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代——觀《百鳥朝鳳》

絕代——觀《百鳥朝鳳》

終於看完了《百鳥朝鳳》。結束的時候,身邊一對老夫婦發出一聲喟嘆:「這就完了……」黑暗被昏暗取代,宛如喝著糖水止渴。甜膩,甜膩得致命。我的眼睛哭得發燙,整張臉,都在那滾熱的淚水裡庸浮著。最後的鏡頭,是焦三爺邁著外八字,洋洋洒洒地沿著山坡而去,握著嗩吶的游天明,滿眼熱淚地吹著,近似哀泣。這就完了——也許明天清晨,游天明就收起了這世代傳下來的傢伙事兒,封在那鑲花的木箱子里,到那鋼筋生吃人,毀滅藝術和平靜的省城去。斷掉一根手指,終日猛咳不止,誰又能清楚呢?但他那悲哀含淚的雙目,也許還願生生世世守著山裡的命脈,守著荒莽黃土高原上的一首絕唱。可是再苦不過,苦到,大抵天明要孤身對抗,對抗整個世界殘缺不全的拒絕。

這其中實在是極強的預言色彩,最後的游天明與吳天明老先生最後的絕唱。《百年朝鳳》的消息,我首次在某個推送里看到,凄涼的幾句:看了上午的《百年朝鳳》,200人的場子,卻叫我一人包了。故事是關於嗩吶手藝人的傳承,陌生的演員,遙遠的藝術。我心覺無比酸澀,卻又殘忍地嘆了一聲:「可以想得到。」電影事業早在幾年前便驟然膨脹,再不是從前,倘去看一場電影,票是校門口發的優惠券,影院里自然沒有電視里的爆米花,只穿過那散著腐舊味道的黑暗走廊,坐到冰冷的木頭椅子上。吃著瓜子,手指沾了濕的口水,吃久了,指甲便隱痛。如今電影院里飄著爆米花的甜膩,巨大熒屏上映滿那幾張來來去去的美人臉。投資者、拍攝者、院線方都趨利而往,受眾雖然炮轟爛片,厭倦了那膩人的圈錢式畫面,卻亦為著哪張喜愛面孔,不痛不癢地交出一張電影票。整個環節里的所有人都在被無形地脅迫,沒有人不是無辜的,可真正的電影,的確在被謀殺,這是無人負責的死亡,無人追查的死亡。我只有嘆息,甚至無知無覺地落下淚來。除了這條來自體內的河流,我別無所有。成長是這樣嗎?走向生命是這樣嗎?我殘酷地覺察到,無能為力。思考的力量,溢出了我薄弱無知的靈魂,像是鐵箍實驗里結出的碩大南瓜,那盤根錯節,苦澀蒼白的內瓤。

這個電影里,這溫柔而傷痛的一百二十分鐘里,沒有蕩然的生死,沒有撕裂的愛,沒有粉飾一場的美。是那樸實而純粹男孩的成長與失去,是一種文化,在社會轉型里經歷的劇痛,能看得到的那種痛,以至於焦三爺笑著在醉酒後吹著歡快嗩吶,我便開始流淚。「樂景襯哀情。」這是當初答語文題用得爛掉,我卻總是忘卻的一個關鍵詞,可是就望著昏暗的村野宅落的那個夜,望著雙眼迷離,搖頭晃腦的焦三爺,他粗糙的黑紅臉頰,在銀色的嗩吶之後鼓動著,歡快,像是從那內心的悲流中撐出的一隻孤舟,悲哀地劃破平靜。我覺得刺耳,為蟄伏在黑暗裡的絕望和失去渾身顫抖。倘若可以,我想到此為止,到聲勢浩大的光,熄滅這一盞微小燭火之前。可以毀滅光的,從來不是黑暗,而是更強大的主體。在紛亂的爭鬥里,樂器散落一地,那銅黃色的,曾珍重在木箱子里的嗩吶,也終於只是一片狼藉的廢鐵。我從未喜歡過嗩吶,在故里的鄉下,散發著牛糞氣息的矮檻宅落里,從這一柄不得其意的小傢伙事兒上,便可以聽見舊世的吵鬧,聽見來自土地的粗與野。但我再清楚不過,自己不過是在天然的,逃避根與源罷了,一個小資作祟,自命清高的庸俗人。對於某些藝術品,我也是那謀殺者,是不幸的叛逃者,在最不同的時代,做了最庸常的選擇。生命空曠,我們卻愈加嚮往虛空之物的飽滿,像是一隻土生的樹,至死都在渴望天空。

