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我最早的童年回憶之一,是跟著一群小兔崽子在山師幼兒園的院子里撿楊樹花。

我也是兔崽子中的一員。我們提著皺巴巴的塑料袋,走起路來重心不穩,有的流著清涕,有的掛著眼屎,還有幾個小臉光潔,白裡透紅,由於浸在楊樹蔭涼里,紅里又透著綠油油,像一些剛出鍋的韭菜豬肉餃子。餃子一樣的小朋友們在六角形的庭院里浮上水面,抓起一把毛茸茸的楊花,塞進塑料袋裡。阿姨們躲在樹蔭里,有一個顴骨突出的張老師在講用牛奶洗臉的好處。我們撿到一穗格外飽滿的楊花,會拿去給她們看。阿姨們懶洋洋地頷頷首,我們的臉上都帶著一點諂媚的笑容。所有幼崽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諂媚,這件事帶著很強的功能性。

早上出門前,爺爺在我的前額和兩腮點了幾下友誼霜,令我在一整天中散發出酥皮點心的香氣。我小學時在樂團里拉琴,一個小小的聲部室里擠了二十幾個孩子。老師打開門,說,這屋裡有一股奶香氣。我當時覺得自己是個大人,對這樣的評語嗤之以鼻。後來我終於恍然,老師是不好意思說我們乳臭未乾。

撿楊樹花的那天下午有一種雨後腐草的熱意。潮蟲沿著棋格一樣的磚縫爬行,兩隻相向而行時,其中一隻必然會改道,它們像一群很有禮貌的小卒。我站在無序爬行的潮蟲中間,一隻手提著紅色塑料袋,一隻手抓著一把楊樹花,身上散發出酥皮的味道。這是一個王小波式的謎團。年幼的王二看到了拿著長槍的巨人和紫色的天空。成年之後,他知道戴鋼盔的巨人是大鍊鋼鐵的成人們,紫色的天空則是源於色盲。十七年過去了,我卻始終無法破解那天午後得到的啟示。

我停止撿楊樹花了。我站在一棵樹前,樹皮被漆成白色,白顏料在樹皮間留下粗糲的筆觸。我第一次見到被刷成白色的樹,忍不住要伸手摸它。那時我雖然學會了諂媚,卻仍然對世界保有一種未加保留的熱忱。我對著百花公園的山羊伸出手去,對著銜菜葉的兔子伸出手去,對媽媽風衣上的毛領子伸出手去,對柏油路上的口香糖印子伸出手去,對著凝結成塊的狗屎伸出手去。沒有比這更友好的行為了,但姥姥總是大驚小怪地捏住我,將我藏在她的衣襟里。

那個時刻,我身處一個姥姥拿捏不住的位置,於是毫無阻礙地朝那棵白色的樹伸出手去。我立時感到一股粘膩,縮回手來時,指尖沾滿了褐色的油脂。我將手指湊到鼻尖,聞到一股石油和灰燼的混合味道,那是一種介於生物和死物之間的煙火氣。我突然感到無法抑制的傷心。汪曾祺寫過,沈從文在書後做批註,說白天見到一個大胖女人從橋上走過,心裡很難過。我們感到的大約是相似的傷感和哲思。

穿皮鞋的曹老師朝我跑過來,她的鞋跟碾過楊花和潮蟲,發出噠噠的脆響,潮蟲的汁液在磚面上留下青色的軌跡,將規整的棋格劃得亂七八糟。曹老師看到我對著一棵樹站立,一隻手貼在鼻子上,眼中噙滿淚水,以為我受傷了。我的確有點,不過那是對她解釋不清楚的。我不能告訴她,我第一次體悟到了存在本身的辛辣與尖銳。她以為我乳臭未乾,其實我是個乳臭未乾的哲人,即使後來逐漸成長為一個庸人。成長為庸人的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撿楊花,為什麼會噙滿淚水,為什麼會從樹皮滲出的油脂里嗅到生命的臭味。

曹老師將我攬在懷裡,問道,賈小涵,你怎麼啦?

