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的撫恤金
在我眾多的偶像和全部閱讀經驗中,只有馬爾克斯的作品是屬於「每看完一本必須要寫一篇否則會憋死」系列。他的《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作為一篇非典型現實類中篇小說,即使放在他全部作品中對比,也是出類拔萃的一個。馬爾克斯大概對它很滿意。
作為一位成長路線清晰且終身勤奮的小說家,讀者能從他的作品中一點一點看出風格演變的痕迹。從卡夫卡、海明威、福克納到福安·魯爾福,就像畢加索早期也有很多寫實的作品,但從某一個節點就突然開始抽抽,繼而變得立體和荒誕一樣,《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就屬於瀕臨抽抽的裂變前夕,魔幻之前的寫實經典。
這個故事不長,裝訂成硬殼精裝書也只有薄薄的一冊。飽受讚譽的小說家的作品,大抵都會有一種鋪底的基調,比如悲愴、蒼涼、刻薄,而縱貫馬爾克斯一生的,就是孤獨。孤獨在他的坐標里是一種至高的境界。
這個故事很簡單,一位立下過赫赫戰功的上校,離開軍隊後無所依憑,在政策下達後的每一天里都在等待他撫恤金的通知從周五的郵船上寄來,但十五年過去,他已到蒼蒼暮年,也從未見到過這封信的半片影子。
他的兒子因為政治問題被打死,他的老伴兒患有嚴重的哮喘,他的鄰居因為早年投機而過著富得流油的日子,他卻連一勺咖啡都喝不起。他唯一的期盼是一隻精幹昂揚的鬥雞,漫長無涯的等待里,唯有這隻即將參賽的鬥雞能給他一些活下去的希望。
貧窮和疾病的籠罩讓他喘不過氣,極端的潦倒中,上校只能用未卜的希望麻痹自己。他腳踏實地的妻子早就看清這是一個謊言,希望他能用賣雞的錢換取兩三年的安穩,畢竟,「我活不久了」,言語中有點行行好的意思,卻也沒有換來他的回心轉意。
不作為的信任和無盡頭的忍耐,是他們主要的生活日常。讀馬爾克斯的自傳《活著為了講述》,會發現他一生中有過很多缺錢的時刻,這種時候,他只能四處賒賬,要麼堅韌地等待上一筆稿費的支票寄來。
貧窮的感受如果能具象化,它是焦灼和委屈的,憤懣中又有些屈辱。因為沒有人肯定你的價值,榮光如煙塵,如今為了生存你必須放下身段。
這個故事還有個背景,就是過去的戰爭和七次政府換屆,都是一筆帶過。雖然輕描淡寫,卻是證實撫恤金不可能再下發的關鍵細節。即使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了解這一點,上校不可能再拿到這筆比福利了,固執的老軍人也依然不肯相信。
直到最後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他終於在妻子絮絮叨叨鬥雞可能不會贏的時候,為自己沉重的負累放下了最後一顆稻草,喊出了那句快要憋斷氣的「吃屎吧!」
終結一切的孤獨打敗了他,沒有希望,沒有盡頭。
讀這篇小說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想到另一個短篇,福克納的《兩個士兵》。在他的作品中,這篇並不是突出之作,我卻非常非常喜歡。
《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和《兩個士兵》都是用極為絮叨的語言講出極為簡單的情節,而不失精彩。一個口氣是蒼老緩慢的,另一個是天真而急切,非常動人。
《兩個士兵》講的是二戰期間,珍珠港事件之後,一個九歲男孩的所見所聞。他先是不懂,什麼也不懂,他站在那一晚的窗戶底下和哥哥彼得一起聽收音機。
他問他哥哥:「什麼?日本人?什麼珍珠港?」
彼得說:「噓。」
這是小男孩第一次接觸到戰爭。
當這個可怕的巨輪開始碾壓這個九歲男孩的家庭的時候,他還並未意識到事情的殘酷。他向哥哥提出無窮無盡的問題。什麼是日本人?什麼是開戰?珍珠港在水的那頭?什麼是太平洋?直到他作出一個決定,他要和哥哥一起去前線打仗。
「不要緊,你揍大傢伙,我來揍小傢伙。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這種哭笑不得的語境,讓人心裡生出無窮的憐惜。不知道福克納在抽抽以前,是不是也是這樣一個天真鬧騰的,憑著九歲的勇氣就要出門戰鬥的小男孩。
小說《兩個士兵》後來被導演 阿龍·施奈德改編成同名短片,獲得第76屆奧斯卡最佳真人短片獎,沒有看到影片本身,但劇照十分打動人。小男孩一如書里刻畫的一樣,是天真和無畏的那麼一種樣子。
也許偉大的故事家,性情里都會有很多未泯的童真,還有更多書寫歷史的悲憫。這是一種無意識的責任感。無論是馬爾克斯還是福克納,無論是緻密的語句還是絮叨的閑聊,都像是那個充滿同情和良知的孩子在說話。
即使我們都老了,他們還依然在成長。
「你快八歲了,是嗎?」她說。
「不對,」我說,「我八歲快十個月了。快要十一個月了。」
——福克納《兩個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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