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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真正的「女子力」?

每年一到婦女節,看著朋友圈和微博上鋪天蓋地的商家廣告,就總想寫點什麼。

去年這個時候我正好在讀我的女權愛豆——美國最高法院的兩位女性大法官,奧康納和金斯伯格的故事,就寫了兩篇講她們人生和職業經歷的文章。

  • 《婦女節特別篇 | 她們改變了美國女權運動的歷史(上)》
  • 《婦女節特別篇 | 她們改變了美國女權運動的歷史(下)》

「女權」和「性別平等」是一種理念簡單直觀,但是實現方式和解讀角度千變萬化的問題。近代女權史六七十年,成果顯著,但也不乏掙扎和倒退。女權理論五花八門,學術和社會運動屆的大門類下互相反對和拆台的例子也不少見。普及到社會層面,「女權主義」作為一種本來牽涉到社會方方面面的複雜理論,更是頻頻被曲解、簡化、極端化,在很多情況下成為了普通男性和女性之間,甚至是女性攻擊彼此的工具。

今年的思路,是寫五個跟性別平等、女權和社會變革有關的小故事。希望以此為線索,能把我理解的「女權」來講給你們聽。

一、第一個故事

我有一個本科學妹,異常勤奮努力,研究生畢業司考和CPA雙證在手,實習和社團活動也沒落下,簡歷豐富又漂亮,求職時立志要進券商投行。學妹一眼望上去就是聰明伶俐型的,溝通起來高效又省心。本以為憑她的硬體和面試時的機靈,接到的offer應該數都數不過來。結果求職季過後,與她同級的沒考過CPA、其他硬體條件差不多的男生手握七八個offer喜笑顏開,而她只有高不成低不就的兩家中型券商可以選。

學妹哭喪著臉來跟我吐槽,國內很多券商在招聘時就明確不要女生,更別說過了終面只剩下最後幾個候選人的時候,如果條件差不多、甚至男生條件稍弱一些,公司也一定會選擇男生。 

她絕望的問我——「美國的律所聽說工作也很辛苦,也不愛招女律師嗎?我都想乾脆出去讀個JD算了。」

我嘆口氣,「美國多少年的政治正確,女權運動轟轟烈烈,不管是金融還是法律哪裡敢明目張胆的按性別劃分名額。每年的新人都是男女各半,比例非常均衡。」

學妹更是不解:「可是國內的HR都跟我們說了,他們不愛招女生是有原因的。投行部門經常要加班和出差,工作強度極大,女生離職率比男生高很多。更何況女生做幾年結婚生子要休產假,公司還得照常付薪水,他們也沒辦法呀。」

我耐心的解釋:「美國這邊,起碼是法律金融這種華爾街行業,已經形成了為女性提供支持的完善體系。不僅僅是法律和行業的監管機構都有規定禁止性別歧視,企業本身也並沒有很大的經濟動力去這樣做。加班本身考驗的是耐力和身體素質,男女並無差別,是人類都一樣要睡覺,你說的國內那種女生離職率高的情況多還是社會文化使然。」

學妹若有所思的說:「美國是不是沒有那種女孩子不應該太拼,嫁的好最重要,最後還是要回歸家庭的文化?」

我趕緊說:「就是這樣!工作和家庭孰輕孰重是個人選擇,但不是僅限於女生的選擇,沒有哪個性別就應該是偏重家庭的。起碼在我的圈子裡,這種文化才是主流。所以律所里拚命加班的女律師並不比男律師少,離職率也不存在女生佔多的情況。」

學妹又問:「那產假怎麼算?社會文化再進步,只有女生能生孩子這事兒也不能改呀。」

我聳聳肩:「其實生孩子最多休個兩周假就夠了,所里很多女律師都是奮鬥到臨產最後一周,需要休假是生產後照料新生兒的時間。這一點在美國律所男女並無差異,本來照料嬰兒就應該是家庭雙方共同承擔的責任,所以律所給男律師也放帶薪產假,而且我身邊的男律師都會休滿在家照料孩子。這樣女生最多只比男生多需要一個月左右的休息時間,這點代價算上政治正確的影響,根本無足輕重,不會影響企業的招聘決定。」