這個曹老師曾經教過我的爸爸。在八個自然段之後,我終於要寫到他了。

爸爸說曹老師是個美人,我看到的曹老師卻是個穿皮鞋的老太太,她脾氣不錯,身上也很好聞,不過無可置辯的是個老太太。所以我一開始就對我爸這個人有點將信將疑。他出現在我生活中的方式也充滿疑點。我六歲那年,一個背著黑色電腦包的高個子出現在客廳里,他帶著眼鏡,長得很白,手指纖長,看上去像個大學生。媽媽說,爸爸回來了!媽媽和姥姥都很高興,所以我雖然有點摸不著頭腦,也跟著雀躍起來了。

爸爸挾住我的肋下,像《獅子王》里的老猿猴那樣將我舉起來。我本來站在地板上,在大人的胯間走來走去,這時卻比他們都要高大,伸手就能觸到天花板。在這種滑翔似的飛躍中,我感到一種駕輕就熟的靈感,就好像我一直是一隻小鵪鶉,此時剛剛張開翅膀。剛才說過,我小時候是個哲人,而且一度腦子很好使。我立刻判斷出自己之前也被這樣舉起來過,由此可證,我在六歲之前一定見過爸爸。

六歲之前,我在一個陰盛陽衰的家庭里長大,這種成長缺乏震懾。媽媽有一輛摩托車,姥姥怕危險,不讓她騎。她經常在晚上帶我出去,說是要去超市,其實是偷偷地和我一起去兜風。她穿著一件垂到小腿的黑皮衣,長發飄飄,大皮靴踩著油門,將我像一隻小巴狗那樣摟在懷裡。那時濟南的街道稀稀落落,月亮升起來之後,幾乎一個人也沒有。我和媽媽在一顆很大的月亮下飛行,她的頭髮和皮衣的下擺都被風掀得向後揚起,像猛獸的鬃毛和起伏的背脊。順便一提,我從小就喜歡毛吱吱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兜風有關。現在想起來,我們並沒有開得多麼快,因為記憶中兩側的路燈星星點點,甚至沒有在前行中被抹成光暈。到家之前老遠,媽媽就將摩托車熄火,怕姥姥聽到發動機的聲響。她蹲下身來,請我對姥姥保持緘默。媽媽的信任使我感動得無以復加,一種視死如歸的情愫佔據了內心,就算姥姥掄起手臂猛打我的屁股,我也絕對不會吐露秘密。事實上,姥姥疼我疼得要命,每天二十四個小時都在向我投食,偶爾打我的屁股,也是鬧著玩的。

爸爸回家之前,媽媽只有我一個人可以說話。那時的我不但滿腹哲理,而且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傾聽完畢,還會給出恰如其分的意見。爸爸從西安讀博回家之後,媽媽就不再以之前的那種大人的平等姿態與我對話了。她和爸爸切切察察,每天說個不停,跟我說話時則奶聲奶氣的,似乎不這樣我就聽不懂。她已經忘記了我們那段友誼,一面在我面前假裝成一個孩子,一面重新變成了我的媽媽。

爸爸回家之後,我很是高興了一陣,後來又不高興了。他的到來與融入昭示著失樂園的過程。我曾經是家裡的酋長,擁有很高的權利,可以把旺旺仙貝上的鹽舔掉,然後把淡而無味的麵餅給媽媽吃。當真的酋長歸來後,我就又不得不變回一隻猴子,使用我還很生澀的諂媚功夫。簡而言之,在爸爸把我高高舉起的那個早晨之後,我不得不重新開始停滯了很久的成長,從哲人慢慢長成為一個庸常的女孩。 被高高舉起的那一刻,我瞪視著青白的天花板,像一個乩童那樣從蛛網似的紋路里讀出了這種不可規避的命運。

爸爸回家後,我開始學生字。每個字要在田字格上寫一百遍。他的歸來和學生字之間可能並沒有什麼因果關係,但就像許多其他事情一樣,被我一起歸到他的頭上了。如果寫不完,我就不能出去玩,如果寫完了,他仍然會找些事端。讀到這裡,你可能會覺得我爸爸是個典型的中式嚴父。其實在我生命的大部分時間中,我和我的爸爸是同齡人。當你賦予一個孩子管轄另一個孩子的權利時,他難免會欣喜若狂,並且想出許多折騰人的花樣來。這就像上幼兒園時,老師派我看慣尿池,監督其他小朋友不尿出坑外。我有的時候很慈悲,對越軌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卻顯出酷吏的資質,大呼小叫地喊來阿姨。這是完全隨機的,但小朋友們開始對我諂媚,試圖從隨機中找出一條確切的生路。

