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甜蜜的弗吉尼亞

認識一山教授是在2010年。當時他獲得某基金會資助,成為我們的訪學教授。導師安排我幫他適應在這的生活,畢竟他一把年紀且從沒來過中國。你知道,美國南方人特保守,去一趟紐約對他們就算是冒險,更別說在中國待上半年了,導師說。

第一次接機無功而返。我們的目光掃過了預定時間從閘口出來的每一個旅客,又焦急地去前台查詢,確認該航班上沒有叫這個名字的旅客之後,才相信是他因為時區問題,告訴了我們錯誤的日期。第二天差不多同樣時間,他出現在我們視線中,一米八幾,淺棕色夾克,灰色褲子,瘦高,白髮,行李車上大大小小共5個箱子。

大家都在好奇怎麼可以有那麼多行李,疑惑第三天就解開了。他已經把系裡安排的臨時辦公室收拾妥當,得意地向我們展示:正對著辦工桌的相框,是和他太太的合影,旁邊是幾張全家福;然後他站起身,從旁邊桌子拿起來的是他小兒子七八歲時的玩具卡車,另一樣則是他大兒子五歲時穿過的鞋;這麼小,他拿起來晃了晃,很得意地說,你想像不到他現在個頭多大了!

我確實見到了這個「個頭很大」的兒子。當時已經是2011年5月份,北京初夏,距離一山教授離開中國還有兩個月的時間,他兒子與女友一起來北京旅遊。我應約來到他的公寓樓,開門的是一個身形高大寬闊,肌肉突起,留有棕色長發和鬍子的彪形大漢,客廳沙發上坐著的一定是其女友,身高不到1米6,體重應該在90斤以內:我沒有見過比這反差更大的搭配了。對了,這個大漢和我一樣出生於1987年,還在學校。

儘管和典型美國南方人一樣缺乏探索冒險精神,但一山教授對周圍所有事情都充滿好奇。他很快接受了中國食物,並非常開心地和我參加了一次校園美食體驗。100周年校慶,學校通過中國廚師協會從請來全國各省各菜系大廚分別坐鎮七八家食堂一星期。我們決定去四川廚師坐鎮的食堂。這一食堂位於本科生宿舍區,相對他的住處十分偏遠,而他沒有自行車,我們只好乘坐校園公交。上午10點45分到達4樓餐廳,隊伍已經從打飯窗口排到了扶梯口,而午餐要11點之後才開始供應。幾年之後,他還對這次食堂排隊經歷記憶猶新,並和我描述吃過的菜,雖然我早已經忘記了。

他最大的一次冒險發生在5月份。他兒子、他兒子女友,以及他自己,三個人一起去長城。我沒有陪同,因為他及他兒子都表示要自己去。他們首先放棄了容易到達但遊客眾多的八達嶺長城,之後他們對包車去司馬台長城的建議也沒有採納,因為包車不夠好玩,最後的方案是從東直門坐公交轉乘去司馬台。在經歷坐錯公交車,下錯車,到達密雲懷柔交界某個荒涼的路邊不知所錯,改變目標轉而去慕田峪長城也因為再次坐錯車而沒有成功後,他們在下午回到了北京。電話里,他仍然非常開心,因為終於出了一次北京,見到了城市以外中國的景色,山巒和村莊。

中國,如同密密麻麻的方塊漢字,對他而言是個秘密世界。他時常指著地圖,問我家在哪兒,什麼地方又在哪兒。北京不是真正的中國,他說。你應該乘坐火車,比如等空閑的時間,找一個星期,坐火車從北京出發,到隨便什麼地方,比如哈爾濱,這樣你才能看到更多的東西,我說。他認真思考了我的建議,幾秒鐘後,微笑,搖頭,做不來。