學妹一臉憧憬——「天啊,我還是去讀個JD吧!國內這一套我實在是受夠了。」

二、第二個故事

我讀書比較早,所以同屆的同學都比我大上三四歲。2018年我24歲,工作將近兩年,學生時期的同學基本都二十七八歲,紛紛進入了結婚懷孕的年齡。我遠在美國,每天津津有味著刷著朋友圈,隔著大洋品味著人家婚後家庭男女分工帶來的種種酸甜苦辣。

有個周末,我跟大學時期的閨蜜打電話,聊起當年同級一個才貌皆佳,追求者一大把的女神剛生了寶寶就放棄了工作,開始全職在家帶孩子。

我們很快就聊到了家庭內部男女責任分工的問題,閨蜜先發制人——「你可千萬別又給我來男女平等那一套!我上周剛跟小A聊過天,她現在幸福快樂的很,你也知道她大學時就不愛讀書,喜歡打掃房間做做飯,她現在老公工資是她四倍,人家北京姑娘家裡早就備出好幾套房,吃喝不愁,現在天天在家休息哄著孩子別提有多開心了。」

我又氣又笑:「你也把我想的太極端了吧?我是個杠精嗎連這都要扯到男女平等?」

不等她回答,我趕緊說:「我以我的美國律師證發誓,我對小A這種生活方式的選擇沒有任何負面評價,我發自內心的祝福她並且羨慕人家生完孩子體重還是不過百的優良基因。不過,你能不能聽我說兩句別的?」

閨蜜撲哧一笑,「我就知道你還有下文,得了得了,女權科普趕緊的吧。」

我清清嗓,把邏輯和思路迅速理順了一遍,開始說:「你看,夫妻兩人組成家庭共同生活,需要一起承擔的任務包括對外和對內兩種,對外就是掙錢養家,對內就是養育後代整理家務等等,對吧?」

「那假設我們不考慮性別因素,夫妻兩人對外和對內如何分工,應該考慮幾種因素:第一,生產效率:同樣的單位時間,誰用來賺錢更有效率(賺的錢更多)?誰用來照顧孩子更得心應手?第二,個人偏好:對內和對外兩種任務,分別能給男方和女方帶來多大的幸福感(即經濟學裡常用的概念utilitly)?第三,現實需求:對外和對內任務需要完成的目標為何?是否需要兩人都進行承擔——比如說城市生活成本太高,一個人的工資不夠?」

「在理想的社會下,夫妻兩人綜合這三點因素得出來的關於家庭男女分工的任何結論,我們都應該承認對女性是公平的,對不對?」

閨蜜沉默了一會,說:「有道理是有道理,可是拋開第三點,你的前兩個因素不是正好可以被那些主張全職主婦的人用來利用嗎?這些人可是口口聲聲地說:第一,女性更擅長帶孩子,並且很多家庭就是丈夫比妻子掙得多,所以從生產效率而言應該男主外女主內。第二,女性有母親的本能,更喜愛照顧孩子,父親往往進入角色比較慢,所以帶孩子對母親而言utility更高。」

「Exactly!」 我簡直想跟她擊掌相慶。「所以起碼在社會的這個階段,質疑單位家庭內部的男女分工和社會趨勢還是非常有必要的,因為即使遵循了這三點判定因素,人們的價值判斷標準也難免受到了傳統男權社會觀念的裹挾和影響。」

我繼續說,「英文裡面在談到社會文化和個人選擇時,常用的一個詞叫coercion,即有些人,比如說女性,在作出回歸家庭、主動承擔更多家務活動的決定的時候,並不是完全自願,而是有一大部分潛移默化、來自於社會和傳統的逼迫因素存在。」

閨蜜若有所思——「所以你是在告訴我「女性更擅長帶孩子」和「女性更喜歡帶孩子」這兩種說法,即使一個女性自己也這麼認為,也不一定是她真是自己的想法?而是在傳統男權社會多年的社會文化教育下形成的思想?」

