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寄出的回信
十之,
下次回國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以後也必然是天涯各一方。但願異鄉的生活終能讓你成為一個作家,而不僅僅是個學者!
祝一切安好!
陸君
於休斯頓
陸君:
今天整理抽屜,翻出這張明信片來。還記得當時你在美國訪學,我們約定在你回國前,一起去加州玩一趟。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未得成行,甚為遺憾。想來距離去年夏天跟你見面,已經有大半年了。當時我從浦東機場坐機場四線到五角場,你執意要來車站接我。一下車你就上來幫我拎行李箱,我說你不要這麼客氣。我們走在去賓館的路上,你走在前面,還是像以前一樣有精神氣,昂首挺胸,呼吸急促,左右搖晃。臉還是那樣清瘦,只是肚子已經微微隆起。我還笑著打趣道,看來生活過得很滋潤嘛,都開始中年發福了。
我們在五角場找了一家咖啡廳坐著,相對竟然沉默良久。相比本科時代的輕狂,現在的我們都沉穩內斂了不少。現在每次遇到狂氣的後生,都不大願意去嘲諷他們。大約那些狂氣總是充滿了青春無畏的味道,我們也曾是那樣走過來的。我還記得大一時候我們做室友的日子。我千里迢迢從四川來到這裡學生物,你是上海本地人從家裡坐公交來學哲學。當時真沒有想到,我們這樣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最後竟然會惺惺相惜,臭味相投到了現在。我還記得當時因為幼稚不堪的原因,我跟另一室友發生了口角。你挺身而出,為我向輔導員討說法,還讓我去你家裡暫時避難。你呀,強拉著我通宵討論那些天馬行空的問題,為了睡個好覺,我又只得搬回了寢室。你是我認識的人中,腦子轉得最快的。但你的這種聰明勁好像僅限於學術,於生活上卻是經常拎不清,丟三落四,被大家拿來開涮。但我欣賞你的這份聰明率真,也覺得你天生是學哲學的料,今後必然不同凡響。大學四年也跟你一起聽了不少音樂,逛了不少書店,約了不少飯一起品藻時事人物。當時的你們,在回憶中,都是如此的斑斕絢爛。畢業我出國之後,就再也沒有遇到你們這樣的能人異士了,生活上未免單調灰暗了不少。
我們點了喝的,你說我是否注意到,除了肚子發福了,你身上還有一點大變化。我仔細端詳了你一番,說看不出來。你拉下了T恤領,給我看你脖子上的一塊手術疤痕。這讓我大驚失色。你以前身體不是一直硬硬朗朗的么?你說是前不久做了一個甲狀腺瘤的手術,不過是良性的,不用太擔心。得腫瘤的原因,大概就是這一年壓力太大了。我也知道,你這一年來過得也並不順遂。博士畢業以後,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在F大留下來做教職,要去西南某高校做一輪師資博士後,甚至也不知道做完能不能在那邊留下來,心裡難免有些鬱結。你對自己的學術水平很自信,我也一直很相信這點。但這個社會有很多時候,並不能靠自己的水平獲得應有的東西,需要去在別的不相干的事上運作。你咂了一口咖啡,苦笑著說,自己以前不懂這些,後來就被教做人了。
我也砸了一口咖啡,苦笑著說,你都博士畢業了,我還在爭取畢業呢。你說我會比你先拿到教職,你也像我相信你一樣,相信我的學術水平,這卻讓我有些惶然。前些年我對自己的學術水平也是頗有自信的。但現在臨近畢業,我卻越來越沒了底氣。從當學生到自己獨立搞研究,橫亘在我面前的是一條看上去跨越不了的溝壑。怎樣在已經如此擁擠的學術圈創出一片自己的生態位呢?我能數十年一直找到感興趣的課題做么?我目前的所學能夠支撐我自己的研究么?我總覺得自己的數學不太行。而當老師、帶學生、拉基金,這一切我都完全不熟悉。每每想到這些未知數,都跟凝視溝壑下方的無垠黑暗一樣,讓我惴惴不安。為什麼我花了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於自己的課題抱有如此大的熱情,自認為自己的天分、勤奮和運氣都還不錯,卻仍然遠達不到讓自己滿意的地步呢?我覺得非常的泄氣。
