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文字,為何讓我們欲罷不能?

中學時把家裡幾本張愛玲的小說看得津津有味。

印象中人物多不可愛,愛情不夠動人,故事也不算曲折。

吸引我的是什麼呢?好像是一種感覺、一種調調。

後來我才知道,這叫「虛無主義者的物質主義」,正如張愛玲說的:「因為對一切都懷疑,中國文學裡瀰漫著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質的細節上,它得到歡悅。」

也如張愛玲曾感慨的:「在過去,大眾接受了《紅樓夢》,又有幾個不是因為單戀著林妹妹或是寶哥哥,或是喜歡裡面的富貴排場?」

那麼,張愛玲到底以怎樣的物質細節,讓我們欲罷不能?

服飾

旗袍,這種最具東方美與誘惑情調的滿式女裝,在張愛玲小說里出現頻率最高。

在《琉璃瓦》中,大女兒「褪下了青狐大衣,裡面穿著泥金緞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梔子花」;三女兒「對著鏡子……隔著她那藕色鏤花紗旗袍,胸脯子上隱隱約約閃著一條絕細的金絲項圈」。

旗袍之外,還有其它種類的袍子:《十八春》中,曼楨「圍著一條紅藍格子的小圍巾,襯著深藍色的罩袍」,《琉璃瓦》中,二女兒曲曲穿的「乳白冰紋縐的單袍子」。

裙子的穿著搭配也是極講究的,《更衣記》中,「逢著喜慶年節,太太穿紅的,姨太太穿粉紅,寡婦系黑裙……裙上的細褶是女人的儀態最嚴格的試驗。家教好的姑娘,蓮步姍姍,百褶裙雖不至於紋絲不動,也只限於最輕微的搖顫……」

作為熱切於「男女間的小事情」的小說家,張愛玲對衣飾的觀察主要與女性產生關聯。《紅玫瑰與白玫瑰》:「她那肥皂塑就的白頭髮下的臉是金棕色的,皮肉緊緻,綳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來。一件條紋布浴衣,不曾系帶,鬆鬆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隱約猜出身體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寸都是活的……」

與此同時,張愛玲通過衣飾描繪刻畫被壓制的肉慾,《心經》中:「隔著玻璃,峰儀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袍子是幻麗的花洋杉,朱漆似的紅底子,上面印著青頭白臉的孩子,無數的孩子在他的指頭縫裡蠕動。」

在朝向虛無的途中,人生不停遭遇千瘡百孔的時刻,閨閣衣飾亦於此間發生敘事作用,《金鎖記》中,貴重的小金墜子扼死了七巧的青春,而她兒女的服飾,更是他們缺乏主見、被犧牲的一生的喻寫。

張愛玲曾說:「對於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語言,隨身帶著的一種袖珍戲劇。」

這大概就是張愛玲自己身著奇裝異服吸引關注的原因吧。

色彩

童年時代對於色彩的敏感,穿過重重歲月而湧現到張愛玲的筆下。

《私語》中寫道:「到上海,坐在馬車上,我是非常侉氣而快樂,粉紅地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藍蝴蝶。我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對於我,那也有一種累累的珠紅的快樂。」

《金鎖記》講述的是「沒落的宗法社會裡微不足道的渣滓」,因此,張愛玲賦予姜公館的色彩是偏於死亡的白色與絕望的黑色,「起坐間的帘子撇下送去洗濯了。隔著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雲里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

在張的筆下,暖調的色彩,也能忽地現出人的無奈與虛空,《留情》中,36歲的敦鳳為謀生而無奈地嫁與59歲的米先生做填房,雖說不如意,但對比他人的寒酸破敗,她還是感到「勝利的」,敦鳳「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禿的後腦勺與胖大的頸連成一片;隔著米先生,淡藍的天上現出一段殘虹,短而直,紅、黃、紫、橙紅;水泥欄杆上的日色,遲重的金色,又是一剎那,又是遲遲的。」

色彩分類與搭配知識的驚人豐富,造成了張愛玲小說的艷異色彩。

據潘懿敏統計,4卷本《張愛玲文集》所收錄的21篇小說,共有269處用了帶色調的辭彙,其中紅色54處,白色32處,綠色33處,藍色28處,黃色26處,青色25處,黑色16處,紫色14處,金色13處,銀色5處,米色2處,褐色2處,另外有栗色、藕色、琥珀色、銅色、肉色各1處。至於每一種顏色的色譜分布,其廣泛程度,更是令人嘆為觀止。

張愛玲談及此層道理:「氣味總是暫時的,偶爾的,長久嗅著,即使可能,也受不了。所以氣味到底是小趣味,而顏色,有了顏色就有在那裡,使人安心」。這雙重追求構成了張愛玲文字中參差對照的色彩處理技術,這種技術,在她看來,可以造成一種蒼涼的美。

