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荒謬的苦難哲學[節選](狄馬)
中國人喜歡讚美苦難,認為苦難能磨練一個人的意志,從而使一個人變得堅強和偉大。過去有一句話叫「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因而,現在的「成功人士」都喜歡把自己的過去說得一無所有,幾乎每一個企業家都是白手起家,告貸無門,最後忍辱負重,不惜腆顏事敵,終獲成功。流風所及,甚至一篇普通的中學生作文也總是喜歡謳歌母親的任勞任怨,含辛茹苦,終將自己拉扯成人。但母親的苦難是什麼原因造成的?誰應該對這種苦難負責?做子女的在改善母親的境遇方面做了什麼?除非你打算繼續讓母親享受苦難,否則,這些現實的問題是不容迴避的。但在這些作品裡,現實的苦難遠遠沒有浪漫的抒情重要,不但不重要,好像還應該感謝似的,因為如果沒有這些苦難,母親就沒有發揮「忍耐」功夫的舞台。
其實,苦難並不總是導致偉大。相反,在很多情況下,它毀壞了人的尊嚴,傷害了人的心靈,扼殺了天才的創造力。中國人在講到苦難時,喜歡引用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的話:「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但幾乎所有的引用者都忽略了前面的幾句話:「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誰也不能說,文王不拘就演不出《周易》;仲尼不厄就寫不出《春秋》;屈原留在宮中,就不賦《離騷》;左丘眼明,就不會寫《國語》;孫子腳好,就不修兵法;不韋仍然是宰相,就不編《呂覽》;韓非不囚,就沒有《說難》《孤憤》;《詩》三百篇,聖賢高興的時候就一定寫不成?因而,這是把特殊的歷史情境當成了普遍的創造規律。
實踐當然是檢驗真理的一個標準,但誰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由於歷史經驗的不可重複性,有人獲得了實踐的檢驗權,別的實踐就沒有了檢驗的機會,誰能保證它不是真理?曹雪芹全家喝著稀飯,喝酒也要靠「按揭」,居然寫出了《紅樓夢》,但誰能保證他吃飽喝好就寫不出《紅樓夢》,或寫得更好?
這牽扯到中國人如何對待苦難的問題。苦難在一定的意義上,提升了人的精神品質,增強了人自我實現的能力,使得一個人可以最大限度地擺脫生命的庸碌,甚至在有限的範圍內,我也願意承認這種苦難哲學對人的安慰作用。但不是所有的苦難都能轉化為創造的動力,苦難轉化為創造的動力是有條件的。這首要的條件就是苦難的承擔者必須具有非凡的毅力,超人的心智,以及對自己犧牲較低價值換取更高價值的堅定不移。當然,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一些人為了取得更高的成就,總是得犧牲在他們看來價值較小的目標,但對處於歷史關頭的承當者來說,這種選擇有時會變得異常殘酷。因為它不僅要犧牲自己的健康、安逸和生命,有時甚至會影響到別人的健康、安逸和生命,而且更令人喪氣的是,即便犧牲了自己和別人的健康、安逸和生命也不一定能換回自己所期望的目標。它需要犧牲者的才力、勤奮和機遇都處於一個比較協調的狀態里。可以想見,在大多數的情況下,人們的創造精神被苦難和凄慘的生活窒息。在榮譽、金錢和地位的誘惑面前,在只有按照既定的方式生活才能獲得尊嚴的社會裡,要讓所有的人都頂住貧困、疾病以及各種世俗專斷勢力的壓迫從事他所心儀的事業,未免是奢望;在離婚、抄家、監禁、殺戮、秘密處決、甚至滅門九族的威懾面前,只有極少數人能夠扼住命運的咽喉向撒旦宣戰,而大多數人則選擇了投降。在他們看來,自由雖然是好東西,但要犧牲世界上那麼多的好東西來保全它,就未必值得。這就是歷史上被處宮刑的人多矣,而司馬遷只有一個的原因。
其次,對製造苦難的人來說,也要有最低限度的容忍。我們知道,身被諸苦成就非凡事業的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犧牲他們認為價值較低的目標來成就他們認為價值更大的目標。但這種犧牲也得有一個限度,一般來說,不能剝奪他們的生命,因為生命是創造一切價值的基礎。仁人志士可以不顧及自己的生命,但如果犧牲了生命也無法換取更大的目標,這種犧牲就變得毫無意義。在生命保全的前提下,犧牲者必須要能得到最低限度的「自由」或者叫「犧牲的自由」。「文王拘而演《周易》」當然是歷史佳話,但我想,商紂王的監獄裡一定沒有牢頭獄霸,否則,保命尚且不暇,哪裡顧得上推演八卦?進而說明大殷帝國,尤其是羑里監獄當局的管教幹部具備起碼的人文素質,否則,怎麼能允許一個朝廷要犯在監獄裡搞科學研究?孔子一生顛沛流離,晚歲退而作《春秋》,亂臣賊子懼,但春秋諸國都沒有慘無人道的戶籍制度,否則,孔子就有可能被當作「三無人員」收容勞教——即使寫出《春秋》,也可能因涉嫌「泄露國家機密」被秘密監禁;孟姜女不滿秦帝暴政,千里尋夫,哭倒長城八百里,成為中國最早的抗暴英雄,但如果孟姜女還沒有哭就被割斷喉管,她怎麼能成為萬馬齊喑時代的首席女高音?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毅然掛冠歸鄉,寫下一系列膾炙人口的隱逸詩篇,但本人自述尚有「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如果土地收歸國有,房屋又面臨強制拆遷,恐怕他老人家也難吟唱「歸去來兮」;方孝孺恪守儒家經典教義,拒不草詔,被滅門十族,磔裂於市,但如果朱棣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就沒有辦法以死來完成他的節烈美名……