想要一直做出好的學術,大概就是需要這樣持續的自我否定和挑戰吧。如果覺得自己什麼都滿意了,那還又有什麼動力前行呢?我記得前年回上海的時候,你急匆匆地從西南某高校趕過來見我,手頭連錢都沒帶夠。你還可憐兮兮地說,自己現在真是一窮二白的。我乾脆就幫你付了一整天的賬單,還決定以後每年回來見你,都由我負責「包養」你。一開始做學術的時候,大約總是免不了這樣的狼狽困頓。我看到你,在那樣困窘的境地中,頂著那樣大的壓力,甚至不幸身患腫瘤,卻仍然如此倔強地在做著學術。理想是美好的,但現實往往充滿了殘酷和惡意。我現在只需要面對自我的挑戰,而你還要去面對很多外部的跟學術無關的不必要挑戰。相比之下,自己所處的環境要友好得多,我實在不應該這樣自怨自艾。
前些天,看見你在香港太平山頂向女友求婚成功了,我真是為你感到高興,希望你們能夠相互扶持,在漫漫人生路上走下去。也很感謝去年你們兩位在我寫書時給我的幫助,但於己又未免覺得有些落寞。我在國外這麼多年,家人都不在身邊,身邊又沒幾個朋友,一切都要自己硬扛。小到買菜做飯添置衣物,大到報稅填各種表格、學車考駕照、申各種簽證,都是自己一手包辦,省下了好幾個中介的工作。以前覺得自己畢竟年輕力壯,苦些累些也是理所應當的。但去年年底開始,便覺得自己狀態開始下滑了。白天時常犯困,晚上也熬不得夜。累了就只想一個人在家發獃,什麼事也不想干。有的時候真是覺得,自己扛不住了。而一想到要搞學術的話,還要硬著頭皮面對那麼多艱巨未知的挑戰,便真心想要放棄,打算在這邊隨便找個不用怎麼費心的工作做著。以前想著,大不了回國隨便找個二三流的大學躲起來過日子,有家人朋友在身邊,自己也會輕鬆很多。但現在既然決定留下來,也就再容不得自己停歇了,前面的路又得自己一點點開闢出來,不知道到什麼才是個頭。所以陸君,我真是很羨慕你能有一個人在身邊扶持著,去面對生活中的困境。一個人生病的時候,還有硬撐著爬起來給自己做飯,那大概就是我現在最絕望的時刻了吧。我也遇到過幾次機會,但那些稚嫩而不諳世事的臉,尚需去經歷世間的歷練,又如何能成為我的依靠呢。
哈哈不好意思,一下子向你倒了這麼多苦水。其實我的日常生活並沒有上面說的那麼苦悶,總體還是愉快而平靜的。只不過身邊也沒有什麼可傾訴的對象,所以抓緊機會一股腦兒說了這麼多。之所以現在還沒有找個伴,大約也是覺得自己目前的狀態自得其樂,也很充實,不大願意被不合拍的人破壞掉。而我自己又缺乏認識人的主動性,平時也沒有什麼認識人的渠道。決定留在國外後,大概真是要注孤生了。你在明信片中提到,想讓我成為一名作家。說來不好意思,我已經一年沒有寫過什麼正經東西了。柄谷行人說:「賦予文學以深刻意義的時代就要過去了。」我找不到寫作的意義,自己也沒有什麼想要表達的東西,於是便停止了寫作。另一原因大抵也是目前狀態下滑,光是做課題便已覺得疲憊不堪,便更分不出精力來寫作了。而由於決心留下來,於你對我當學者的希冀,恐怕也是要辜負了。不過如果我不做學術了,說不定也就有時間和精力來搞專門搞寫作了。我其實也做好了普普通通過完一生的心理準備,因為自己實在已經做到了想做的大部分事情。於學術、於寫作,也都用心去做過,做得也讓自己頗為滿意,沒有什麼遺憾了。至於能不能變成終身的事業,恐怕在我自己努力之外,還要看機遇的意思。但你不用擔心,我想不管怎樣,作為一個享樂主義者,我的人生總歸還是以快樂為主的。我還記得,那天在你家過夜,我們通宵攀談時的一個問題,就是應當選擇當一個痛苦的天才,還是一個快樂的庸人?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答案。但經歷過了許多人生的無可奈何,和各種機緣巧合的不確定性後,我大概能夠平靜地接受這兩者中的任何一種。痛苦的天才也有快樂,快樂的庸人也有痛苦。所謂「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或許並不需要執著於做選擇的困境,順應眼前的形勢或許更為重要。
我還記得,我們那天談到晚上,坐大橋五線回去,路過文科圖書館時,還試著用當年的學生賬號連wifi,結果意外地連上了。我們兩個雖然平時聯繫不多,每年見面的時候卻還能在思想上順利接駁上,大概也有如此的欣喜之情吧。
陸君,不知道下次再見你是什麼時候了,以後見面的時間或許會越來越少了。你也快擁有新的事業和家庭了,前路似乎比去年我們見面時的困頓要坦蕩多了,也希望能這樣一直坦蕩下去。希望我們仍然能保有那種超越性的連接。不管是兩年、三年、十年、二十年再見,都能一見如故。
十之
於溫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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