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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一張站台票

冬盡春來,在東亞的廣袤大地上,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又迎來了一年一度的大遷徙。這是一個春運的季節。遷徙的目的地有很多,但遷徙的方式卻很少,這其中,最重要的方式就是火車。每年一到這個時候,人們就從城市的四面八方,背著大包小包,牽著老婆孩子,向著火車站彙集;每年一到這個時候,一張小小的車票,就成了橫亘在許多人心頭和家鄉之間一座不可逾越的山脈……

(以上文字請用趙忠祥老師的渾厚男中音朗讀)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經歷過春運了,因為在我有了點條件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父母安置到我所在的城市。雖然平日工作繁忙,等閑無法相聚,但勝在心理距離不遠,想見就能相見,不至於把所有團聚的期盼都安放在一個小小的春節之上。

我所經歷的春運,遠在20年前。

那時,我還是一個在三線城市三流大學裡就讀的窮學生。從家到學校,從學校到家,中間橫跨著兩個省、兩個直轄市,還有一千五六百公里、二十一個小時的遙遠距離。好在,我所就讀的是鐵路院校,涉及到鐵路運輸,總是會有一些小小福利。

那是一種叫做「免票」的神奇玩意。

免票的樣子很普通,無非就是一張破舊的硬質卡片,上面貼著你的一寸照片,再印上你的學校、學生證號和出發到達車站以及某個鐵路局的紅章。用的時候,跟學生證一起塞進火車站的購票窗口,就能換到車票——站票硬座都是一塊,卧鋪不能用。

當然,我們是無關緊要的窮學生,福利不能過重,免票上必須清晰寫明學校和家庭地址,只在這兩點之間生效,而且一年只能用兩次。倒是有個同學,據說見過北京鐵路局局長的免票,上面大喇喇地印著「北京站、北京西站至全國各站」以及「全年無限次使用」的字樣,讓我們艷慕不已。一時之間,人人渴望仕途,彼此之間連稱呼都變了,開始「張局」、「李局」地亂叫一氣,好像稱呼變高,待遇也能隨之變高一樣。

對於學生來說,春運是很難經歷的,因為大部分人遠在春節到來之前就已經到家了。

唯獨1998年是個例外。

那年的寒假,因為一點瑣事,我一直耽擱在學校,等到能走的時候,春節已經臨近了。多虧我下手果斷,搶到一張硬座,不過也只能孤零零地上路。

臘月二十八,離發車時間還有一個半鐘頭的時候,我背靠著一個破舊的行李箱,捧著一個俄羅斯方塊的掌中寶,盤腿坐在火車站候車大廳的地上,百無聊賴地打遊戲。這時,一個姑娘過來搭訕。她長相略顯英氣,中等個頭,短髮稍亂,穿的有點臃腫,背著一個骯髒的帆布包和一把有點掉漆的木吉他。據她說,她是出來旅遊的,一不留神就花光了手裡的錢,春節連家都回不去了,看能不能借我的火車票買張站台票,好混上車。為此,她可以給我十塊錢。

看著這個姑娘,我有點猶豫,因為我拿的是學生免票,這種票還有送站的,有點說不去。不過,憐香惜玉之心最終還是佔了上風,我拖起箱子,跟她一起去了站台票窗口,在一番「你儂我儂」地情侶表演之後,站台票總算順利到手。

那天的火車有點擁擠,過道里都站滿了人。我先幫她把吉他放上行李架,把帆布包塞進座位底,再把靠窗的座位換成靠走道的,把我的行李箱拖過來當板凳——雖然費了不少勁,但也總算安頓完畢。我們倆一個旅行箱,一個卡座,輪換著保持屁股和後背的舒適程度,以短時一百二十公里、長時八十公里、偶爾零公里的時速,直奔家鄉而去。

青年男女,共處一「室」,頭踵相接,話題自然慢慢多起來。一路之上,我們笑語歡聲,言談不忌,忽而慷慨激昂,忽而竊竊私語。到了飯點,我們分享了由我帶來的熏雞、榨菜、蘋果和小二鍋頭,以及用她帶來的用塑料杯子從火車熱水爐里打來的開水——看得出來,這姑娘是真窮,她本來是想用一杯開水挺到目的地的,估計她說要給的十塊錢也是騙我的。

相對於我溫吞水一樣按部就班的生活,這姑娘的經歷要豐富許多。以現在的標準看來,她大概算得上是中國最早的窮游者——當然,如果有人認為當年到處串聯的紅衛兵也算窮游的話,我也無話可說——高考失利之後,她因為復讀的事,跟父母大吵了一場,於是偷了家裡五百塊錢,背上吉他,走出了家門。有錢睡旅店,沒錢睡車站,偶爾打打零工,進歌廳買買唱,風餐露宿,一路向南,硬生生走出了大半個中國。

那時不同現在,公路上的車能堵成腸梗阻,想進西藏撩個裙子就能打到車,那會城市間主要的交通方式還是火車。這姑娘也是藝高人膽大,就這麼一張站台票一張站台票地蹭了過來,天津、北京、濟南、鄭州……一路蹭到了深圳。在跟我遭遇之前,她剛從一趟跑京廣的列車上被乘警趕下來,「管他能不能到家,反正是離家越來越近了。」她這麼說。

問她問什麼不漂了,她眼圈有點發紅,一語未發。這倒可以理解,一個小姑娘,孤身在外,漂泊經年,其中苦楚大概是常人無法想像的——落葉他鄉樹,寒燈獨夜人——浪子思鄉之情,可以很具體,但卻無法言說。

火車行至半夜,車廂里呈現出一種嘈雜的靜謐。腔調各異的鼾聲此起彼伏,就像是大海的波浪,擾人清夢卻又催人昏昏。姑娘坐在行李箱上,頭側靠著我的大腿,昏昏睡去。從我的角度向下,只能看到她略顯凌亂的短髮,隨著火車的搖晃,一跳一跳地顛簸。

我想抽煙,看了看通道里橫躺豎卧的人,感覺走到車廂連接處似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於是只好作罷。望著一車廂疲憊的人群,我不由在想,家鄉究竟有什麼樣的魔力,可以讓人思念至此,不顧辛勞,不惜風險,也要回去看看?究竟是媽媽的面容,還是爸爸的廚藝,或者只是兒時走過的石子路,甚或屋後栽種的梧桐樹?想著想著,思緒越飄越遠,越拉越長,那一跳一跳的短髮也慢慢慢慢地融化在了一團暈光里。

第二天醒來,大腿一陣發麻,姑娘卻已不知去向,不知是到了目的地,還是又被夜間查票的列車員轟下了車。說起來,我似乎一直都沒有問起她的名字,也沒有問起她的家鄉,我們兩個,就好像是兩條直線,在廣袤時空中的某一點交叉之後,又各自奔向自己的方向。

而今,二十年的時光一縱即逝,她或許早就組建了自己的家庭,又或許依舊在背著吉他到處流浪,但無論如何,她已經徹底走出了我的生活,就像我們終究會徹底走出家鄉一樣。

對於人來說,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陪伴一生。無論是喜歡的人,還是熟悉的家鄉,都終將遠去。這雖令人沮喪,但卻無可奈何,因為這個痛苦的過程,就叫作成長。

2018年2月7日於北京丰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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