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國族認同說兩岸

自台灣解除「戒嚴」以來，傾向拋棄「中國人」國族認同的台灣人越來越多。隨著世代交替，這一比例仍在不斷升高。台灣正朝著「非中國人」的國族認同方向滑落，這是一個事實。但這個現象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對舊有國族認同論述幻滅的報復，而並非全是對中華文化的排斥。

回顧台灣的近現代史，不同政治勢力如走馬燈般不斷登場，又匆匆退場。在今天的大多數台灣人看來，包括國民黨在內，實際都是外來政權，都只是把台灣整體當作實現某種目的的工具，而不是從台灣的幅員與實際出發，讓台灣自由的發展，為台灣人謀取福祉。這種看法有其合理性，但也有其偏執性。任何國家和地區都是處於一定的地緣格局中，怎麼可能拋開所處的環境來談自身的發展呢？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國家和地區真的主宰過自己的命運呢？

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的歷史，都有大段的悲情敘事。與其說，國民黨來台後編織了一個謊言欺騙出賣了台灣人的未來，倒不如說，國民黨的來台本就是台灣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也許是悲情，也許不願接受，但這已經成為了台灣人集體記憶與共感的一部分。這應該成為凝聚全體台灣人的重要資產，而不是加劇分裂和對立。台灣社會如果繼續任由政客通過分裂的手段來換取執政權，被傷害的必然是台灣自身。

一、養成與反叛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任何一種國族認同的養成，首先都離不開一定的經濟基礎支撐，然後才是共同的歷史記憶，共同的文化，共同的血緣關係以及共同的願景。

上世紀70~90年代，乘著美國產業轉移的東風，台灣經濟開始起飛，成長率雄踞「四小龍」之首。這時的大陸，正在玩閉關鎖國，玩意識形態，國計民生一片凋敝。兩相對比，台灣人不免有神州陸沉之感。在國際上，大陸是毫無存在感的「小透明」，台灣佔據了中華的大義名分，雖然局促區區台灣一島之內，但這種中華文明傳承的使命感，以及中華歷史與文化的厚重感是完全足以支撐住中國人這一國族認同的。台灣人服膺中國人的國族認同，理所當然，理直氣壯。

1979年「台美斷交」，台灣島內一片哀鳴，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了羅大佑的《亞細亞的孤兒》。1987年，蔣經國宣布台灣「解嚴」之後，伴隨著對「民主」狂飆突進的燥熱化追求，民進黨在台灣政壇逐漸崛起，台灣的本土意識開始公開發聲。與此同時，大陸開始改革開放，經濟飛速成長，如坐火箭般直到今天位居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大陸在全球範圍內的綜合影響力日漸提高，中國的代表權以及中華文明的傳承者角色發生了互換。

在自上而下的灌輸下，國民黨在台苦心經營起的「大中華」國族認同，在失去國際舞台上對中國與中華的代表權之後迅速崩塌。經濟社會的相對發達，公民受教育水準相對較高，伴隨著的卻是國族認同意識的錯亂。舊有的國族認同論述被戳穿以後，因為 「被欺騙」的屈辱感以及三觀崩塌的幻滅感，台灣人對「中國人」這一國族認同開始了近乎咬牙切齒的反向追求，而且力道強烈，這一點在年輕世代身上尤為突出。

很大程度上，這種反叛是過頭的，非理性的，不符合事實的，且流於情緒的，最關鍵的是不符合台灣自身利益。本身就問題多多的國民黨，自然成為了這種反叛的最佳集火點。這些新時代的叛逆者在未經省思的前提下，簡單的認為：藍=國民黨=中國=共產黨=臉譜化的共產黨=中國。也不過是在發泄對歷史與現實的戾氣。

過去的篤定有多炙熱，幻滅之後的痛苦與反彈就有多激烈。曾經有位朋友說：「人哪，還是要站個隊才比較容易過活。」這時，台灣應該站在哪一隊呢？地緣格局上位於中美矛盾對峙的最前沿，在經濟、地理、文化、血緣上離大陸如此之近，在政治、軍事、生活方式、意識形態上卻又離美國如此之近。腦袋與屁股的對立如此尖銳，內部族群如此分裂，全世界也絕所少見吧。

只是，這種非理性的自我分裂還要多久才能畫一個休止符呢？

二、情懷與現實

經濟學有個概念叫效用，指的是人對事物的主觀滿意程度，而另一邊，則是一個人的購買能力，或者說預算約束，這兩者的夾逼，產生了人的購物決策。世上的事都是如此，永遠有兩方面的力量在糾纏鬥爭，一個面向前進到一定的程度，必然會受到另一個面向的制約。大多數情況下，人只會偏好這兩種面向的其中一種，而選擇性的忽視另一種。

比如朋友圈中泛濫的「秀情懷」與「雞湯文」，人們拚命表達著自己內心的願望，卻從不願承認為實現這些願望所要付出的代價，更不願承認現實的殘缺和某些劣根的不可跨越性。人們開始鄙夷對純粹物質文明的追求，轉而醉心於對人性的不斷純化。一廂情願強調人性的善而無視現實的惡，並以此為最高政治正確，不容置喙。一心想要往上飛，卻無視地心引力，就好像一列單向不斷加速的列車，不能回頭。現在的台灣正是這樣。

