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詞，寫盡金庸江湖

1

（配合一下正在播出的「中國詩詞大會」第三季）

我喜歡過很多首詩、很多首詞，但特別喜歡這一首：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這首詞流傳很廣，知道的人很多，是南宋蔣捷的「虞美人·聽雨」。全詞不用典故，用詞平白，不須注釋，其意雋永。

這樣簡單的一首詞，說盡人的一生，說透整個江湖。

2

詩詞，是中國文化的高峰；江湖，是中國文人的寄託。

在真實歷史與江湖中，仗義皆從屠狗輩，負心儘是讀書人。但「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已經讓我們分不清江湖的想像與真實分野。

沒有文人，江湖仍在；但沒有文人，便沒有我們今天看到的江湖。

以詩詞言未盡之志，以江湖托無涯之生，這便是千古文人俠客夢。

我們的武俠與江湖，只是文人揮灑的詩意；而我們的詩詞與文章，便是文人夢中的江湖。

3

江湖，是廟堂的縮影；廟堂，是江湖的B面。無江湖不見廟堂之遼遠，無廟堂不見江湖之滄桑。

郊寒島瘦，多是江湖風塵氣。「利劍不可近，美人不可親。利劍近傷手，美人近傷身」，缺少鮮衣怒馬。

晏殊小山，多是廟堂富貴氣。「滿目山河空念遠」，「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缺少廣闊氣象。

李太白豪氣千古，逸興思飛，多是遊俠孤絕氣。「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缺少家國興衰。

辛稼軒襟懷磊落，慷慨淋漓，多是壯士悲憤氣。「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缺少一劍光寒。

4

江湖江山，英雄美人，有青衫磊落險峰行的風光，有天下英雄莫能當的豪氣，有奔騰如虎風煙舉的壯闊，有紫羅衫動紅燭移的旖旎，有長槍大戟鐵弓鳴的激烈，有不識張郎是張郎的迷茫，有興衰一劫局更新的變幻，有關山滿眼夕陽紅的滄桑。

少年人讀武俠，能讀出心中江湖的夢幻與莫測；

青年人讀武俠，能讀出心中江湖的理想與激情；

中年人讀武俠，能讀出心中江湖的意氣與詭譎；

老年人讀武俠，能讀出心中江湖的嘆息與無奈；

暮年人讀武俠，能讀出心中江湖的淡然與通透。

蔣捷這首虞美人，不過五十六個字，什麼都有了。

少年時讀武俠，喜歡的是快意恩仇，一怒拔劍。

胡斐千里追殺鳳天南，只為給不相識的鐘阿四一家報仇。不為美色所動，不為哀懇所動，不為面子所動，那比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更難得。

看胡斐一柄快刀連敗大內四滿五蒙九藏僧十八高手，快哉快哉！

青年時讀武俠，喜歡的是風雲激蕩，鐵血山河。

郭靖數十年據守襄陽，不為昏君奸臣，只為百姓江山。古往今來，這麼多人做詩，但推杜工部為第一，因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杜工部的詩用來形容郭靖正好。

看郭靖在襄陽城牆上使出「上天梯」絕頂功夫，登上城去三箭反擊金輪法王，一箭劈箭，二箭斷弓，三箭落纛，快哉快哉！

而今時讀武俠，喜歡的是縱橫自在，揮灑自如。

令狐沖可以不要華山首徒名份，可以不要五嶽掌門風光，可以不要日月教教主尊位，但求心之所安。所謂縱橫自在無拘束，心不貪榮身不辱。

看令狐沖與田伯光斗酒拼刀，流盡身上血而不變色；遭眾人白眼猜忌，受盡委屈而不移志；受異種真氣折磨，命垂一線而不低頭，快哉快哉！

5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那是少年人的青春，可以盡情揮灑。

自古英雄出少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哪個不是少年？曾因酒醉鞭名馬，深恐情多累美人，哪個不是少年？

郭靖於華山上與黃藥師、洪七公各拼三百招，竟然二十歲而登絕頂。石破天懵懂中破解俠客行，無意間竟將龍、木二島主耗得油盡燈枯。楊過玄鐵劍出鞘，橫掃群雄，睥睨天下。若無豪情，辜負少年時！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那是中年人的情懷，可以一唱三嘆。