我對著電話點點頭,雖然知道她看不見:「討論女權問題,一定不能只看表面,而要從社會的根本運行機制、歷史因素的影響、價值和文化的裹挾種種角度來看。就說女性照顧孩子這件事吧,從生理上來講,女性的優勢無非是能夠懷孕加上能夠母乳。但是照顧嬰兒的種種瑣事需要什麼技能?需要耐心、愛、和關懷,這些男人沒有嗎?技能上,有基本自理能力的成年人都能做到,做不好只是缺乏訓練而已。你就說換尿布這種事情吧——我找一個12歲的男生,告訴他換的好就獎勵他五百塊錢,你覺得他能不能學會熟練的換尿布?」

「那為什麼我們大多數人從小到大,都是媽媽負責打理一切、在養小孩上承擔主力?為什麼我們總是無數次聽到母親無私而偉大的愛、母親勤勞而細心的照料等等沒有任何科學依據,狗屁不通的話?」

「從歷史的角度而言,農業社會時期男主外女主內是生產效率使然,在一個生產力直接取決於個體的身體素質和力量的年代,讓男人承擔社會生產的主要作用是一個合邏輯的選擇。因為男人要主外,所以女人才要主內,這是最開始家庭內部分工的邏輯鏈。」

「雖然這種分工的內在邏輯,全部取決於生產需要,但是當這種分工在社會上踐行了足夠久——幾千年的時候,最初的邏輯鏈已經不再重要,這種分工本身獲得了強大而自洽的正當性,被代代相傳囊括到了主流價值觀內。

「於是,當工業文明興起,再到信息社會,生產力和生產效率與個體人類的身體力量再無關係時,失去原始邏輯支撐的男女家庭內部的分工依然頑固的存在著。社會上以男性為主的頑固保守派依然堅持著「女人就是屬於家庭」這種觀點,並想盡一切辦法抵抗女性想要在公共領域分一杯羹的潮流——包括創造出「女人更擅長帶孩子」和「女人更喜歡帶孩子」這種惡意滿滿的觀點。」

閨蜜聽著津津有味,接話問道:「所以你接下來是不是想說,傳統男權社會結構促成的「女人更擅長帶孩子」和「女人更喜歡帶孩子」的思想已經深入人心,即使在現代社會依然潛移默化的影響著我們,包括每一個個體女性對是否更多承擔家庭義務的決定?」

我說:「是啊——不過別誤會,我並不是說小A這種女生是個毫無自由意志,被男權社會欺騙的悲劇。人類個體偏好背後的成因是非常複雜的一件事,社會文化僅僅是其中一種。光憑女性回歸家庭的選擇就全盤論證這不是女性真心熱愛的事情,實在是太極端了。」

「但是,但是——」我趕緊強調。「作為女權主義者,在不攻擊個體女性的選擇之外,我們卻不能放棄對於更深層的社會問題和價值影響的呼籲。比如說,如果有一天我再見到小A,我不會反覆問她是不是真正的快樂,但會給她留一本非常經典的《Justice, Gender, and the Family》看看。」

我隔著收集屏幕都能想像到閨蜜哭笑不得的表情,她說:「幸好你不在國內,不然小A肯定要跟你絕交了……」

那場聊天的最後,我給她講了剛剛聽到的雙證學妹找不到券商工作的故事。閨蜜舉一反三的說:「你看這兩件事合在一塊兒看,女人還真夠慘的,這明明就是惡性循環嘛。女性的主要戰場在家庭,男性不用負責帶孩子,這就決定了女人作為勞動者的生產效率大大降低,市場主導下以逐利為目的的企業肯定會選擇歧視女性,女性找工作變得困難、工資和職位都比男性要低,這就進一步加強了「女性反正也不擅長工作就在家帶孩子吧」的觀點,直接強化了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分工和社會觀念……」

我嘻嘻笑著說,「現在你理解我了吧。女權科普講的有沒有用?」

閨蜜翻著白眼,「你對社會問題觀察的這麼透徹,怎麼不講講solution為何?」

我:「辦法自然是有的,有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兩種途徑,今天太晚我要睡了,我們且聽下回分解……」

三、第三個故事

我承認我平時好為人師,遇到合適的聽眾都會大談特談女權主義。但對任何社會問題的理解、分析和判斷都不是一日之功,在自己沒有足夠的知識水平把現象背後的成因和邏輯都理清楚之前,難免會入幾次男權思想的坑。

