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遊記

▲本期電影：

《邦妮與克萊德》

《逍遙騎士》

《菊次郎的夏天》

貞觀元年夏，唐玄奘白馬斗笠出長安。

噠噠的馬蹄帶起落花，他的目光望穿秋冬春夏，拋下身後的蹉跎與繁雜，一心一意千里萬里地，去尋他自己的佛。那時候，整個世界還人煙稀少，山海與星辰都很寂寥。

開元二十一年春，千年來依然無二的那個詩人又醺然。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他擲筆，挽袖，負手出門，或輕舟白鹿，或一雙赤足，就這麼去看世界大千。他直掛雲帆，他抽刀斷水，他一夜飛度鏡湖月，他濁酒一杯不知故鄉他鄉。謫仙人不囿朝堂，且歌且舞放縱人間，江河湖海何其有幸。

萬卷書，萬里路，靈魂和身體，至少有一個應該在路上。一轉眼，又是人間四月啦。少年郎，莫辜負這韶光喲。

公元1930年，達拉斯的老街道，邦妮遇見了克萊德，百無聊賴的酒館侍女遇見了蹩腳的偷車毛賊，然後他們一見鍾情。

一見鍾情的意思是，我見你一眼，就知道我們必定在骨子裡是同一種人，所以天涯海角亡命也要跟著你。即使我們沒有明天。

美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一對雌雄大盜就此登場。他們搶商店，搶車，搶銀行，玩弄警察，像個中世紀的綠林好漢一樣，被畏懼，被擁戴，被街頭巷尾議論成傳說。他們年輕，他們戀愛，他們殺人，他們在白鴿落下的黃昏街道被世界包圍，他們相視一眼，他們被一百五十顆子彈送下地獄。

很多年以後，他們的故事會被搬上熒幕，他們會成為一個時代的偶像。

公元1969年，兩個嬉皮士從洛杉磯出發，帶著毒品交易賺來的錢，歡歡喜喜地打算去新奧爾良的狂歡節放浪一番。

德克薩斯，一個酗酒的律師加入了他們。於是穿戴著印有星條旗的衣服頭盔，騎著哈雷摩托，聽著迷幻搖滾，抽著大麻，三個頹廢又迷茫的年輕人拉風地上路了。後來呢？後來他們死在了路上。一個死在半路，另外兩個死在了失落歸途。

他們追求自由，並因此無所畏懼，於是也最終，荒謬而輕描淡寫地死於自由的對立面。那一年的這一部《逍遙騎士》成為公路電影的開端。先驅者們在路邊埋骨，身後是轟鳴著的引擎無數，黎明還在很遠處，而後來人已經要上路。

千年來，英雄們活在荷馬的史詩里，因一副傾世容顏，乘木馬屠盡特洛伊；他們活在哥倫布的航海圖裡，為一個貪婪的狂想，不惜重新發明地球；他們活在每一霎的奇思妙想里，三權分立、各種主義，所有巨型的組織與機器，從此都似乎來自流水線。

忽然間，整個世界熱鬧起來，西部片成了懷舊經典，流浪者們不必像往日的英雄浪客那樣騎馬穿過大漠孤煙，也不必面對狼群、沙暴、或者是背對背掏槍的生死對決。公路和汽車開始在這個國度遍布，現代來臨了，英雄只好謝幕，當年的力拔山河兮，只在墓志銘背後似有若無。

祖輩發明世界，父輩鞏固一切，到我輩，天上地下，世界的所有角落都已觸及，一切文明與現代化的基礎都已建立，也只好提筆下狂言說著歷史已終結，可敲敲酒杯咂咂嘴，靜下來看看自己，一瞬兩瞬難免也會顧影自憐。

所謂的「長大成人」被定義成一種追不回的時光易逝，「Developed」固然洋洋自得，仔細點竟也聽出了再無寸進的悵然。

從前的年輕人不斷地思考，卻總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於是他們放逐自己，去流浪。今天的我們甚至還沒動思考的念頭，無數的答案和觀點就已然將我們包圍，所有難啃的骨頭和命題，都自有人爭搶著，掰碎了嚼爛了喂到嘴邊，物質既已豐厚，精神似也無愁，於是我們，只好去旅遊。

道家講「三家相見」——「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大多數的我們，還未曾見著自己，就活成了千篇一律的眾生。

公元1999年的夏天，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的小正太很寂寞。他決定趁暑假去很遠的地方，看看那個，自父親去世之後就再沒見過的媽媽。

好心的鄰居於是大手一揮，派了自己無所事事的丈夫一路相隨。其實也沒有很辛苦的千辛萬苦之後，在那個應該有媽媽的目的地，他們卻只找到了幸福圓滿的一家三口。小正太在街角遠遠地怯怯地看了一眼，低頭抹著眼淚走開了。

歸途上，大叔抓耳撓腮地想著辦法安慰小正太，於是大男孩小男孩，還有其他無所事事的一群人，一起度過了這個有蟬鳴的夏天。

真奇怪北野武會自編自導自演《菊次郎的夏天》這樣一部充滿童真的電影，作為日本暴力美學的大宗師，這個關於夏天的電影里沒有不得不斷指切腹朝腦袋開槍的殘酷世界，有的只是蛙叫蟲鳴，朵朵浮雲，天上閃爍的星，和地上來去的人。