江山社稷，家國興衰，皆在一己肩上。因此上，蕭峰息宋遼兵戈，自己不得不死。黃蓉才說出「靖哥哥，你的身子要緊，還是我的身子要緊」這樣的話來。

世事變幻，人事滄桑，都已看過一遍。因此上，陳家洛身負絕頂武功又有何用，紅顏凋零、豹隱回疆，他臉上只能時時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憂色。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那是暮年人的通達，可以超脫自然。

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袁承志遠走海外，數十年後，可會遺憾只能不降韃子、不投朝廷、不跟闖王？

韋小寶功成名就，榮華富貴，數十年後，可會想起與小玄子摔角時如戲如夢，可會想起征北平南時如真如幻？

張無忌為趙敏畫眉，數十年後，可會想起當年蝴蝶谷大會的豪情？

令狐沖與盈盈攜手，鴛侶得偕，數十年後，可會想起華山之巔的清風明月，以及青梅如豆、柳葉似眉？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那是九難數十年後回望故國江山：前人田地後人收，說甚龍爭虎鬥！

那是李文秀數十年想起西北江南：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6

少年情愫，無非紅顏，有美人何惜江山？

胡斐辜負程靈素，自是千古恨事；袁承志錯過阿九，豈非亦然？

多少少女，一見楊過誤終身，花開花落，白雲蒼狗，朱顏難敵世事變幻。

段譽苦戀王語嫣，就算得成正果，他日想起未必無憾。

壯年心情，能知道世上落花流水，本就兩不相干。有相見歡，就有恨無常。有鳳求凰，就有求不得。

苗人鳳愛不愛南蘭？愛！愛南蘭更多些，還是武功更多些？愛南蘭更多些！他的藏寶圖都給了南蘭。

南蘭愛不愛苗人鳳？愛！愛他的救命之恩更多些，還是人品武功更多些？愛救命之恩更多些！但沒有他的人品武功，又怎麼有此一段救命姻緣？

壯年心事，便如在羈旅客舟中，既無人說，也不願說。只看那斷雁西風，心有戚戚。

徐錚臨死前對胡斐說：孩子嫁過來之前就有了。這是很真實的江湖漢子、行走在客路羈旅中的人，無人說、不願說。

暮年心情，相濡以沫，曷不若相忘於江湖？

周伯通、一燈與瑛姑糾葛一世，到百花谷三人比鄰而居時，似乎都已近百歲高齡。悲歡離合都看盡了，自然有情亦無情。

7

雨有質有形，為何不觀雨而要聽雨？

少年時不願雨沾濕了華服衣衫，壯年時不願雨阻擋了匆匆行程，暮年時不願雨打擾了暮鼓晨鐘。不願看，不及看，不想看，無論如何，不看了吧，不看了吧，聽聽就是了。

少年聽雨，因為無心。有多少繁華相伴，哪有觀雨之心？

壯年聽雨，因為無暇。有多少紅塵瑣事，哪有觀雨之暇？

暮年聽雨，因為無意。有多少往事閱盡，哪有觀雨之意？

無心，無暇，無意，皆自發自為而不自知。無非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雨，由天及地，世上萬事萬物，誰也躲不開去。江湖，由古至今，無論男女老少，誰也退不出去。

東方不敗、風清揚、袁士霄、苗人鳳、陽頂天、王重陽，各有各的聽雨時，各聽各的雨。任你武功蓋世、豪氣衝天，敢說一句退出江湖試試？

江湖，便是那無處不在的雨，可澆透世俗之身，也可洗滌世俗之心，兜兜轉轉，脫不開萬丈紅塵。

8

江湖倦旅，夕陽歸客，人生如夢，繾綣紅塵。

當我們嘆息著他人的江湖，他人也在嘆息著江湖中的我們。就象我們在聽雨，也許有人輕聲一笑：看，那個聽雨的獃子！

是耶非耶，庄生蝴蝶。

無非都是蔣捷另一首「一剪梅·舟過吳江」的結句：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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