我是一個從青春期開始就對自己的外貌和身材特別自卑的人,大概率取決於我念書早,4歲上小學,9到15歲的六年讀完了初中和高中,在未發育的階段永遠作為全班最矮小的女生存在著,在異性眼裡是小屁孩,什麼懵懂青澀的校園戀情、偷偷牽手甜蜜美好的初戀,統統都與我沒關係。

除了一個異常尷尬而不適的青春期,我初中時期還因為外貌問題遭受了來自同性和異性的校園暴力。記得我初中時的女生同桌在課間一邊玩指甲一邊心不在焉的跟我說,「我覺得吧,咱們女生打扮打扮都能成美女,除了你。」

2005年我11歲,正是初中二年級。那一年年末,電影《情顛大聖》公映後,阿sa飾演的醜女岳美艷被同學拿來尋我開心,說長得跟我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從此「丑」這個字就成了我的標籤和代名詞,是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引起全班哄堂大笑的娛樂產物,也是我多年揮之不去的噩夢和陰影。

上大學後我開始學著化妝打扮,但我內心深處對外貌的執念讓我對「美」喪失了任何正確的判斷。我化妝總是過猶不及,會被好友(這次是善意的)玩笑說「濃妝淡抹總不相宜」,我穿誇張又濃烈的衣服,總以為層層疊疊便是美。我聽不得一點對自己外貌的負面評價,在樣子美貌的女性同類面前總是瞬間喪失全部自信,猶如一隻垂頭喪氣的公雞。

到美國後,我逐漸形成自己的審美,開始遵循合理科學的思路來運動健身,通過飲食規劃來塑造身材。我丟掉了十斤,練出了漂亮的肌肉曲線,能倒立能劈叉能滑雪能攀岩,還開始學了鋼管舞能做出漂亮的旋轉空翻。同時,法學院對我智識和眼界的培養,讓我整個人的心態和自信都發生了質的變化,在精神領域獲得的巨大成就和快樂,讓我暫時忘卻了對自己身體的鄙夷和掙扎

然而,自控力和行動力都雙雙提高的我,依然無法正視自己與身體的關係,我花大量的時間來嚴格管理自己的外貌和身材,並時常會因為自己或他人對我外表的判斷而心情起伏、情緒低落。

****

法學院最後一年的冬天,我有一次隨同學到一個年過五十的女教授家中做客,晚餐後大家各自拿了一杯紅酒,在教授家寬敞柔軟的沙發上烤著火聊天。女教授是猶太人,一頭濃黑的捲髮盪著微妙的香氣,眉毛細長,談吐優雅,她跟我們講她最近研究的課題、講她的職業生涯、講她對專業領域的見解,眼角的細紋在壁爐閃爍的火光下異常溫柔。

夜漸深,人群逐漸稀疏時,我跟教授聊到了我近期的學習和生活。法學院還剩半學期就結束了,我已經找到工作,大部分的課程都已修完,課業壓力小了許多。我說我最近在研究健身和減脂,每天花兩個小時鍛煉,再花三個小時自己做飯準備健身餐。女教授略詫異的問我為什麼要花這麼大的精力,我自然而然的說出了心中的掙扎與困惑。

「因為對自己身材的控制的改變,能讓我慢慢建立起對自己外貌的信心——小時候的一些經歷讓我現在還是對自己的身材非常苛刻,心態上總是敏感又追求完美。」

我繼續自嘲道:「好歹我努力的方向是運動和肌肉,以健康為主,暫時還沒有eating disorder一類的癥狀。」

女教授聽我講完,嘆了口氣說:「Danyang, you are a professional young female with high intellectual capability, and shouldnt have wasted so much time on your body and appearance.」 (丹洋,你是一個有著高智力的年輕職業女性,不應該把大量的時間花在你的身體和外表上。)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我們聊了許多,最後女教授給我推薦了Naomi Wolf上世紀末出版的經典女權理論科普書《The Beauty Myth》,並告訴我這本書應該能解釋我的心態、並重塑我對女性外表的認知,希望能幫助我破除心魔

***

我花三天的時間迅速讀完了這本書,結合了我對其他女權理論的了解,很容易吸收了作者想要表達的觀點。這本書講了什麼呢?其實邏輯非常容易理解:

自古以來和當代社會,在判斷男性和女性的價值時,標準始終不統一。外貌和身材對女性的價值一直非常不公平的大大高於男性——一個簡化版的例子為,男性有70%的價值取決於其職業領域上的成就,30%取決於外貌,女性則正好相反。

近年來這種趨勢愈演愈烈,各種針對女性的美容產品、選美比賽、整容手術層出不窮,商業廣告無休止的展示作為樣本的「完美」女性身材。雖然不同社會對「完美」身材的定義不一樣,但都不約而同的認為「美」是一個恆定而單一的標準,或者大胸翹臀、或者馬甲線和肌肉線條,但總是有需要女性努力實現的「標註答案」存在。

這種標準有科學依據嗎?Naomi Wolf從心理學、進化論和社會研究的角度論證,並沒有性吸引力同外表是否符合主流「美」的標準,從來就不是單一線型的關係。那為什麼社會文化、商業趨勢都鼓勵女性要追求不同形式的「美」?為什麼要讚美外表「美」、感情經歷單純、注重打扮自己的年輕女性?為什麼要打壓不注重外表的職業女性、要邊緣化「年老色衰」「人老珠黃」的女性?

因為這種價值觀,是阻止女性在男性主流的公共領域打拚闖蕩、建立自己職業成果最有效的手段。當女性花大量的精力和金錢來審視、改善自己的外表時,可以用來與男人在職業領域爭搶資源的精力就少了。

這種價值判斷,本質上與「女性是屬於家庭的」「女性擅長並熱愛養育後代」從目的性而言沒有本質區別,都是為了把女性排除在傳統上男人主導的領域之外

最為可怕的是,在西方女性取得了初步成就,推翻了「女性是屬於家庭」這一傳統觀念之外,對「女性應該美麗」這一思維陷阱毫不設防。工業革命之後,資本主義和消費社會的興起,加上護膚、化妝、整容等醫學和美容技術的進步,這種「追求美麗和年輕」的消費主義在資本逐利和男權利益的雙重推動下如浪潮般湧起。「美麗」就好像包裹著糖衣的毒藥,看似是在對女性的外表進行讚揚、承認女性獨特的社會地位,但卻步步緊逼的給女性智力和職業的發展套上了沉重的枷鎖

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將一種單一標準的外表「美麗」作為全社會女性應該努力的標準,輕而易舉在女性群體內部造成了分化和競爭,年輕女性打壓年老女性,身材好的打擊身材差的,進一步消耗了普通女性在職業領域實現自我成長的能量

***

讀完這本書之後,我的思維方式和觀察問題的角度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然而理性層面的認知更新,卻沒能迅速同步我對自己身體的感性判斷。

人類本來就是理性和感性大腦存在距離的生物——「懂了就能做到」,永遠是個不可能實現的任務。

個體女性對一件事情的選擇和判斷,取決於很多因素,而社會文化的影響(包括男權社會下的價值判斷)只是其中之一。如同第二個故事裡,小A回歸家庭的選擇不能代表她完全被男權社會「女人屬於家庭」的思想給洗腦,也有真心熱愛的成分在裡面,我對自己身材和外貌的苛刻,我在飲食和運動上付出的所有努力,究竟有多少是被男權社會的「美麗」枷鎖裹挾,又有多少是來自於我發自內心的滿足和愉悅?

通過自控與自律,看著自己身體發生的變化,本來就是一件讓人成就感滿滿的事情。學習和智力的成長讓人快樂,但是身體素質的提高、一項新的運動技能的掌握、皮膚狀態和身材的改變,也一樣能讓人快樂——如何判斷什麼樣的「快樂」是「自己」的?又如何決定用多少精力來實現這種快樂是「正好」而「獨立」的

綿延上千年的男權社會如一張巨大的網,你以為你逃出來了,不料天羅地網,陷阱遍布,防不勝防。我吸收著知識、學習著理論、試圖客觀來審視自己的情緒,卻依然無法破除心魔,未能接觸女權理論的普通女性又如何能躲過?