我始終都沒從我爸爸的隨機中找出生路,他含情脈脈的時候是世界上最好的玩伴,陰鬱時則是不折不扣的大獨裁者。一個小時中,他會在這兩種狀態中變化數次,把我徹底搞暈了。他小的時候是個禿子,因為每天熬夜,頭髮掉光了,後來長出來了,也是一片黃毛。那時候電視還是個稀罕物,一棟樓里只有一戶人家能買得起。晚飯後,我爸就在人家客廳里生了根,把每一個頻道都看出雪花才上樓睡覺,爺爺奶奶奈他不得。媽媽出門後,爸爸經常把我放在膝蓋上,一邊打cs,我在我爸腿上屏息靜氣,我爸端著槍,在土牆後面屏息靜氣,這種時候我感到我們是一個戰壕里出來的戰友,經歷過血與火的洗禮,所以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他生起氣來時怎麼能六親不認。

他是一個軟體工程師,在早年還是個時髦職業,現在已經被人稱作碼農了。他有一群程序員朋友,都是喜樂由衷的人。他們每周一起去海淀黃庄看電影,到馬蘭拉麵合吃一份大盤雞,每人點一客羊肉泡饃,然後在地下市場淘二手碟。有時他會捎上我,所以我小小年紀,也吃了不少大盤雞,看了不少電影。現在我在大學裡學電影專業,可是我敢斷定,我的觀影數目不及我爸的一個零頭。他當年一斤一斤地往家裡帶二手光碟,可不是鬧著玩的。

饒是如此,我只要一看動畫片,讀漫畫書,他就把臉拉得老長。他自己喜歡漫畫,還買了蘸水筆和顏料,在a4紙上畫長發的男女莫辨的美人,手工畫陰影,比書上貼了網點的角色更立體。我把美人圖夾在譜子中間,小朋友們圍上來,且看且驚嘆,我的虛榮心不由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可是我瞄一眼電視上的動畫人物,爸爸的臉就像秋褲的鬆緊帶一樣垂下來了。

小學五六年級時我很迷戀日本漫畫,從圖書大廈一本本地買《柯南》和《火影忍者》,回家之後沒處可藏,就堆在床墊與床單之間。同一時期,我開始大量閱讀金庸小說,從校圖書館借來《天龍八部》五本,也一同塞進床底。我和姥姥睡上下鋪,她睡熟之後,我就打開手電筒,在被窩裡讀書,學六脈神劍。有一次讀《笑傲江湖》入了迷,看到小師妹誤會令狐沖,不由氣得發出馬一樣的響鼻聲,把姥姥吵醒了。她威脅說要去告訴我爸,最後還是不了了之。她知道的,如果我爸知道了這事,全家人一夜都要雞犬不寧。

藏書一事終究還是敗露了,這全怪我。在媽媽和姥姥的默許下,我越來越明目張胆,把床墊建成了一個小圖書館。某天,我爹偶然走進我和姥姥的卧室,也許是去找什麼東西。他驚呆了。上鋪的床罩高高隆起,像一艘懸浮的幽靈船,綠色的床墊上下都探出花花綠綠的書角。那天,我爸面無表情地走到我面前,只說了一句話,將我的心拆成了一片廢墟。他說:「我多希望z才是我的女兒。」z是我的一個同學,我很討厭她,早操時我們經常暗暗地掐對方。z小小年紀就有一股狠勁,每天練兩個小時琴,把脖子磨得一片淤青,指節變形。她常年用鼻孔跟我們說話,我們對她又輕蔑又畏懼。