我描述過自己家鄉和童年之後,他和我說起自己家鄉的記憶。農場,拖拉機,大片的玉米地。

他的學生年代在弗吉尼亞州度過,大學入學,畢業後工作,重新入學校,取得博士學位,那些都發生在遙遠的60年代。

那你應該知道滾石樂隊一首歌呢,甜蜜的弗吉尼亞。哦,當然。他回答。

音樂是我和這位60年代成長起來的美國人最大的共同話題。那時候我還痴迷滾石樂隊,而他回答說,everybody likes the rolling stones。除此之外,我們討論過鮑勃?迪倫,The Who,以及Metallica。那一年,正好鮑勃?迪倫來北京,我幾次和他描述自己買到門票的興奮,以及聽到他演唱會的情形。幾年之後,我又在郵件里和他描述了Metallica在上海的演唱會,以及滾石樂隊在澳門的演唱會,再之後,我就沒聽搖滾樂了。

由於我的懶惰及英文寫作的艱難,我們之間的郵件交流比較稀疏,但沒有間斷。他說到了他回道美國繼續學習中文的情形,和學生們的聚會,兒子在海邊的婚禮,對,就是你見過的那個,他和他的小個子女友結婚了。我說起我的畢業,以及之後離開北京來到廣州的生活,以及參加的馬拉松。有一次,他說他發表了一篇新的論文,由於我在這一研究中有部分貢獻,我也被列在作者名單中。我托仍在學校的同學下載到了這篇論文的PDF文件。他在郵件中詢問過我是否有興趣往美國繼續學業,獎學金雖競爭激烈但他可以發揮一定的作用。出於英文表達的不熟練,我總懷疑我當時拒絕他這一番好意的方式並不那麼妥當。

2015年3月的一個周六,我接到導師電話,她問我的郵箱是否有變。沒有變化,原來那個一直都有在用,我回答說。一山教授想聯繫你,但又不知道你是否換了郵箱,他托我問下你,我導師說。接著,導師開始講事情的原委:他去年夏天被查出淋巴癌,已經到了中後期,經過幾個月的積極治療,加上他妻子也是醫生,給了他很多幫助,病情被控制住了,他現在已經差不多好過來,甚至可以重新上講台講課了。

他想聯繫你大概也沒什麼別的原因,我導師繼續說,可能是經歷了一場變故,自然會想起過去的朋友。

去年夏天。我回想了一遍,上一次和他通郵件大概就是在去年夏天之前。這一年的時間,我並不是忘記了這個人,也不是沒想起來過回信,只是出於慣性,事情一直拖下來了。設想一下,倘若我不用大費周章翻牆就能連接上Gmail,並且能以寫中文的速度完成一封英文郵件,那股阻礙我的力量可能不會那麼大。但我明白那股力量中占最大成分的在自己身上。

在我的信發出3天之後,他的回信就來到了我郵箱。他已經走出癌症,但仍然覺得那是一次可怕的經歷,癌症及之後的化療引起的後續效應依然伴隨著他;這一次檢查,他還發現自己患有肝炎,而感染的時間竟然在他的大學年代,這些病毒伴隨他40年了;醫生推薦他使用了一種新上市的藥物,在這種藥物幫助下,他徹底告別了肝炎。至於癌症遺留下來的一些癥狀,他希望能夠不用經歷可怕的化療就能趕走。

他在郵件中問起了我的新工作,也聊到我的寫作計劃。「我也有過寫作計劃,」他說,「以前我兩個兒子都還很小的時候,我經常給他們讀兒童書,當時就產生了為他們寫一本兒童書的想法,並且買了很多類似《如何寫作兒童書》的書來讀,但到最後還是沒有寫成一本兒童書。」

他提到了我之前推薦給他過的兩本書,《尋路中國》和《江城》,這兩本書被列入了他某門課程的參考書目。除此之外,他的研究仍在進行,並有了近期的一些計劃。

隨後的一年,我的寫作計劃中斷,回信也因為前面提到的慣性一直拖下來。Gmail的郵箱對我來說變成了一個訂閱文章的接收平台,幾個月難得有一封私人信件,而我也幾乎只在手機APP登錄過了。直到有一天,我重新從電腦瀏覽器登錄到郵箱頁面,花小半天時間敲出一封信件。每次都需要解釋一番自己遲遲未回郵件的原因,然後說到了這一年來的生活,新的工作,最近在讀的書,英國某指揮家撰寫關於德國作曲家巴赫的一本厚書,說到了廣州這座城市,以及年初在香港的一場百公里越野跑比賽經歷。