台灣的現實是什麼？分兩方面：

一是台灣本身是什麼樣的？

首先看經濟基礎，2016年1-4月，中國大陸及香港提供了台灣貿易總額的30.2%，超過了美國和日本之和；中國大陸及香港提供了台灣全部的貿易出超，剔除掉中國大陸及香港部分，台灣的貿易總額將變為入超。其中，台灣對日本為入超，對美國為輕微出超。台灣作為一個島嶼出口導向型經濟體，對外貿易是其生存發展之本，從以上數據可以看出，台灣的產業結構對中國大陸的依存度是非常高的，對美日則是作為產業鏈下游的一個環節被吸血。從經濟利益上，台灣和中國大陸是命運共同體。

其次看意識形態，台灣的主流輿論普遍對現行的政治制度非常自信，且認為這是人類社會進化的最高形態（福山提出的所謂「歷史終結論」），並據此取得面對大陸時的道德優越感。作為一名大陸人，從外部看台灣，卻覺得這是一個撕裂內耗空轉的社會。歷史從來沒有終結。

具體來說：

（1）整個社會完全沒有共識，不同的陣營整天爭論的也不過是「愛台」還是「賣台」這樣的口水話 題；

（2）盲目順從民意，同時對民意毫無制約的力量，最終導致的就是低智化、情緒化、民粹化 語言充斥於主流輿論；

（3）對大陸過分仇視貶低，對美日卻過分美化誇大，這些現象本質上是政黨基於自身利益需 要而作的惡，但民眾卻沒有反思正確與否。

作者：老培

總結起來：

（1）國族認同分歧嚴重，不同族群在「中華」與「台灣」之間拉鋸撕裂；

（2）「民主化」轉型過快，社會整體並沒有控制民意泛濫的機制，精英階層的專業意見沒有對 一般庶民的表達產生制衡。民主是一個漫長的理性支撐過程，是需要時間來沉澱的。同時，民主也需要法治來框限，世界上並不存在一種無邊界的民主。

二是台灣所處的地緣格局是什麼樣的？

台灣處於第一島鏈的中心，位於中美戰略對峙的最前沿。中國大陸作為一個快速崛起的新興力量，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輻射能力已基本覆蓋第一島鏈以內。基於中國大陸的利益立場，朝鮮半島和台灣海峽都是大陸的核心利益所在。中國大陸正處於一個從陸權國家向海權國家的快速轉型進程中，朝鮮半島和台灣海峽就像大陸伸向大洋的兩個抓手。無論對於國土安全、能源安全還有經濟安全，都是關乎國運的要衝地帶，是大陸不可能退讓的核心利益。這一切都建立在美國國力正在緩慢走弱，大陸國力正在飛速躍升的大背景下。

在上述的現實約束下，台灣人普遍存在如下的情懷：

（1）堅信自己意識形態的正義性，而看不到其不足，且過分貶低大陸意識形態的正義性；

（2）堅信美日會協防台灣，大陸不敢武力攻台；

（3）高估台灣本身的綜合實力，低估大陸的綜合實力。不少台灣人從來都沒有認真了解過大 陸，對當年台灣經濟起飛的偶然性更是缺乏基本的了解。

相當部分的台灣人對於政治的判斷，都是建立在一廂情願的虛幻腦補之上，是非常脆弱、危險的，且不利於台灣自身利益的保護和發展。

三、調適與向前

今天的台灣政治，就像一個正處於青春期的少年：躁動、無序、分裂、腦補、片面、偏執。感性的情緒四處遊走，理性的支撐極難建立。過往頻繁的政權更迭就像是經歷了多次的家庭離異，造成自我認知與自我定位高度混亂。然後又處於世界兩大國地緣對峙的最前沿，域內強鄰環伺，台灣向何處去呢？

首先是對「民主自由」這一套制度設立的初衷重新進行反思，並對台灣「民主轉型」進程的得失進行檢討。民主的本意應該是針對同一議題讓社會的不同意見進行充分討論，並促進不同意見的諒解乃至不同族群的和解。如果民主制度的結果是造成社會的撕裂與對立，這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第二是要彌合內部族群的撕裂。台灣最根本的政治問題就是統獨問題，要給統和獨充分的討論空間，而不是談統色變，逢中必反。統一未必是賣台，獨立未必是愛台，當然反過來也一樣。但無論如何，應該給統一以公共討論的空間，真理越辯越明。

第三是重新認識大陸的歷史以及現狀，充分了解大陸的意識形態形成的基礎和原因。一個最近三十多年帶領十四億大陸人民取得如此巨大成績的政黨，決不至於如被貼的標籤那般不堪。而且在當今網路自媒體時代，通過洗腦和軍事強權來管理一個十四億人口的大國在技術上也絕不是一件可行的事。

第四是摒棄二元對立的價值評判標準。民主是一個漸次累積的過程，而不是1與0的分際。沒有必要用覺醒、自由這類的自我感動辭彙來標示過去與現在的對立。過去是現在的基礎，現在是未來的過去。所謂「覺醒」之類本來是一件個體很隱秘的思想認知，但一旦個體的隱秘思想認知變成一項社會運動，這就是群體暴力。

兩岸問題有複雜的一面，是在於不能簡簡單單的一拍兩散。但也有其單純的一面：沒有民族、宗教矛盾，只有政治矛盾。而這人為的政治矛盾也僅僅持續了六十多年，這和數千年的中國歷史相比實在算不得什麼。

兩岸問題是歷史留給中華民族的一道考題。在大國博弈與地緣政治的背景下，「台獨」在現實層面是不可能選項。在兩岸經濟逐漸融合，文化相互親近，實質生活方式趨同的今天，兩岸關係正在碰撞中去摸索一種穩態的互動方式。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兩岸之間的蝴蝶效應會在什麼時候發生呢？

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