中國的傳記作家喜歡描摹傳主的不幸,以為傳主越不幸,他們的人格就越偉大。最終給人一個印象:這些傳主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就,不是靠他們自身的才華和努力,而是靠苦難本身的孕育。但這無法解釋像歌德、泰戈爾這樣命途順遂的天才;反而,有可能推出一系列荒謬的結論:如果說苦難是對一個人有幫助的話,那麼楚懷王就成了推動中國文學事業發展的功臣,因為如果沒有他的迫害和放逐,就沒有屈原的《離騷》和《九章》;漢武帝就成了支持史學研究的好領導,他雖然沒有給司馬遷撥經費,但如果不是他閹割了司馬遷的話,司馬可能就寫不出《史記》;皇權專制就是好,要是沒有政治的黑暗和腐敗,李白、蘇軾、關漢卿就不會留下那麼多牢騷滿腹的詩篇;甚至奴隸制也不壞,要是沒有秦始皇的皮鞭,奴隸們哪會心甘情願地修長城、築皇陵?…… 而且,為了讓這些才子俊逸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最好讓楚懷王、漢武帝、始皇爺爺做得更糟糕些——正如一部汽車,動力越大,牽引力就會越大——作為讀者,我們自然就會收穫的越多。然而,任何人都沒有權利要求別人犧牲他的利益甚至生命,來滿足自己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精神需要,哪怕被要求者是古人或外國人。
在遊覽長城、兵馬俑、故宮、頤和園等名勝古迹時,我們常常聽到一句陳陳相因的話:「這是古代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但解說員甚至是學者們沒有告訴我們的是,「這些古代勞動人民」是不是願意發揮他們的智慧?這些「結晶」又是怎樣形成的?是由血、汗、水還是葡萄糖析出來的?在我看來,任何一門藝術如果不能體現人類的尊嚴和價值,甚至完工之日就是創造者的生命終結之日,那麼,這門藝術之所以留存下來,就是因為後人要研究祖先的恥辱。長城也許雄偉壯麗,兵馬俑也許奇巧無比,故宮和頤和園也許幽深似海,但作為人類罪惡的象徵,我們應該首先記住,這些用白骨奠基,充斥著膿血和眼淚的所謂「藝術」只是因為時間的久遠,使我們拉開了距離「審美」。充其量是壞事裡面衍生出的好事,不值得讚美。就像強姦使一個寡婦懷孕,使她晚年的生活有了依靠,但不能因此讚美強姦;流氓將一個少年的腿打斷,使他沒有資格報名服役,從而避免了「為國捐軀」,但不能因此頌揚「打斷腿」;一惡棍無端將一男子閹割,使他沒有機會犯生活作風問題,但不能因此炫耀說:「還是閹割好哩!」……
一切沒有選擇的行為,在道德上都是沒有價值的。你表揚一個太監守貞操,就像在我們的時代你表揚一個下崗工人勤儉節約,農民衣著樸素一樣沒有意義。只有當我們可以依照自己的良心選擇並對自己的選擇負責時,我們的「犧牲」才是有價值的。也就是說,善惡在個人不能負責的範圍內是沒有意義的。一件我們完全不能把握的事件,在道德上就既沒有機會獲得好評,也沒有機會招致惡損。在皮鞭和棍棒下被動地從事一件他完全不得已的工作,和頂住輿論的壓力,毀家紓難,成就一項他認為有價值的事業,這二者是有天壤之別的。如果不問選擇和被迫的區分,一味讚歎受難者的勤勞勇敢,即使他們的工作真對後人有意義,也顯得全無心肝。
由於和意識形態「捆綁銷售」的時間太長,中國的文人學士喜歡把一切問題都「泛道德化」。一座諾大的城市十里不見廁所,市民忍恥到牆角排泄,論者歸結為「素質低」,而全然不管市政當局的不作為;一個鄉村教師三十年如一日,省吃節用,自費買磚,親自手提肩背,將一座學校背上山,媒體高度讚揚「劉老漢」的「主人翁精神」,而隻字不提教育部門的失職對一個老人的身心摧殘;一個雲南鄉村的女郵電員工資不夠坐車,步行穿山,獨自往返數百公里,好多地方要靠溜索穿越,記者採訪完畢,只是一個勁地稱讚她的任勞任怨……這種冷血文化培養出的冷血道德魯迅稱之為「瞞和騙」。「瞞和騙」的要訣在於,閉上眼睛,繞開真實人生,把一切需要改良的現實問題轉化成一個無私奉獻的道德自律問題,然後用形而上的空洞抒情代替形而下的技術改進。苦難和苦難的製造者就這樣一起消失。「亡國一次,即添加幾個殉難的忠臣,後來每不想光復舊物,而只去讚美那幾個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過之後,也每每不思懲凶,自衛,卻只顧歌詠那一群烈女。」(魯迅《論睜了眼看》)看來這種「乾坤大轉移」的法術自古有之,於今為烈。
……
狄馬,獨立作家。1969年出生於陝西子長縣,1988年考入延安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分配至當地的一所師範學校教書,不久後辭職。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發表思想隨筆、文化散文、文學批評、雜文等各類文章近百萬字。出版有思想文化隨筆集《一頭自由主義的鹿》、《我們熱愛什麼樣的生活》,雜文集《中國雜文(百部):狄馬集》、《另類童話》(與人合著)等。
本文摘自《一頭自由主義的鹿》
本書是青年思想家狄馬繼《我們熱愛什麼樣的生活》之後又一本語言犀利、視角獨特、勇敢無畏的思想性雜文集,文章關注底層、關注民間、關注人權及尊嚴。作者的文字善於在眾所周知的歷史事件和社會話題背後找尋另一種審視世界、社會及人性的視角,字字珠璣、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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