我爸說這句話時,我正偎在媽媽懷裡,半睡半醒。這句話就好像一梭子彈,我驚醒之後,先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腸子是否流了出來,然後直挺挺地翻在床上,手腳冰涼。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父母之愛沒有底線,像一張無限透支的信用卡,可以無休止地憊懶下去,之後明白過來,如果真的憊懶到了一個地步,他們就要虜一個討厭的孩子來當我異父異母的妹妹。我把欠圖書館的書還回去,將幾十冊漫畫塞進一個黑塑料袋裡,扔給了賣破爛的,換了五塊錢。我本來想把那五塊錢扔進垃圾桶里,後來改了主意,買了五袋小浣熊乾脆面,一口氣吃完,幾乎噎得要翻白眼。我一邊吃一邊想,等我爸老了之後,我每個月給他放零用錢時一定要狠狠刁難他。如果他要買音響,我就說:「你都有那麼多啦,買什麼買。」如果他要買鋼筆,我就只給他夠買一支英雄100的數額。如果他要買鏡頭,我就冷嘲熱諷地說:「有這個閑錢不如多買幾本教科書,學個新的編程語言。」可是我一想到這個小老頭在欲求不滿中漸漸萎靡,不由又有點心軟了。他要找別人做女兒,我可沒有興趣找一個新爹,冷嘲熱諷歸冷嘲熱諷,零用錢總還是要給的,就這麼湊合著過吧。

我爸應該去當音樂家,當畫家,當文學評論員,當詩人,當調香師,當攝影家,就是不應該當程序員。我小時候讀書,是姥爺開的蒙,媽媽領入的門,但審美標準卻是我爹在潛移默化中構建的。他教我背陸遊的《釵頭鳳》和《卜運算元詠梅》,林黛玉說他的詩詞淺近,有種流於表面的物哀。我當時壓根兒不能明白什麼叫「淚痕紅邑鮫綃透」,只覺得「錯錯錯」與「莫莫莫」沒來由的鏗鏘有力。我爸給我放過《教父》的前兩部和《指環王》三部曲,前者在冥冥中將我引到了義大利,後者則留下了許多勇氣與美的印象。

爸爸授業,沒有循循善誘這回事,那種揠苗助長的兇狠始終讓我吃不消。我小學時學過一陣奧數,除去天賦異稟的幾個孩子,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找過家長幫忙。我爸輕而易舉地用微積分解開了所有題目,卻不知道怎麼講。我爸講題,直切主題:「我把這個x代入進去,然後把這個y代入進去,然後把這個z代入進去,然後把這個β代入進去,然後把這個??代入進去,多簡單,你懂了沒有?」如果我但敢說沒有,他就會疑心我在蓄意搗亂。如果我說懂了,他就滿意地將草紙一收,命令道:「那你自己做一遍看看。」我自然做不出來,然後他又開始疑心我蓄意搗亂。如此循環往複,無休無止。有一次他老人家解題入了迷,洋洋洒洒寫滿了十幾張白紙。十二點時,我看他沒有一點交流的跡象,就輕手輕腳地洗漱,鑽進被窩裡。我爹拿著一打演草紙推開我的門時,發現裡面漆黑一片。他的背後是白熾燈光,眼前是黑暗,在戲劇化的明暗之間,他又露出了當時看我藏書時那種詫異的神情。他問道:「你在做什麼?」我想,這不是廢話嗎,但還是規規矩矩地答道:「我在睡覺。」我爸遂摔門而去,大怒道:「我在做你的作業,你居然在睡覺。他媽的!」

我實在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了,於是站起身來,把他丟了一地的草紙撿起來,裝模作樣地看了幾遍,一個字也看不懂。後來的好幾年裡,我爸講題,都要先跟我媽講一遍,把她講懂了,我媽再來跟我講。我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都有點憂鬱氣質,一開始以為是心理原因,後來上了大學,不用再學數學,我頓時感到困擾了我十幾年的無名煩惱煙消雲散,迅速地成為了一個快樂的庸人。

我爸大學時有一陣子學哲學入了迷,開始出現幻聽與幻覺,這些癥狀在他放棄哲學,走上一條凡俗之路後才漸漸好轉。我八歲左右,他開始跟我談哲學,說什麼形而上,唯心主義,唯物主義,馬列主義,知行合一,實事求是。我那時還有一點哲人的氣質,聽他說這些,倒不如聽他講數學題那樣雲里霧裡,但仍然似懂非懂。後來我好不容易有一些懂了,我爸又不跟我聊這些了。我們在各自的成長中頻繁地錯過對方。