有人說,吳天明老先生的這部作品便是在隱喻自己和電影,隱喻中國的電影。倘若封閉與強制是有其一二裨益的,便是給了思想足夠的純真性,在某種強流的澆築下,形成堅韌而富有自我的清潔靈魂。我雖嚮往電影已久,但始終是個囫圇看著的門外漢,卻也碎片地得知,第五代電影之後的青黃不接,第四代領門人們的生存困境。這是富有的時代,也是失去的時代。一方面享用著一切,一方面痛恨著我們的享用,一些人在做著思考,卻趨近於成為苦澀的製造者。文藝者熱衷於回首,熱衷於從逝去中,找到惋惜的錯過,找到滔天巨浪里,沉落多年的明珠。曾經的電影,是稀缺的,認真的,畫面清凈,講述民族裡沉重的故事。其實自從我終於能夠分辨清張藝謀、陳凱歌等五代名導,便極難聽聞對他們新作品的褒獎,這實在是個怪事,他們在21世紀走進我的視線之時,導演的屬性卻被逐漸模糊掉了。作品依然有,但來自評論界卻多是貶損,我不具備鑒賞能力,不清楚,究竟是生命寬廣起來的人群更容易失落和刻薄,還是果真地,導演們在溫和的風暴核心,失去了憤怒之下的思考力。加冕終究是沉重的,沉重到使人睏倦。電影成為了錢的事業,儘管從一開始,它便具備商業屬性,但我的內心,總為文藝片保留了一絲渴望,一絲苛求。電影的門檻是失落了的,而其中的精粹,也終於在喧囂中,成為不可求者。

方勵直播下跪之事是在我看到那篇推送幾天之後,我尚不知詳情,便忽然看見學校里的影院發了一篇支持《百鳥朝鳳》的消息。終究加持了排片,想像前幾天的潦倒樣子,我不知說些什麼好。酸澀而帶著殘存的溫暖。這成為了一個轉折點,成就如今這場院里,坐滿陪我哭泣的學生,甚至有一雙挽手的白髮老人。你可以指責這是「道德綁架」,指責這是「過分的炒作」,但我只想說,藝術值得這一跪之中的捍衛,而我願意,被有價值的綁架。試問我們社會化的生存,哪一刻,不是在被各種價值和意識的輸出綁架著?我們從來不自由,但願為自由束縛。況且我們的確,還需要這一種平靜故事,這一種娓娓道來的悲歌,沒有動輒極端的人格塑造,所有人都是美的,而又帶著最人性的脆弱。不再搭班演奏的二師兄,一言不發地跪著收好扔落一地的衣物,他是不得不走的,為了黑暗茅屋中癱瘓著的老娘,藏起斷掉的手指,哀嘆著:「我這一生,是再吹不了嗩吶了。」逼著兒子學習嗩吶,又嫌怨嗩吶如今無用,惡狠狠踢合了箱子的父親,卻到底為班子充了人數,甚至賣掉家什囑託天明好生去照看病重師父。最終沒有被選中的藍玉不肯同天明告別,背著包裹遠去,可是多年之後集市上,他仍是那個偷笑著蒙住師兄眼睛的小師弟。我當時曾對小袁說:「你瞧吧,他準是日後得尋仇,這就恨上了。」小袁氣的打我:「你怎麼那麼……把小孩子也想得這麼壞。」到藍玉為嗩吶暴打那群流氓之時,我慚愧自己被三俗劇情灌壞了的腦子。曾喜歡劇烈的一切,但中華文化原是這樣一杯清茶,唯一有形之物,是為無形之物的點綴。生命,哪有那麼多可怖?我們承認人性的惡,是因為我們同時亦承認了生命本身對這種惡天然的抑制力。我們是野獸,但索性我們穿著衣服。

當然的,我亦沒有得到幻想中的結局。沒有盛大場面中,天明以一曲驚天泣地的《百鳥朝鳳》為焦師父送葬;沒有在鎮里文化局要求記錄時,眾師兄從四面八方趕來,重現當日嗩吶班底神採的「大團圓」場面。魯迅先生說,中國人是擅長騙與瞞的,百無聊賴地安排著「團圓」的結局。然而天明老先生,給了這部電影,一場生活——是那山頂上,孤自一人,眼含熱淚的落寞。明天一定會來,但是我們不可預期。此刻山崗上飄蕩著的,是今日的死亡,今日大步流星的逝去。天明還是睜著那樣一雙,悲哀的,憐憫的,迷惘而無知的眼睛,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從那山坡路上遠走。也許明天,明天就會好起來,明天他會作為一個絕代的藝術家,孤獨地活在山巔,又也許,這就是全部。真正的天明老先生亦已仙逝,更多者,我們無從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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