?」
張燾很迅速的回答:
「翰林想未忘情本朝耶?」
嗯啊,有戲!這次機會得要抓住。
在天竺寺,導遊張燾熱心的向遊客們介紹古剎歷史,領各位貴客到禪房,重點推薦各位觀賞茶道,品嘗臨安特產龍井茶。具有專業導遊水平的張燾介紹龍井茶的採摘、炒制、沖泡、用水,如何辨色綠、聞香郁、品味醇……耶律翼聽得眉頭大皺:南蠻子就是啰嗦,煩!
於是耶律翼離開禪房以求耳根清凈。
機會來了!
施宜生故意望著北方,打斷嚮導兼推銷員張燾的喋喋不休,對張燾說:
「今天的北風特么颳得可真厲害!(今日北風緊。)」
張燾傻傻的看著施宜生:
「什麼情況,我這泡茶同天氣有啥關係?」
看到張燾一臉懵逼的樣子,施宜生急忙又取了案上的筆,敲著桌沿說:
「筆來,筆來!」(必來,必來!)
張燾恍然大悟。
施宜生深深的鬆了一口氣,該做的,他已經做了。此行他最大的目的已經達到,可以回去了。
當施宜生起身時,他臉色大變,耶律翼銳利兇狠的目光,似要把他穿透。
翌年正月,1160年,施宜生回金,耶律翼向完顏亮告發施宜生泄機密,四月初六,完顏亮在宮裡支起大鍋,將施宜生放入鍋內以開水煮沸烹殺。
傳說,施宜生被烹殺時,屎尿齊流,嚎啕痛哭哀求完顏亮放過他。
傳說,施宜生並沒有死,胸襟開闊的完顏亮叫人把他拖下去重打100大板以示懲戒。
傳說,那一位亦僧亦道不可言狀的怪人在會寧府出現,他身懷絕技,出入兩境如跳河,輕財結客,把施宜生救出後再也見不到他們倆。
這一切還是傳說。
1161年,完顏亮提點大軍,兵分四路而下。
虞允文以不足兩萬之眾,擊敗完顏亮號稱十五萬大軍。
是役,稱採石大捷。
虞允文傳有云:金使施宜生頗泄敵情,張燾密奏之……允文上疏言:「金必敗盟,兵出有五道,願詔大臣豫思備御。」
不管施宜生生死如何,在那個時候,施宜生的心裡,想起的是當年對不可言狀的僧人OR道士的回答:
矢志不做亡宋之賊也
正所謂:
感事傷懷誰得知,故園閒日自暉暉。
江南地暖先花發,塞北天寒遲雁歸。
夢裡江河依舊是,眼前阡陌似疑非。
無愁只有雙蝴蝶,解趁殘紅作陣飛。
以上文字根據《桯史》、《宋史》、《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四庫全書總目》、《朱子語類》、《夷堅志》等整理,有部分情節為虛構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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