我十歲那年去北戴河玩,和幾個大人孩子一起玩飛碟。對面一個叔叔手勁沖了點,將飛盤扔到了我的臉上,一顆門牙應聲而落。汪曾祺在散文集里寫過,他正要進門時,裡頭一位同志風風火火地將門摔開,將他的牙砸掉兩顆。他頗生氣了五秒鐘,卻立刻想開了,反正都不是故意的。我那時還沒養成如此的雅量,嚎啕了一會兒。一群大人載著我去當地的醫院,我爸在后座攬著逞凶者的女兒,開始安撫她的情緒,生怕她在這場意外中留下陰影。我當時由於詫異而停止了哭泣。我爸可能覺得,反正我已經被重創了,有這個功夫,不如去拯救一個還未及受損的靈魂。我爸這個人就是這樣,他的邏輯充滿理性,有條不紊,你只要平心靜氣地想一想,就很容易理解他。我就迅速地理解了他,止住了哭泣,學著我爸的樣子,開始安慰在場的大人:「沒事兒,沒事兒的。」我媽聽說了這件事後,幾乎氣得半死。在這件事上,她和我爸今天還沒有達成共識。

隨著我逐漸長大,我逐漸在無序中摸出了一點隱約的規律。這個石破天驚的規律真說出來也平常無奇,那就是我爸的情緒完全由他前一晚的睡眠質量決定。他如果睡飽了,那就好比千百隻伽陵鳥在西方極樂世界裡一起鳴叫,我幾乎可以肆意妄為。如果他沒有睡好,我就倒大霉了。這個規律讓我想到了明初的光景。朱元璋殺人如麻,他的大臣們膽戰心驚,所幸都像我一樣勤于思考,也摸出了一條規律:如果皇帝上朝前將玉帶放在胸上,那就諸事順遂,如果玉帶耷拉下來,那就是要開殺戒了。很不幸的是,我雖然推演出了日月流轉的終極規律,卻對於我自身的命運沒有一點裨益。布魯諾宣揚日心說,結果被綁在木架上燒死了,這是一個道理。在我家,姥姥有至尊的地位,屬於太上皇那一級別,所以在此不贅述,我媽每每對我爸耳提面命,所以我爸就只好來找我的麻煩,這也是符合邏輯的。我想通了這一關,就成為了一個脾氣很好的孩子。

那幾年,緊身牛仔褲開始流行。我媽也給我買了幾條。可能是前一晚沒睡好,我爸看到後怪裡怪氣地評價道:「我將這種褲子稱為擠腿褲。」我媽大怒:「什麼雞腿褲鴨腿褲的?」

又有一天,我爸睡好了,心情大好,一邊開車在四環上疾馳(那時北京還沒有那麼堵),得到一種飆車的快感,不由喊了一句:「Fuck!」他的英文很好,可能只是想練練口語,可是我媽的英文比他更好。她又怒了,訓斥道:「閉嘴!」於是我爸乖乖閉了嘴,好心情變成了壞心情,開始琢磨著怎麼找我的麻煩。

我開始拉琴後,我爸迅速地學會了認譜和聽音。他的耳音之准,高了三分之一度都能聽出來。有時我在屋裡關著門練琴,他坐在三堵牆之外的廁所里,突然聽到一個錯音,就開始大呼小叫。老師說我拉琴時右手僵硬,我爸就開始考慮解決辦法,常常陷入深沉的思考,一思考,就拿起手邊的東西當弓子甩,有時是筷子,有時是一瓶水,有時是一根冰棍。在整整十年中,我的爸爸經常性地闖進門來,手裡捏著隨便什麼條形的物體,一邊激動地上下飛舞,一邊對我宣布他的新發現,那種神氣堪比阿基米德發現浮力。

我們去上小課,早到了一個小時,兩個人在解放軍藝術學院里漫無目的地轉悠。我爸突然將琴盒放在地上,說:「你在這裡拉吧!」我看了看四周,一片居民樓,但我爹興頭上來了,不容置疑。於是我拿出琴來,架好肩墊,開始拉門德爾松e小調協奏曲。爸爸坐在一邊聽著,他看上去很快樂。