但這依舊是一部北野武電影，脈脈溫情的故事下面，內核依舊是冰冷且堅硬的，關於人生在世的巨大孤獨，以及無論過得好壞，還是得努力活下去的所謂人生。

小男孩去找媽媽，在街角隔很遠哭喪著臉不敢上前，大男孩去找媽媽，在養老院隔很遠木然著臉不敢上前。到這裡我們才隱約猜到這個一臉兇悍的大叔為何人到中年仍然一事無成，而倘若沒有這個夏天，只怕大男孩小男孩只會是同一個人生的不同階段。

就好像我們想了一路的「菊次郎好獃萌、菊次郎好可憐」，到最後北野武才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們，原來大叔才是片名里的「菊次郎」，正太和大叔，其實本就是一體。

所幸這個夏天，他們遇見，因為一個不快樂的中年人不希望看到一個不快樂的小男孩，所以這個一身痞氣的大叔從一開始的漫不經心，漸漸變得像個父親那樣了不起。

他想盡一切奇思妙想來搭順風車，甚至不惜扮作盲人，一走神就被撞倒在地；為了哄男孩開心，被黑社會揍地頭破血流，依然笑說只是不慎跌落樓梯；在男孩沮喪時強搶飛車黨的天使鈴鐺掛墜，篤定地對男孩說著只要一直搖鈴就能喚來天使喚來媽媽，小男孩認真地叮鈴叮鈴一路，沒有媽媽，卻搖來了一個比蠟筆畫還美好的夏天。

於是全世界都忍俊不禁，再硬的心腸和再高的笑點，都經不住這個老男人的賣萌耍賤呀。真是從沒見過，這麼溫柔的流氓，也從沒見過，這麼流氓的溫柔。

公元2014年的春天，很久沒出過遠門的我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

推開窗，金色的霞光和藍色的天空很相襯，河邊的柳樹和草坪已經生滿綠意，不遠處體育館的外結構牆體終於完工，赤色的腳手架和墨綠網布拆除大半，露出銀灰色的牆壁，再遠方，天邊抹著點兒粉白色的流雲。

空氣灌進小小的宿舍里，流動一圈又去往更廣闊的天地。每年的這個時候，世界都很好看呢。

和我家播音聊天的時候，就算再怎麼羨慕她滿世界跑來跑去的瀟洒，也還要一臉認真地說著，哎呀哎呀我這樣的宅男，才懶得遊山玩水呢。

其實哪裡是宅男了，這個世界遼闊歸遼闊，好看的地方我我可都一一羅列好了，只是我等的人還不出現，我又怎麼捨得亮出這份了不起的攻略，一個人去將就那些風景呢？

我很久不寫情書，已經忘了甜膩的辭藻要如何調教，我很久不寫遊記，已經忘了山高水遠究竟要怎麼去到。但世界如此美麗，我也毫不自矜地愛她如此美麗，總要攢些精心的句子，到時候才好脫口而出襯她好看呀。

那就去春天散步吧，還能期望著逢見個星零花一樣的姑娘。人間四月，韶光正好，可莫要辜負喲。

201404

20180330

後記時間。

這篇文章原寫於2014年4月，2017年的冬天，我搬運部分舊文到知乎的時候，有打算把這一篇整理修改一番，擺在Word里看了幾眼，想想又覺得棘手，多年前的得意之作，隔了時日再看竟然錯漏百出，當時的春天不在，當時的心境自然也找不回來。

2018年的春天，很久不聯繫的老朋友漸漸地又能說上幾句話。減了被褥衣裳，收拾清理房間的時候，忽然又想起這文章，想起那個趴在宿舍陽台伸懶腰的青年，終於下了決心重新下了電影整理了資料，從頭到尾增刪改地梳理了一遍，這才有了今天的這篇推文。

很多地方都整句整段地刪除增加，但也有更多頑疾之處，也只好攤攤手來一波扁鵲三連——「沒救了，等死吧，告辭」，任由著去了。

反正我從小到大寫過太多東西，大多成了黑歷史擺在那裡，日誌、說說、朋友圈，我從來也不刪不隱藏，臉皮也算修鍊出了點兒厚度，這一篇，好歹是黑歷史裡面寫地還不錯的。

倒是有兩個地方讀來讀去覺得不妥，但想想還是保留了——

一是整個第一部分，矯情而且完成度很低，想表達意思淹沒在不知所謂的句子里，當初我起意修改，主要就是被這一段嚇退的，其實整段刪除就行，但是畢竟引出了「遊記」和「人間」的主題，糾結一番也就厚著臉皮留著了。

二是結尾部分泛濫的語氣詞，呢啊啦呀之類的，幾乎每句結尾都是，哎呀當年我是有多麼爛漫快樂啊。

我就好像，把時間層疊起來的灰呼地吹開，和多年前的自己對話，能板著臉不客氣地說著，「你這兒寫地不好，這兒莫名其妙」，可到最後還是要說一句，「真羨慕那個春天的你啊！」

有些春天我辜負了，有些沒有。有些自己我辜負了，但從未辜負你。

往期回顧

為你，我想成為更好的自己

少年凱歌

我見過人類影史上最偉大的慷慨赴死

春宵苦短，你也在期待一場感冒么？

觀看一把利刃鏽蝕

下期預告

我也說不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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