***

我心態上真正的轉變發生在2016年的秋天,我已經從法學院畢業,開始加入紐約一家華爾街大律所,開始了職業女性的生涯。

來紐約之後,我利用周末和下班後的時間繼續進行鋼管舞訓練。紐約的鋼管舞教室比紐黑文的大上許多,Body & Pole盛名在外,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教練和學生來這裡上課和取經。每節課1個小時15分鐘,最後會有5分鐘自由跳舞(Free Dance)的時間,老師會看心情隨便放一段音樂,而學生分成兩組,分別在教室中央進行自由表演。

那是紐約深秋,空氣已經清冷而蕭索。我作為第一組跳完退到後面開始觀看第二組的表演。第二組的學生有四人,恰好樣貌和身材差別很大,有又高又瘦的黑人妹子,有矮小圓潤的紅髮姑娘,有胸大臀寬金髮碧眼的白人妹子,還有一個跟我身高相似、但身材平板一般的纖瘦的亞裔女生。

這四個女生在我們班技術都屬於上乘,音樂響起,她們閉眼深呼吸,神情沉醉,開始按照自己的風格來即興跳舞,她們在鋼管上翻飛的身姿各異,但鏡子里的表情卻是一抹一樣的自信而飛揚。她們俯身又舒展身體,動作標準又流暢。音樂結束,所有人都激烈鼓掌。

我在角落裡卻忽然淚如雨下。

那一天我哭著坐地鐵回家,想著這些年從小到大,從北京到紐約,我無數次在鏡子前對自己外表的羞辱、憤恨,想起初中時班裡男生刺耳的笑聲、紐黑文冬夜女教授溫柔的嗓音、紐約多元的文化里身材各異但都一樣自信的鋼管舞女生,過往一切,如煙雲飄過,我也終於從感性上理解了,Naomi Wolf希望天下女性都成為什麼樣的人

四、第四個故事

第四個故事,有關男女性別差異的刻板印象。

有一年回國在外吃飯,隔壁桌几個二十多歲模樣的女生嘰嘰喳喳的聊八卦和彼此的感情生活。只聽一個女孩大呼小叫的跟她的小姐妹說:「什麼?你倆現在出去開房還是AA?你幹嘛不叫他請你啊?」

另一個女孩神情緊張的「噓」了一聲,小聲地說:「這種事你情我願的,總讓他花錢多不好……」

她的小姐妹差點又跳了起來:「你傻呀!這時候講什麼男女平等?男的想睡你就該掏錢,請你吃飯送禮物都是應該的,他是男的他多承擔一些不應該嗎?」

我聽得手一抖,差點沒把筷子掉到地上。簡直不敢相信這場對話還發生在2017年的北京。

我們從小到大就被灌輸著各種各樣關於男性和女性的「標準印象」:

  • 女孩是柔弱的、要擅長做家務、要有愛心很細心、比較感性
  • 男孩是堅強的、要在社會打拚、經常粗心不敏感、非常理性
  • 女孩子不擅長學理科、也不適合拋投露面的工作,適合當教師、文員和公務員
  • 男孩子一般理科好、學習和工作都應該出去闖蕩,適合當科學家、企業家和政客
  • 女孩子是應該被保護的,在男女關係中總是吃虧的一方,「性」是一種資本和商品,被異性取得應該獲得金錢上的等價交換
  • 男孩子在性上不會被「欺負」,是索予者和享受者,但因此需擁有更多的資源,在戀愛和婚姻關係中也應該在經濟上做出更多貢獻

這些刻板印象是哪來的?

從農業社會基於男女體力差異而形成的「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分工而來,女性和男性的所有「刻板印象」,本質都是他們「應屬於家庭」和「應屬於社會」這兩種性別角色的衍生品

而「刻板印象」的強大邏輯就在於,因為它的產生本源在於「男主外女主內」的分工,由此產生的任何具體「印象」,最後繞了一圈都是可以得出「女人應該以家庭為重」這個結論

  • 女孩子很柔弱很細心 -> 適合做母親、養育孩子、留在家裡
  • 女孩子應該做輕鬆的文員類工作 -> 有更多的時間照料家庭
  • 女孩子在「性」上會被欺負、需要保護 -> 「性」對於女性來說的唯一意義在於取悅男性、因此應被限定在單一男性的家庭環境中

然而,面對「男性應該怎樣」和「女性應該怎樣」的刻板印象,很多人並不會從邏輯上一推到底來探究這種思維方式的陷阱和深遠影響,而只關注眼前的具體事例里,這一「刻板印象」到底能帶來好處還是壞處