我上高中時,媽媽在外地,爸爸在家裡陪我。他每天早上起來,給我烙一張蔥油餅,權當我的午飯。晚上回來時,我通常已經餓得精神恍惚。他就煮一臉盆那麼多的麵條,澆上一層肉醬,給我半盆,他自己吃半盆。我爸的廚藝在這幾年間進步多了。大一的時候,我去跟他住了一個月,三餐很規律,晚上是白菜豆腐,時間充裕時會有粉條和肉末,中午則時常有煎魚和扇貝。我倆每次一起住,都會一起瘦得很精神。我小的時候,我媽出了個長差,我和我爸一起去機場接她。我爸對鏡貼花黃,打扮得很俊俏,給我隨便套了點什麼就出門了。我媽後來評價,她遠遠地看到一個男模特牽著一個小叫花子朝她奔來。

高中後兩年,我學習學得腦袋發熱,突然做出一個決定,要去考西點軍校,或是海軍學院,開始每天跑五公里,做兩百個仰卧起坐。我爸和我是同齡人,加之之前經常玩cs,對這個決定大為激賞,並主動提出在我做仰卧起坐時為我壓著腿。我媽回來後,我們一起得意地對她宣布了這個決定,我說:「媽媽,我要去報西點軍校了。」我媽平靜地看了我們一眼,也宣布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和我爸的腦子都壞掉了。

我爸聽百老匯的《貓》的錄音,會聽得淚流滿面。

他聽了一期百家講壇,主講人正好說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我爸的眼鏡頓時起了一層水霧。

他四十五歲後,突然不再跟我同齡了。這就是說,他的心情終於不再受睡眠質量的影響。他從一個陰晴不定的玩伴,蛻變成了一個軟綿綿的老爹,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如果不是他看上去一點也沒有老,反而減了幾斤,盤靚條順,小腰溜細,我幾乎會有些傷感的。

我們拉著手,從家門口一路走到栗樹山。

爸爸去中部工作,我去探望他。白天時他去上班,我在家裡寫東西。他下班後我們一起做飯(當然還是白菜豆腐),飯後驅車去附近的公園溜溜食兒,最後返回家來,一起看一部電影。

爸爸看了不少網路小說,尤其是仙俠。他有一次對我跟我媽說,他都想好了,如果他得到了一枚洗經發髓的仙丹,一定不會在家裡服用。我們問他為什麼,他答道,吃了仙丹之後,內力大漲,體表會出現一些污垢,會把地板弄髒的。他決定去買一頂帳篷和十幾條毛巾,搬出去一晚,然後沖個澡再回家來。我相信他就算成了仙,也是個負責任,愛乾淨的仙人。

爸爸很好聞。他有四瓶香水,我都很喜歡。有一次我倆去吃麥當勞,他從售貨員的身上聞到一縷香風,實在好奇,想去問牌子,又怕被人當成流氓。

初中時,我們每次去老師家上完課,都會提著琴吃一頓鴻毛餃子。我們一般點芹菜豬肉,白菜豬肉和韭菜豬肉,兩個人要是不蓄意矜持,可以合吃一斤。順便一提,我在四年級的時候,就能跟爸爸消滅肯德基的全家桶。

我和我媽歪在床上聊天,我爸在隔壁的馬桶上讀小說。我媽氣不過,給他打了個電話,問道:「快出來,你是要把馬桶拉穿嗎?」

之前,我陷入一段暗戀中,心裡憋悶,跟我爸聊起這事。爸爸說:「小貓,這是一種很美好的感情。不卑微。」

我們在零下二十度時衝出門去,並肩跑步。回家時,我的腳已經凍得沒知覺了。我爸把外套敞開,露出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來吧!」

我爸開長途時,喜歡放《四郎探母》中的《叫小番》。他聽一會兒,轉過頭來,說:「楊四郎的媽媽將他逼死,我很難受,後來問了奶奶,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楊四郎不是他的媽媽逼死的,我心裡就好受多了。」沉靜一會兒,他又轉過頭來:「我喜歡密爾沃基的雲,你看,一大塊一大塊的。」

我們分別時,我將眼淚和鼻涕蹭在他的衣襟上,他看上去和十五年前背著黑色電腦包闖進家裡時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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