直到一星期後,我已快忘記這封郵件,他的回信來到了。I have been free of cancer for 15 months, 他說,但總體上健康狀況仍然不錯,儘管有一些因化療引起的後續癥狀,比如有時雙腳會麻木,有時心率會突然升高或者降低。他還告訴我他兒子在離家不遠的地方買了一座大房子,仍然在做他的博士論文,小兒子已經訂婚,今年9月份會在墨西哥坎昆成婚。他和妻子上周駕車去一個中國學生家裡做客;那個學生已經在美國軍隊某單位任職,為此他可以更方便獲得綠卡。他一周去五次健身房做一些簡單的運動,他已經不能像我跑那麼多步,但可以在學校健身房一條室內跑道上跑步。

「我對巴赫很熟悉,也很喜歡他的音樂,」他說,「尤其是他的管風琴音樂。」

這句話改變了我對他音樂品味的記憶,因為印象中他聽的音樂類型停留在60-70年代的流行音樂。但一想到他是一名基督徒,生活在宗教氛圍濃厚的美國南方,喜歡巴赫的音樂也就不會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在接下來的郵件里,我說起了3月份在上海聽過的一場演出,巴赫當年工作過的教堂,當年教過的合唱團——萊比錫聖托馬斯童聲合唱團,以及門德爾松曾擔任首席指揮的萊比錫布商大廈管弦樂團,在上海演出的《馬太受難曲》。我不是基督徒,但現場的音樂讓我十分感染,讓我在那個時候覺得,上帝可能真的存在。但是一出門,我就會重新變回一個無神論者。

再翻到前一封郵件,我目光忽然被 free of cancer 這幾個單詞抓住了。如果在中文,應該怎麼翻譯呢?我擺脫癌症的困擾已經有15個月了。

Free of 兩個單詞帶給我的感覺並無法完全傳達出來。

我突然覺得,變老也不過是一個不斷 free of something 的過程,這個something是疾病,勞作,房貸,或者對未來的願景。隨著年齡增長,種種東西會加到你身上,你要不斷去面對、處理、解決它們,或者學會與它們共存。

記得在滾石樂隊的演唱會上,我和朋友周圍被五十歲以上的外國老年人包圍,台上是四個在流行音樂縱橫了半個世紀的老頭。年近70歲的米克?賈格爾仍然正常飛奔,像二十幾歲的小夥子那樣跳來跳去;滿頭白髮的鼓手查理?沃茨,幾年前同樣經歷過一場癌症;射手座的基思?理查茲,幾個月前我剛讀完他的自傳,他60歲以後的生活大部分都在自己書房度過,在自傳寫完的前一年,因為整理書籍時從樓梯摔下,卧床了大半年,遂感到自己骨頭已不如當年硬朗。退場時,我見到了更多老人,和舞台上的老頭一樣,他們有在那個年代的記憶,那是我沒有的東西。

那一次滾石樂隊沒有唱Sweet Virginia 這首並不算知名的歌。這首歌是他們2006-2007年全球巡演的曲目之一。我後來也知道這首歌里的Virginia並不是一山教授度過了青年時光的弗吉尼亞州,而是一個或虛構或真實的人名。這是一首情歌,被米克?賈格爾唱得十分醉人。我一個不常回憶的人,重新聽到這首歌時都不免生出這麼多回憶來。

But Come on, come on down Sweet Virginia,

Come on, honey child, I beg of you.

我在此想起那次演出散場的情形,在眾多白髮老者包圍中,我們兩個年輕人顯得十分突兀。某個場景至今感染了我:一個坐在輪椅上老者,在被她後輩推出演出場館大門時,在擦自己臉頰上的眼淚。

似乎在我們這些旁觀者的眼中,時間都是溫存和甜蜜的。

----------------------------------------------------------------------------------------------

原文首發於談俊新的微信公眾號:遠在群山之外。未經授權,禁止轉載。

----------------------------------------------------------------------------------------------


推薦閱讀:

巴斯特基頓一生電影回顧展·總序
哪些人物傳記值得一讀?
何穗和崔始源什麼關係?
獵凶風河谷中伊麗莎白·奧爾森是誰?
大熊是知乎的托兒嗎?

TAG: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