女性專用車廂、女士專座?乘車有特權,妹子們鼓掌叫好。

男生要埋單,男朋友永遠請客?從男朋友那吃了白食拿了禮物的妹子們恨鐵不成鋼的教育自己的小姐妹是個「蠢貨」。

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人們,大概很少想到,刻板印象本質上是男權社會為了固化男女角色分工,而經過代代傳承積累下來的一整套邏輯。對於男權社會的這套邏輯,你要麼一腳踢翻,要麼全面接受,從沒有取齊精華僅挑揀好處的道理。

強調給女性特權並不等於女權。真正的女權主義,一定要丟掉手裡精緻誘人的果實,而去觀察樹木腐朽的根。從社會的角度而言,女性不拒絕「男人要付錢」這種特權,也就等於接受了「女人是屬於家庭」的邏輯 ,因為前者與後者從來就是男權文化的一攬子買賣

「刻板印象」流傳至今,不僅在於它具有能將某些表現形式包裝成「特權」甚至某些人理解的「女權」,還在於它有強大的自我循環和不斷加強的功能

最直接的影響便在於家庭內部資源的分配——如果沒有獨生子女政策,女性的定位永遠是從一個家庭到另一個家庭,因此父母所有在教育上的投資都應該傾斜男性。即使作為獨生女,男權文化對女性的定位,也時刻干擾著家庭對女性成長路徑的選擇——要選擇穩定、簡單的工作,才好「嫁人」。

刻板印象影響著原生家庭對女性的資源投入和職業選擇,直接導致了在這種社會文化下成長起來的女性,或主動或被動的繼續接受了這種性別套路和其背後暗示的性別分工。這種家庭影響加上社會現有的就業歧視和對女職業女性的種種壓力 ,導致了即使在女權運動轟轟烈烈搞了許多年後,依然是有大量的男企業家、男科學家、男碼農,和許許多多的女教師、女公務員、全職家庭主婦。這種現狀讓刻板印象的支持者,不斷進行混淆因果的論辯,嚷嚷著 「女人就該是這樣呀」,並作為社會資源和權力的擁有階級,不斷用體制和文化的種種手段,來打壓女性反抗這種傳統的所有努力。

五、第五個故事

就業歧視、家庭內部責任分工、外貌和身材上的主流標準、刻板印象——當代社會男女地位差異的四大表現形式,而且一環套著一環,彼此聯結鞏固,形式多樣,有精巧的陷阱和果實等著女性自願一頭鑽入。

社會現實如此,對於如何改變、女性該如何自處,方式卻多有不同。

我有一個剛進投行的女性朋友,是Sheryl Sandberg的狂熱崇拜者,為人也是高雅而小資,講究衣著和儀態,職場上敢說敢做,大方潑辣,認為女性都該努力學著「Lean in」——Sheryl Sandberg是臉書的首席運營官和董事會成員,在依然男性主導的科技領域過關斬將成為女性領導層,並出了一本暢銷書叫《Lean in》,鼓勵女性在職場上衝鋒陷陣、打破性別天花板,像"Lean in"一樣,身體前傾去努力抓住晉陞機會,讓更多的女性走到領導層來改變這個世界

我和投行女有一次在微信上聊起這個話題,結果從晚上六點一直吵架吵到半夜。

我的觀點是,在一個社會體系已經固化,並且從體制和文化的各個方面無孔不入的來壓迫女性的時代,鼓勵「lean in」這個男權體制,守著一個難如登天的副本來打,是不現實而且毫無意義的

投行女則反問我不現實的地方在哪——她美國藤校畢業,精力充沛,事業愛好兩不誤,可想到結婚後也是一手家庭一手事業兩處成功的典型,她覺得現在的社會雖然是建立在男權社會的範本上,但由於多年女權鬥爭已經留下了很多女性可以晉陞的途徑。既然Sheryl Sandberg能做到,其他女性高管、科學家、高級政客能做到,為什麼其他女性做不到?鼓勵個體女性突破自我和外界限制,來提升自己打拚事業有什麼不對嗎?