美食

在一種喜悅的敘述口吻中,張愛玲娓娓談起了她嘗過或聽聞過的各種美食,尤其是零食和小吃。

在《童言無忌》中,她猶記得幼時的雲片糕和牛奶沫,「小時候常常夢見吃雲片糕,吃著吃著,薄薄的糕變成了紙,除了澀,還感到一種難堪的悵惘。一直喜歡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時候設法先把碗邊的小白珠子吞下去。」

《公寓生活記趣》中說,「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新綠的豌豆,熱艷的辣椒,金黃的麵筋,像太陽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過了,倒在油鍋里,每每有一兩片碎葉子粘在篾簍底上,抖也抖不下來,迎著亮,翠生生的枝葉在竹片編成的方格子上招展著,使人聯想到籬上的扁豆花。」

出國以後,接觸到異域飲食,張愛玲也能找尋其中的妙處。「我剛到紐約的時候,有個海斯康( Bascom)西點店,大概是丹麥人開的,有一種酥皮特大小蛋糕叫『拿破崙』,間隔著夾一層果醬,一層奶油,也不知道是拿破崙愛吃的,還是他的宮廷里興出來的。他的第二任皇后瑪麗露薏絲是奧國公主,奧京維也納以奶油酥皮點心聞名。海斯康是連鎖商店,到底不及過去上海的飛達、吉士林。」

張愛玲一生,對吃食如數家珍,講述起來多數充滿愛悅與歡喜,這固然與天性有關,但更與她對此人世充滿懷疑與不確定有關——「人生的所謂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

戲曲

因著對舊戲中「中國的悲劇」的認同,張愛玲在小說中經常使用戲曲意象。

《年青的時候》以紹興戲的平穩襯托失戀了的汝良的慌亂。「紹興姑娘唱的是『越思越想越啦懊呃悔啊啊!』穩妥的拍子。汝良突然省悟了:紹興戲聽眾的世界是一個穩妥的世界,不穩的是他自己。汝良心裡很亂。來到蘇生大廈的時候,還有點惴惴不寧,愁的卻是別一類的事了。」

小說《秧歌》的敘事結構則完全由戲曲意象支撐:村莊是一個大舞台,廟裡鬼氣森森的神鬼塑像烘托出滿世界的陰森肅殺,民眾被戲劇化了,他們餓著肚子,瘦臉上塗抹著濃重的紅胭脂,被投人到與他們悲慘現實形成鮮明反差的狂歡(扭秧歌)之中。世界的荒誕,人生的不可知,被突兀地顯出來。

戲曲意象不僅是小說中的敘述道具,有時還直接是人生的一種隱喻。在《怨女》中,銀娣結婚時,「她以後一生一世都在台上過,腳底下都是電燈,一舉一動,都有音樂伴奏。」

在張愛玲文字中,潛伏著人世深永的「哀愁」:戲如人生,人生如戲。

音樂

張愛玲對於音樂的敘事運用存在兩個層次。

一是借音樂以喻示世界的荒涼與人生的虛無。《半生緣》中,顧曼楨與沈世鉤日久生情,人生正在計劃幸福的途中,卻突然因為姐姐曼璐的設計陷害而陷入黑暗的深淵。她逃出了姐姐家,輾轉多年,與世鈞音訊兩絕,後來終究在姐姐死後無奈嫁與強暴過她的祝鴻才。

命運的無端變故使曼楨深陷不可自拔的哀愁,張愛玲便借琵琶聲以訴之,「曼楨躺在床上,房間里窗戶雖然關著,依然可以聽見弄堂里有一家人家的無線電,叮叮咚咚正彈著琵琶,一個中年男子在那裡唱著,略帶著婦人腔的呢喃的歌聲,卻聽得不甚分明……」。

此外,在揭示人世虛空的同時,音樂有時還具有結構的作用。《傾城之戀》的整個故事,也都同樣被籠罩在首尾呼應的兩段胡琴聲中,開頭是:「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一一不問也罷!……」結尾則為「傳奇里的傾城傾國的人大抵如此。處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火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一一不問也罷!」首尾相銜,則把一段俗世戀情拉入了時間的荒野,讓人瞥見生命的荒涼。

不過,有些音樂多是「低級趣味」的,甚至完全不是音樂而是充滿俗趣與熱鬧的某種聲響。《公寓生活記趣》記載道:「我始終沒弄清楚電車是幾點鐘回家——『電車回家』這句子彷彿不很合適……但你沒看見過電車進廠的特殊情形罷……吵鬧之中又帶著一點由疲乏而生的馴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著母親來刷洗他們……」

與吃、金錢等「物質生活」一樣,這些「入流」或「不入流」的音樂也是「人生中一切厚實的、靠得住的東西」。(《第一爐香》)在親切、安穩的現世細節中,人們至少可以暫時逃卻或遺忘那「虛空的虛無」,「惘惘的威脅」。