我則覺得任何女權思想的關注點永遠不應該在於個體女性的成功,而是一個社會的體制和文化對普通女性有怎樣的影響。在現有體制下鼓勵和倡導個體女性的成功,只會讓人覺得——「看!我們的體制並沒有問題嘛!你們女權分子在搞事個啥?」

我舉出一系列保姆殺人的新聞故事,來告訴她"Lean in"這種精英主義的背後本質上只是繼續固化和加強現在這種體制和文化,並且會造成女性群體內部的分化。Sheryl Sandberg的理念無疑是在說,來吧妹子們!往上爬吧!你們遭遇的所有苦難、歧視和刻板印象,都是因為你們站的還不夠高,有問題不要怨社會,先看看自己能否改變自己來適應社會。

投行女據理力爭說,Sheryl Sandberg當然沒有鼓勵女性群體內部的分化。她的意思是有更多的女性在現有的社會階層爬到了高處,女性就有了足夠的力量來改變社會,重新定義遊戲規則了。

我反問她——有嗎?Sheryl Sandberg有利用她的資源和社會影響力去推進任何促進男女平權的法案和政策嗎?有支持任何訴訟平權的案子嗎?我用我的女權愛豆金斯伯格的故事來向她說明什麼才是真正的女權行動家。甚至,Sheryl Sandberg自己在書中都承認,她並不是促進社會變革的行動派,而這本書的目的只是在告訴女性如何在男權社會的體制下更好的存活下去

投行女說,那教女性如何更好的適應現有體制就沒有意義了嗎?這些意義就一定少於促進法律和社會變革的行動派嗎?

我說——很遺憾這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而且你我的觀點肯定達不成一致。因為我悲觀的覺得,適應了Lean in這種體制並在這個系統下獲得成功的女性,本身會缺少動力來推動社會的變革,因為她們是這個系統下的成功者,又為何要為其他失敗的女性來作出改變?

另一方面,一系列的保姆殺人案,甚至「家政服務」這個行業本身,都體現了上層女性對下層女性的剝削。獲得了社會資源的女性,並沒有想著如何重塑社會對女性的定義,來將女性徹底從「家庭」的角色中剝離出去,而只是讓底層女性來替代自己進行家務活動,進一步固化「女人才做家務這種形象」

投行女已經懶得理我了,她最後問——那你眼中有意義的女權行動是怎樣的?你覺得Sheryl Sandberg的理念是沒有意義的,你自己呢?除了跟我在這放嘴炮又做什麼了?

我說,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制是通過體制和文化的互相作用,歷史上,一方面有區別對待男女的法律來限制女性的社會行為,比如說一些行業禁止女性進入、就業上明目張胆的性別歧視、美國禁止墮胎等等,另一方面不斷通過強化刻板印象、鼓勵女性「愛帶孩子擅長帶孩子」的想法、對女性的外表和身材設定單一的評價標準等文化因素來固化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分工

那想要徹底推動男女平權,自然也要體制和文化兩條路同時走。

在一個政治足夠開明的社會,這兩條路都有自下而上的解決方案。先從文化入手,揭露男權社會對女性種種表層和深層的束縛、促進更多人對這種現狀進行思考,同時利用一切政策變革的途徑來一點點改變體制:訴訟、推動立法、選舉……我在去年婦女節寫過兩篇一萬字的長文來講述金斯伯格和奧康納的生平,以及兩位女性大法官是如何自下而上的推動著美國社會體制的變革。

但是……我嘆口氣,這種自下而上的體制性變革,因為缺少受到權威認可的變革途徑,在我們的社會是天方夜譚的一件事。而期待自上而下的自發性轉變,更是可能性極低的一件事情。

體制走不通,那就只有文化可以走了。我說,我可以讓更多人意識到男女平權背後的體制阻礙,去深度分析男權社會和文化的邏輯是什麼,對抽絲剝繭的分析這些邏輯又是怎樣一點點侵蝕了普通女性的人生……我不會樹立起一種「體制內成功女性」的形象,卻會用盡我所能把體制的所有偽裝和醜陋的真相都攤在日光之下,讓更多的人知道,也許在我有生之年,會有足夠強大的力量,把這些體制全部掀翻。

投行女說,那祝你好運吧,我先去睡了,明早還要開項目例會。

從此我們再沒聊過天。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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