月亮

作家使用意象,總要尋求象外之致。月亮的象外之致,在張愛玲小說中涉及三層。

第一層即是對社會頹敗、人性變異的諷刺。如《第一爐香》中描繪梁太太在府上宴請唱詩班的夜空中的月亮,「那時天色已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燒糊了一小片」「她已經老了,她永遠不能填滿她心裡的饑荒。她需要愛一一許多人的愛」,這樣的人生,不免是滑稽、可憐、不諧調的,有如那臟污了的月亮,給人不愉快的聯想。

第二層:人性的陰冷與猙獰。《金鎖記》中,「影影綽綽烏雲里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地從雲里出來了,黑雲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限睛。」在這樣「猙獰」的月光下,七巧向兒子打探兒媳芝壽的床第秘聞,既是窺淫,又是用以折磨兒媳的致命武器。

人生的尷尬與困頓,有時也被張愛玲用月亮加以暗示。《多少恨》中,在寫長安被迫退學前一夜的無盡悲哀時,張愛玲採用了「缺月」的意象:「窗格子里,月亮從雲里出來了。墨灰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面白雲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虞家茵因為家道破落,只能穿舊袍子,「太陽照在上面也藍陰陰的成了月光,彷彿『日色冷青松』」。

月亮的象外之致,在張愛玲小說還更深地涉及到生命的「虛空的空虛」。《金鎖記》中,由於婆婆七巧四處宣揚「媳婦的秘密」,媳婦芝壽在這個「瘋狂的世界」里無可阻擋住陷入絕望: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啦揭開了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雲,像是漆黑的天上一個白太陽。芝壽眼中反常的月亮像「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映照出芝壽在「瘋了」的婆婆、丈夫逼迫下無處可以突圍的緊張與荒涼。

張愛玲不僅使用月亮喻示某種象外之致,也用作結構故事的手段。《金鎖記》開篇:「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結尾則稱:「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由於張愛玲小說中主要用於昭示頹敗與荒涼,她的小說和《金瓶梅》《紅樓夢》一樣,「主題永遠悲觀,一切對於人生的籠統觀察都指向虛無。」,月亮這樣一個清冷的意象便佔據了張愛玲小說的重要部分。

鏡子及其它

《流言》寫道,「這個世界什麼東西都靠不住,一捏便粉碎了。」鏡子主要是傳達某種頹壞或虛空的生命體驗。在《多少恨》中,虞家茵的愛由於浪蕩父親的無賴,還未真正開始她就看到鏡子里的荒涼了。

甚至最熱烈的情慾的火焰,也被鏡子照出冰冷的本質。《傾城之戀》中,范柳原與白流蘇的第一次接吻,「流蘇覺得她溜溜轉了個圈子,倒在鏡子上,背心緊緊抵著冰冷的鏡子。他的嘴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嘴。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裡面,另一個昏昏的世界裡去……」

鏡子比任何物象都更能照出愛的殘缺,《傳奇》里的佳人,多數是自私自利、冷心腸的,然而即使一向孤做的周吉婕,也反而在鏡子前向葛薇龍說出了自己為種族界限所限的痛苦。

玻璃是鏡子的又一形式,但與鏡子又有不同,它是透明的,人從鏡子中看到的是另一個自己,從玻璃中看到的是自己以外的世界,這個世界在人眼前觸手可及卻無力捕捉。故而在張愛玲小說中,玻璃往往更能映照出世界的殘酷。

《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受到三哥的指責、四奶奶含沙射影的譏諷,氣得冰涼,她眼中的白公館在一片玻璃中忽地變得冰涼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擱著琺琅自鳴鐘,機括早壞了,停了多年。

無論鏡子還是玻璃,或者其他類似製品,都是不安全易碎的物件。張愛玲大量描寫它們,象外之致深焉,恰如前述她的看法:「這個世界什麼東西都靠不住,一捏便粉碎了」。由這個角度在敘事中設置鏡子、玻璃一類的意象,自然更偏於揭示世界與人生的虛無了。

在《鴻彎禧》中,那類「無人性」的鏡子、玻璃屢次出現,玉清嫁妝中的金琺琅粉鏡,有拉鏈的雞皮小粉鏡,祥雲公司的穿衣鏡,浴室里的鏡子,婁先生的眼睛,晶瑩的玻璃杯,桌面玻璃,燈泡,而最後玉清結婚的禮堂竟也是玻璃的……

迷戀繪畫,熱愛電影,擅於色彩和音樂,諸般藝術質素使張愛玲的意象驚艷滿目,並不限於月亮、鏡子和玻璃,而有著更豐富的生活內涵,如「小藍牙齒」、鳥、屏風、繡花鞋、鍾、剃刀片等等。

這種種意向極少用於喻示「人生安穩的底子」,皆被張愛玲歸於虛無主義的敘事哲學。

(內容源自張均所著《張愛玲十五講》;圖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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